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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21 09:18
推广流水线式教育,这对哈佛夫妻的理想错了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ID:vistaedulab),作者:刘琦,原文标题:《一对哈佛夫妻的商业化教育理想,错了吗?》,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肯尼亚首都内罗毕,距离美国哈佛大学一万多公里的一间简陋教室里,菲斯正站在讲台上,底下是一群10来岁的学生。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平板电脑,上面有别人制定好的课程提纲。提纲几乎精确到了每一分钟,包括学生应该在什么时候起立,什么时候回答问题等。


课程的主题是“你喜欢穿什么”。


学生先有2分钟和同桌讨论的时间,随后需要在剩下的38分钟里,将答案写在纸上。学生书写时,菲斯开始按照提纲要求来回巡视。她先告诉一个男生不要删掉自己写的字,又告诉一个女生记得开头空两格,但都没有具体读他们写了什么。


菲斯随机让一名学生朗读自己的回答,那名男生说他喜欢穿蓝色牛仔裤,因为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像大人。同学们哄堂大笑,菲斯评价道“回答正确”。


接着,她又叫起一名学生,最终给出的评价同样是“回答正确”


课程尾声,菲斯也没有询问学生们是否有问题,而是自顾自地总结,“今天,我们的目的是……”她回头看了看按照课程提纲写下的板书,“练习写作”。


菲斯供职的学校叫“桥梁国际学校”(Bridge International Academies)。多年前,一对毕业于哈佛大学的夫妻,怀揣着改变非洲教育的理想,和朋友一起创办了这家教育机构。他们希望能在贫困国家推广普通家庭支付得起的教育模式。


最终,这对夫妻创造出菲斯使用的“流水线式课程”(也被称为“剧本式教学”)。他们的公司,还获得了比尔·盖茨、扎克伯格等人的投资。


除了学费相对低廉,这家学校最大的特点便是它的课程提纲——由西方教育大拿亲自编写,再由一线教师按照模板细节百分之百呈现给学生。老师们甚至要精准读出“我们现在来玩个游戏”“谁来回答老师提问”等句子。一个字都不能错。


采用如此“套路”的教学模式,和实际情况密切相关。根据世界银行2019年的统计,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只有67%的女性教师拥有中等学位,这个比例在男老师中更低,为60%。这种情况下,“剧本式教学”确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老师能力不足的缺陷。


但在推行过程中,问题也逐渐出现。这对夫妻和他们的公司遭受到外界强烈的批评。一场什么是好教育的讨论,开始在非洲地区萦绕。


“剧本学校”vs公立学校


为一探剧本式教学的真实情况,商业网站Quartz记者珍妮·安德森曾亲自前往利比里亚进行调查。


利比里亚可谓国运多舛,自1989年以来,先是度过了14年内战,后又经历了埃博拉疫情,这导致该国教育系统极其脆弱。全球发展中心的一份调查曾指出,在利比里亚,只有38%的儿童接受过小学教育;成人女性中,能够流畅读出一个句子的不足四分之一。


教育工作者们也没“知耻而后勇”。2017年,时任教育部部长乔治·沃纳就向《纽约时报》抱怨,“尽管拿着政府发放的工资,很多老师压根不出勤。学校里没有书,没有师资培训,校园设施也不安 全。”


2016年,利比里亚政府开始让8家公益组织和营利机构接手93家公立学校,试图改善教育系统现状。其中,桥梁国际学校就在外包名单上。


珍妮先是来到一家蒙特塞拉多省的公立小学。这座学校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红色泥土地,总共只有一间平房,一年级的墙面上,还写着大大的“f**k off”。学校本来有6名老师,其中2人未出勤。校长鲁弗斯只好替缺勤的老师上数学课。


鲁弗斯显然缺少教学经验,控制不住吵闹的孩子。他让学生们从1数到50,数完一遍后再重复一遍,接着又是一遍。每当有学生坐不住,他就冲他们大吼,示意其回到座位。“不只是师资力量,我们没有教材,没有门和食物。我们还需要七万利比里亚元(约合人民币3300元)修理水 井。”


在邦州的一家桥梁国际学校,情况截然不同。不仅没有老师缺勤,迎接珍妮的队伍中还包括当地政府官员、学校公关和桥梁国际利比里亚教学总监奥马利等重量级人物。


奥马利邀请珍妮一起巡堂。所谓巡堂就是在上课时段到不同班级参观,为老师的表现打分。打分标准详细地列在一张表格上,共14项,包括“誊写板书时,眼睛每5秒钟离开提纲一次”“不要让学生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回答问题”,以及“百分之百按照提纲内容推进课堂”等。


在一间二年级的教室,奥马利发现老师的节奏比提纲慢了一分钟,便将情况记录在表格上。这些表格最终都会返回到总部,为教育专家们提供改进意见。此外,他还发现这名老师直接让举手的同学回答问题——根据规定,老师必须随机提问,这样才能让每位同学保持高度专注。


不可否认,桥梁国际学校的学习氛围比公立学校浓厚得多,但珍妮最后抛出提问,这样缺少有机沟通的课堂,和可以把“剧本”读得很准确的老师,能算是好教育 吗?


算不算好教育?


