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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瞭望智库 (ID:zhczyj),作者:孙霞 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副研究员,编辑:蒲海燕,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7月5日,德国拟修改法律草案,撤销“在2035年前能源行业实现温室气体排放中和”的关键气候目标。德国上议院还批准了一项能源法案,包括燃煤和燃油发电机组可能重返电力市场。
德国和奥地利正在恢复闲置的燃煤电厂,以应对俄罗斯天然气供应不足。英国、法国重启或推迟关闭燃煤电厂。
有人惊呼:欧洲正在放弃气候目标和减排承诺,煤炭复苏是历史的倒退。
欧洲,真的要放弃绿色能源转型、回到煤炭时代了吗?
一、独立于俄罗斯能源?难度很大
不仅石油和天然气,甚至煤炭和其他自然资源,欧洲都对俄罗斯有较高进口依赖。根据英国石油公司发布的《世界能源统计年鉴》最新数据:
2021年,欧洲每天生产石油342万桶,但每天消费1353万桶;
2021年,欧洲生产天然气2104亿立方米,但消费了5711亿立方米;
欧洲每年消费煤炭10.01亿吨,但产量只有这个数字的约一半(5.78亿吨)。
反过来看,俄罗斯每天生产石油1094万桶,但仅消费341万桶;俄罗斯2021年生产超过7000亿立方米的天然气,但仅消费4746亿立方米;全年开采9.14亿吨煤炭,但仅消费3.41亿吨。结果是,俄罗斯最终供应欧洲约20%的石油、40%的天然气和20%的煤炭。
近10年来,普京政府扩大了俄罗斯的石油生产和天然气产量,并将核能产量增加了一倍,以出口其更多石油和天然气。而以德国为首的欧洲关闭了核电站和天然气田,并拒绝通过水力压裂等先进技术开发更多页岩气。
这导致欧洲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很快上升。2016年,欧盟消费的天然气中有30%来自俄罗斯;到2018年,这一数字跃升至40%;到2020年,这一比例接近44%,到2021年初,这一比例接近47%。欧盟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从俄乌冲突开始暴露无遗。
欧盟之所以选择复苏煤炭,并继续进口俄罗斯的煤炭,有几个主要原因:
一是美国和欧洲对俄罗斯商品出口制裁的重点大部分是原油和天然气。
二是欧洲已经决定禁运俄罗斯的海上石油,这些海运石油在欧洲能源结构中占比较小,也更容易脱离对俄罗斯的依赖,但是管道天然气和海运煤炭还很难立即切断。
三是煤炭更容易获得。一旦俄罗斯煤炭被制裁,还可以获得其他国家煤炭。
如同俄罗斯原油一样,德国、荷兰、意大利削减了从俄罗斯的煤炭进口,从其他经销商购买煤炭来替代俄罗斯煤炭,如从美国、哥伦比亚和澳大利亚进口更多高价煤炭。
美欧对俄能源的制裁很难让俄罗斯立即停止出口,只不过暂时进行了市场调整。以煤炭为例,俄罗斯是仅次于澳大利亚、印度尼西亚和南非的世界第四大煤炭出口国。自俄乌冲突发生以来,俄罗斯煤炭产量不减反增,虽然对欧洲和日本的出口减少,但是印度和土耳其的购买上升。
可以预见,一旦俄乌达成停战协议,欧洲会继续进口俄罗斯能源。因为,俄罗斯的能源就在那里,无论买家是谁,俄罗斯总是能出口能源获取收益。欧洲与其进口高价煤炭、石油和天然气等化石能源,在长距离运输中增加碳排放,不如仍然进口俄罗斯能源。
俄罗斯的制裁反而使得欧洲经济遭受较大创伤。欧洲经济的持续繁荣是建立在廉价和易获得的能源基础上的,一旦廉价能源时代过去,经济也将受阻。
俄乌冲突以来,欧盟有12个成员国面临俄罗斯能源供应中断的危机,欧盟委员会正紧急出台计划,防止俄罗斯彻底切断对欧洲天然气出口。即使欧洲重新开采煤炭,能源价格也不可能回到过去的廉价时代。欧洲国家对俄罗斯的制裁已经推高了能源价格,公司破产和经济衰退难以避免。
欧洲电力主要依赖燃气生产,俄罗斯通往欧洲的三条管道——北溪1号管道、亚马尔管道和兄弟管道,运力都在下降。北溪1号管线的天然气运力已经削减了60%,并计划在7月完全关闭,理由是管道设施维护。
德国怀疑该管线是否会在关闭后重启,如果下半年俄罗斯不再恢复北溪1号管线的天然气运力,德国和东欧都将面临更大的能源危机,即将到来的冬天,欧洲将面临天然气短缺和电力价格上涨的双重打击。
诚然,燃烧煤炭的碳排放量是天然气的两倍左右,欧洲的煤炭复苏毫无疑问将使得排放量继续上升。《巴黎协定》关于在本世纪末将全球平均气温较前工业化时期上升幅度控制在2摄氏度以内的气候目标可能会更加难以实现。
但是,如果燃煤发电结合碳捕集、封存和利用技术,实现清洁利用,减排承诺和能源安全并不一定相互矛盾。德国已经承诺到2030年实现煤炭作为动力来源的零消费,欧盟也承诺减少化石燃料的消耗以应对气候变化,并提出碳边境调节税等非关税壁垒来迫使经济伙伴国一起实现净零碳排放。
短期看来,重新消费煤炭是为了确保在俄罗斯进一步减少对欧洲天然气供应后,欧洲能够在即将到来的冬天有足够电力供应家庭住宅和企业用能,是无奈之举。从长期趋势来说,重新消费煤炭可以看作是,欧洲为了避免更严重的能源危机,为实现能源安全和气候政策平衡,而采取的权宜之计。
二、绿色能源转型?前景不太妙
关于能源转型有两种相反的观点。
一种观点是,全球能源转型指日可待。
对气候变化的广泛认知促使消费者和政府认真考虑放弃化石燃料,投资已经刻意远离石油和天然气,转而青睐可再生能源。一旦石油产量超过需求,价格将跌至最低,生产商为了获得更多收益不得不生产更多石油以弥补价格下跌的损失,从而进一步抑制油价,石油时代终将过去。
另一种观点是能源转型将需要几十年时间,化石燃料仍然不可或缺。
虽然电动汽车受到关注,但是燃油汽车仍然占据新车销量的90%,充电基础设施需要数十亿美元投资和数十年时间。现有住宅的供暖系统和燃气灶也需要几十年时间来更新换代。更不用说世界越来越依赖塑料等一次性石化产品。
此外,对于世界人口众多的发展中国家来说,他们刚刚从能源贫困中走出来,煤炭、石油和天然气仍然是可负担的燃料。富裕国家动辄花费成千上万美元安装地热供暖系统的时候,超低收入家庭还不得不忍受直接燃烧牛粪带来的污染空气。
就欧洲的绿色能源转型来看,这一过程将是长期趋势,将持续数十年,是能源消费结构的转型,而不是暂时的周期性偏好。
到2021年,德国有41%的电力来自可再生能源,主要是风能和太阳能,15%来自天然气,12%来自核能,28%来自煤炭,4%来自其他能源。德国计划到2035年实现电力100%来自可再生能源,并实现能源独立。
但是,欧洲还没有准备好完全淘汰化石燃料。俄罗斯的禁运可能让欧洲寻求进口煤炭和核能作为暂时的替代燃料。天然气在欧洲冬季供暖中发挥着核心作用,如果天然气供应中断,欧洲这个冬天的供暖只能来自煤炭和核电,因为煤炭和核电站唾手可得。
当前欧洲能源危机下,德国等欧洲国家的能源偏好发生明显变化,对煤炭和核能的反对大幅降低。此前,欧盟宣布核能和天然气是绿色能源,这意味着欧盟将恢复暂停的核电站,并继续进口和使用天然气。
将核能认定为绿色能源主要是由法国推动的,因为法国70%的能源来自核能。相比核能,德国更加支持天然气,但现在核能在所有德国政党中都得到了支持。德国可能考虑推迟今年年底逐步淘汰剩余的三座核电站。但是,欧盟进口的铀中有40%来自俄罗斯和与俄罗斯结盟的哈萨克斯坦,在东欧有18座核电站甚至100%依赖俄罗斯的供应。
核能的重新启用不仅仅是出于能源安全的考虑。自从俄乌冲突开始后,欧洲感受到冷战以来从未有过的核恐惧。欧洲处于北约防御的前沿,面对俄罗斯这一核大国的威慑,德国和其他欧洲国家正在重新考虑放弃核武器是不是明智的选择。