桥梁国际学校倡导的模式算不算好教育?不同国家、阶级和家庭背景的人,心中大概各有答案。但是六月初,著名经济学家迈克尔·克雷默发布的一项调查结果显示,在非洲,剧本式教学至少算是有效率的模式。


这场调查中,迈克尔及其团队追踪了1万多名肯尼亚桥梁国际学校的学生,这些学生在2016年通过抽奖获得了免费的入学资格。调查结果显示,两年时间内,接受剧本式教学的学生比公立学校的同龄人掌握了更多知识。具体来说,相同时间内,小学生的知识获取量比全国平均多了50%,在幼儿园阶段,这一比例达到了300%。


类似表现也发生在乌干达。根据一项稍早时的调查,在参加小学毕业考试的桥梁国际学校学生中,93%都获得了第1级和第2级的好成绩(总共4级,1级最高)。全国范围内,这一比例仅为56%。


尽管帮学生取得了更高的卷面分数,剧本式教学并未赢得所有人的心。批评者中,一些人认为桥梁国际学校是在助长填鸭式教学,一些人则指责该机构玷污了教育的意义。


非营利组织“RTI国际”技术总监路易斯·克劳奇常年致力于帮发展中国家研发教辅工具。在他眼中,剧本式教学在一些场景中十分有效,但是在另一些场景中,效果却不好。


“孩子们需要发展自动调用信息的能力。” 路易斯认为,对基础知识的学习,剧本式教学很有帮助,“比如知道4加4等于8,星期一之后是星期二等”。但在其他方面,如果要求老师过于忠于课程提纲,很可能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


“以阅读理解为例,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想要知道学生如何理解一段文本,需要老师提出开放性问题。显然,这与桥梁国际学校的课程提纲相悖。” 路易斯说。


社会创新平台“Co-Creation Hub”创始人费米·朗格言辞更加激烈,批评剧本式教学最可怕的地方是抹杀了学生的批判性思维。“我不认为一个只会对着提纲照本宣科的人可以教授批判性思维。毕竟,你不可能教别人自己都没有的东西。”


对于以上种种有关教学本身的批评,桥梁国际学校董事会成员、投资人惠特尼·提尔森解释,人们之所以对剧本式教学产生近乎本能的反感,是因为在固有印象中,一个好老师必须是充满激情和创造力的。但是,他话锋一转,“这种想法未免过于天真和精英视角,完全没有考虑到非洲教育系统十分薄弱的现实。”


至于“课程提纲束缚老师”的指控,桥梁国际学校高层也建议批评者换个角度看问题:非洲缺少师资培训,这些西方教育名家制定的提纲,是在帮助老师提升业务。内罗毕的菲斯就对媒体表示,她很感谢公司为老师们制定课程计划,“即便是百分之百跟随提纲,自己也能有所提升。”


名校夫妻的理想与现实


桥梁国际学校的主要创始人香农·梅和杰伊·金梅尔曼是一对夫妻,两人都毕业于哈佛大学。


创立桥梁国际学校的灵感可以追溯到2005年。那时,因为香农博士项目的调研需要,他们在辽宁黄柏峪村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就是在那里,两人开始关注教育对于一个家庭的影响。


“在黄柏峪村,你很容易发现,那些没上过小学的人,家里的条件,甚至是房屋的建筑材料,都要比别人差。” 杰伊对《纽约时报》回忆,那时,正好赶上教育领域的投资风潮,他便萌生出创立一家公司的主意,想为普通人提供支付得起的教育,帮助他们改变人生前景。


2007年,香农和杰伊结婚了。在去非洲的蜜月旅途中,两人顺便见了见杰伊大学时的舍友费雷。定居在马维拉的费雷,曾经在旧金山湾区的咨询公司工作,听到老友的创业想法后,很感兴趣。三人一番讨论后,便想出了如今备受争议的剧本式教学法。


赶上了教育投资的风口,外加颇具社会责任感的创业动机,桥梁国际学校很快获得了比尔·盖茨、陈—扎克伯格基金会、国际金融公司、英国国际投资机构等高达1亿美元的投资。


2009年,第一家桥梁国际学校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开业。起初几年香农和杰伊风光无限。2015年,该机构在非洲共有10万名学生。那时,两人经常通过媒体向投资者传递信息,说等到学生人数突破50万,就能实现收支平衡。等到2025年,桥梁国际学校预计会有1000万名学生。


但扩张之路并没有夫妻俩预想的顺利,除了有关剧本式教学的争议外,这家营利性教育机构开始频繁陷入各种纠纷。


首先,就在于其营利性。由于创业初期投入很大,桥梁国际学校的学费并未如预想般保持在每年60美元左右。2017年,有些国家的学费甚至可以达到一年126美元,与服务困难家庭的初衷背道而驰。


让形势更糟糕的是,很多肯尼亚家长透露,一旦交不上学费,桥梁国际学校就会强制中断学生的课程,把孩子送回家——考虑到多数家庭的经济状况,公立学校允许更加灵活的缴费方式。


2016年,联合国儿童权利委员会特意指明,桥梁国际学校这样的营利教育机构,不利于达成包容性和公平性教育的可持续发展目标。2017年,50个国家的174家民间组织更是联合起来,呼吁桥梁国际的投资者撤资。


除了加剧教育不平等,在乌干达等国家,该教育机构还多次因为“没有招聘足够多有资质的老师”被告上法庭。渐渐地,这家来自美国的教育机构,开始失去家长和教师的信任。


现在,桥梁国际学校的规模大不如当初——最大市场肯尼亚的学校数量从高峰时期的405所变成了如今的111所。而根据其官网显示,他们目前仍然没有实现收支平衡。


尽管经济学家迈克尔最近的研究结果对剧本式教学十分有利,但面对各式各样的阻力和质疑,香农和杰伊看似早就放弃了继续扩张的打算。


他们最近转向了一个新策略:把学校的这套教学流程及工具卖给官方,目前正在与尼日利亚的三个州和卢旺达政府密切磋商中。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ID:vistaedulab),作者:刘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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