对于缺少能源的欧洲消费国来说,各种能源都需要得以开发,以在能源消费中实现多样化。不再投资化石燃料是不现实的,在建立可再生能源、氢能和核能等清洁能源供应体系的同时,也需要继续投资煤炭、石油和天然气等化石燃料,以维持现有的能源供求平衡。这意味着欧洲绿色能源转型将遭遇挫折,转型不会一蹴而就。
俄乌冲突以及欧盟对于气候目标的承诺将刺激新的核能和天然气投资,这些投资可能持续数十年,直到实现对俄罗斯化石燃料的能源独立。
此外,欧盟不会放弃在清洁能源领域的市场主导地位和气候变化领域的领导权。虽然德国、法国和荷兰等欧洲大国对俄罗斯进口化石燃料仍有相当程度的依赖,但是他们在清洁能源领域的发展也非常超前,太阳能、地热、氢能等清洁能源技术成熟,投资和消费占比较高,出口潜力巨大。
此次能源危机可以促使欧洲反思其能源安全与气候目标的平衡政策。从欧洲经验来看,欧洲能源安全和气候政策的平衡既有成功之处,也有败笔。
首先,与能效较低的可再生能源相比,核电和天然气不应过早淘汰。
其次,煤炭作为碳排放最大来源,也不应彻底放弃,而是应当开发碳捕集、封存和利用技术,实现清洁煤炭的使用。
再次,按照每千瓦时的温室气体排放量计算,核能确实是最环保的,长远来看甚至超过太阳能和风能。而天然气的温室气体排放一直被低估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能源转型没有与化石燃料生产国合作,没有考虑他们的诉求。这对于地区和国际安全,以及全球能源市场的稳定都有长远的负面影响。
2020年,化石燃料仍然占全球能源消费总量来源的78%。如果石油生产国在实现经济多样化之前石油收益大大降低,生活水平下降、贫困率上升,这些国家将陷入持续的动荡,也将失去实现能源转型的机会。
这些国家位于世界上年轻人口占比和总人口量最高的地区之一,经济的困顿和上升的失业风险将带来更大的不确定性和不稳定性。全球净零排放是否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最大排放国家,美国、欧盟国家和印度等。但是西亚北非国家可以在金融和安全方面做出贡献。外来金融援助和稳定的世界秩序是实现能源转型的保障。
三、亚洲“蓄水池 ”,非常重要
德国等欧洲国家长期追求能源转型和低油价,但是忽略了能源出口国的利益诉求,现在不得不承受能源短缺和高油价。在此次能源危机中,亚洲能源市场发挥着蓄水池的作用:
其一,欧洲市场的俄罗斯石油转向亚洲市场。
俄乌冲突开始后,在还没有进一步制裁的情况下,欧洲市场已经减少了大约每天60万-80万桶石油。第六轮制裁之前,欧洲每天进口大约320万桶俄罗斯原油,现在仅有不到每天220万桶,并在6月初降到每天180万桶。俄罗斯是全球有剩余产能并可能在中期内增产的几个国家之一,而现在与疫情之前相比,俄罗斯总共已经减少了每天100万桶原油产量。
俄罗斯的原油开采需要较高的水压和水流等开发技术条件,即使亚洲的石油公司愿意参与俄罗斯原油开采,仍然需要西方石油公司的开采技术。但是,西方石油公司与俄罗斯的切割意味着,从中期来看,俄罗斯将丧失更多石油出口能力,进一步的制裁只会加速这一进程。一旦俄罗斯产能下降则不可能在中短期内恢复。
维持市场平衡的方式是亚洲国家购买更多俄罗斯石油,以充当蓄水池来调节市场供需结构。当前每天100万桶的俄罗斯原油被亚洲买家购买,特别是来自印度私有部门的买家。
但是,进一步的制裁可能会降低亚洲国家的购买能力,俄罗斯石油将最有可能流向东南亚市场,如马来西亚的许多小公司正跃跃欲试。然而,如果没有贸易公司和保险的航运,交易不是那么容易达成。迪拜的俄罗斯石油公司正在帮助向亚洲销售俄罗斯石油。即便如此,未来可能仍将有每日150万桶俄罗斯原油失去市场。
其二,亚洲国家利用俄罗斯原油扩大储备。
印度的战略石油储备不大,仅有3000万-4000万桶,已经与美国和伊拉克达成购买协议,并且正在进口俄罗斯原油补充其提炼能力。6月26日,英国《卫报》刊文称,印度今年正在以最高30%的折扣价格,低价购买俄罗斯原油,并在5月份每天从俄罗斯进口约80万桶石油。全球三大国际评级机构之一的惠誉国际称,印度从俄罗斯的原油进口量,很快就会增加至每天100万桶,将占到印度总进口量的20%。在此之前,印度的石油主要来自沙特等中东国家。在俄乌冲突爆发之前,印度进口俄罗斯的原油量一个月也不足100万桶。不过,印度等亚洲能源消费大国出于受疫情和经济停滞影响,其储存能力可能无力吸收全部俄罗斯折扣石油。
此外,炼油产业的变化将导致市场供应吃紧,价格上升。未来三个月,原油价格可能会更高,最主要原因是炼油产业利润和产能的变化。
短期内,由于炼油利润的上升,石油公司将加大产能。但是全球炼油业务正在发生变化,炼油能力和增加产能的意愿不高,炼油公司出口石油产品的政策发生改变,优先供应国内市场,导致全球市场仍然吃紧。
由于供应侧的投资不足,提炼能力下降,疫情前的原油价格已经达到每桶100美元。进一步的制裁导致炼油利润上升而产能下降,原油价格吸收炼油利润的利好而进一步上升,制裁扰乱石油市场供应链的负面影响开始显现。燃料和食品价格飙升,通货膨胀严重,经济危机的风险正在上升。
四、重构全球能源市场?恐难奏效
当前的能源危机很大部分是由西方的能源政策造成的,能源出口国可以调整产量以适应市场的变化,承受减少石油收益的损失,但是西方不应一味指责欧佩克等石油出口国。
当前的能源危机不是由欧佩克造成,是因为西方世界不顾及石油出口盟国对能源安全的感受,也没有顾及石油和天然气的需求量仍然在上升的事实。
西方化石燃料需求确实在下降,主要是由于能源转型和气候变化的政策。在地缘政治竞争等因素的介入下,发展中国家能源安全和减排的双重压力在上升。供应方和消费方是双向的安全保障。作为能源供给方,欧佩克竭力维护市场稳定,保障供应安全,但是消费方加大了消费市场的风险,没有给欧佩克以消费安全的保障。
西方重构全球能源市场的努力难以奏效:
首先,期待美国和中东国家取代俄罗斯成为欧洲石油和天然气供应国是不现实的。
因为原油种类不同,提炼设施也不配套,美国增长的轻质原油不能够供应欧洲炼油厂,加上路途遥远,运输成本过于昂贵。此外,欧洲在绿色能源议程上的政策说明他们不会像亚洲买家那样接受长期合同。
就天然气而言,海湾和东地中海的天然气可能填补俄罗斯天然气的空缺,卡塔尔、埃及、约旦和以色列有机会与欧洲合作。但是在黎凡特地区(是一个不精确的历史上的地理名称,相当于现代所说的东地中海地区,今天位于该地区的国家有:叙利亚、黎巴嫩、约旦、以色列、巴勒斯坦)仍然存在边界争端,为了争夺天然气可能会爆发冲突。
其次,石油和天然气的开采和基础设施建设都需要数年时间才能具备。
在过去三年内甚至过去的五年内,投资不足的问题一直存在。主要原因是美国和欧洲对于无化石燃料时代的痴迷,以及石油和天然气价格较低。直到2020年疫情发生后需求完全消失,投资就更加没有紧迫性。
现在亚洲和欧洲的经济复苏比预期要快,但是投资需要更长时间获得回报。疫情发生后“欧佩克+”成员国的生产能力都在萎缩,现在过剩库存正在加速消失,需求也在上升。
总之,未来二十年内世界仍然需要化石燃料,尤其是来自中东的石油和天然气,无论从碳减排角度还是从地缘政治危机管理的角度。
能源安全的含义仍然没有改变,即可负担性和可获得性。美国和欧洲不能因为不喜欢伊朗、俄罗斯、委内瑞拉和某些中东国家就认为不需要他们的能源,把他们的石油和天然气排除在全球市场之外是不现实的。因为除了美国和欧洲,总还有许多发展中国家渴望和需要更多的能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瞭望智库 (ID:zhczyj),作者:孙霞 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副研究员,编辑:蒲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