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废为宝：我们的捐赠品的真实命运

本文摘编自《被放大的欲望》（由中信出版集团授权转载），作者：玛克辛·贝达特，翻译：杨静娴，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如果把牛仔裤扔进垃圾箱是摆脱这件衣服的首选，那么对大多数人来说，另一个选择就是捐赠。不管是好是坏，人们捐赠服装的数量正在不断增加。事实上，在过去的 15 年里，这个数字增加了一倍， 造成这种局面的，有几个颇值得玩味的原因。首先是近藤麻理惠效应，这位备受追捧的日本收纳女王的图书和网飞节目激起了全世界人民净化自己生活的欲望。然后是再次净化、再再次净化。

2019 年 1 月，她的节目开始播出后，捐赠中心变得人满为患。新冠肺炎大流行更加速了这种趋势；越来越多的人花更多时间待在家里，清理自己的衣柜成为快乐的源泉。根据在线二手服装零售商 ThredUp 的数据， 其服装处理量比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前增加了 50%。该网站报告称， 其接收的邮寄捐赠包的申请量是疫情前的 6 倍。与此同时，那些被留在已经关门的捐赠中心外的成包旧衣服更可能会被送往垃圾填埋场，而不是被妥善分类和出售。

虽然捐赠者愿意相信他们的衣服会给别人带来快乐，或者为无家可归的人遮体，但实际上，这些衣服中只有大约 20% 会以我们假想的方式被传给另一个人。换句话说，80% 被捐赠的衣物不会被某个人拿着离开捐赠商店（不管他们是穷人还是以“节俭”为美德的人），而是会被打成大包，运往其他地方，包括海外。

1 月，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徒步前往曼哈顿中城一个救世军回收中心，拜见弗雷德·穆斯“少校”，他是这家中心的主任，将向我介绍其接收的捐赠品的真实命运。

弗雷德少校大力与我握手，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他位于二楼的办公室洋溢着浓浓的 20 世纪 70 年代气氛，当他告诉我，他已经在救世军“服役”了 34 年，这一切便说得通了。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也在同一组织工作，因此对他而言， 救世军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家族使命。救世军使用类似于真正军队的军衔，弗雷德少校穿着制服（一件系扣白衬衫），佩戴着代表军衔的红色肩章。

救世军于 19 世纪末在英格兰成立，最初主要是回收废品，它的手推车队穿行于城市之中，收集废弃的纸张。最终，随着国家变得越来越富裕，人们开始扔掉旧衣服，不是因为这些衣服已经无法再穿， 而是因为他们不想要这些衣服了，所以收废纸的救世军成员把这些衣服扔进他们的手推车里带回总部。

由于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旧衣服， 救世军成员撕毁了大部分早期的捐赠物并将它们卖给了铁匠和其他商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收到的旧衣服越来越多，他们发现，这些衣服可以为他们的慈善活动提供资金。

我参观的那家中心用销售旧服装获得的收益资助了在其北部几个街区外一家可容纳 125 人的康复中心。救世军提供的服务不直接和它收到的旧衣服挂钩；在康复中心接受治疗的人并不接受免费衣服。取而代之的是，我们不要的衣物在捐赠后被出售，获得的钱可以帮助慈善机构为有需要的人提供温暖的床铺、食物和其他生活必需品。

弗雷德少校负责的中心每天收到的衣物数量惊人，高达 1.6 万磅，大概有 1.9 万件服装。这还不是救世军在这个城市收集到的全部衣物。布朗克斯区另一个中心每天也会收到 1 万件衣物。弗雷德的中心在一年中收到衣物最多的月份是 10 月，接下来是 3 月和 4 月。他认为这是因为人们在换季时会清理自己的衣柜，并希望换上新款服装，因此影响了捐赠和购买行为。救世军收到的捐赠在 12 月达到顶峰，特别是在 12 月最后一周，这是人们为了在申报个人所得税时最后再加入一个捐赠项目，以达到减税目的。

普通服装的平均售价为 3.99 美元，牛仔裤售价略高，为 6.99美元。如果收到的所有二手服装都能卖出，只需简单口算就能得出每天的销售额将高达 7.6 万美元。同时，我们不需要减去捐赠衣物的成本，因为它们是免费的。2017 年，救世军的主要竞争对手之一“好意慈善组织”（Goodwill）创造了 59 亿美元的零售额；整个二手衣物销售行业共实现了 175 亿美元的收入。

环顾熙熙攘攘的中心，你很难想象弗雷德口中这家“全国首个回收利用商”的卑微开端。那时，购物者进门后需要在塞满衣服的大箱子中来回翻找 [“慈善义卖”（ rummage sale）的原义正是“翻找特卖”]，以找到一件他们原本没意识到自己想要的完美衣服，虽然更可能的情况是找到一件可穿的衣服。今天的情况则大不相同。

过去的堆衣箱系统已经进行了升级。你肯定还记得，弗雷德的中心不是只收到路人随手丢弃的一两件衣服。他每天会收到几万件旧衣服，只不过并非所有衣服都能够或应该被二次出售。当我问他如何决定这些捐赠物的命运时，他朝上一指，好像指向天堂，其实是指建筑物的第四层——分拣层。那里的员工被恰如其分地称为“分拣员”，他们手工拣选收进来的所有衣服，确定哪些可以被二次销售。

具体要求如下（完全是主观的）：只要他们自己愿意购买的任何东西都会被选出。弗雷德告诉我：“如果衣服上有洞，已经弄脏，或是拉链已坏、纽扣缺失，又或是衣领已经泛黄，人们就不会买，它也就属于不可销售的。”我含笑颔首，内心深处却极度尴尬，因为我想到了自己过去捐赠的那些根本不可销售的衣服。

平均而言，我们捐赠给救世军的旧衣物中只有大约 40% 可以被判定为可以销售并进入了销售区。在这 40% 中，只有大约 20% 被真正售出。简而言之，人们捐赠的 100 件衣服中只有 8 件会在救世军的销售大厅内被卖出去；这意味着 76000 美元的潜在销售额实际上变成了区区 6000 美元。（不必着急，我们马上就会了解其他 92 件衣服的去向。）

通过可销售性测试的服装会被挂上一个彩色标签，以帮助员工和懂行的客户了解商品的流通时间。贴上彩色标签的衣服每五周轮换一次，以确保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新来者。在周三，也就是家庭日，标签颜色代表的日期较早的服装会再打五折。到了第五周，这种颜色的衣物全周都会半价销售。从理论上讲，你可能会买到这样一条牛仔裤， 它原价是 99.99 美元，被捐赠给旧货店后售价 6.99 美元，然后进一步打折到 3.49 美元，这比一杯咖啡甚至一件 H&M T 恤还便宜。

在捐赠物品市场上，标签系统可能是最接近传统时装季的东西。但是，与按季销售的服装品牌不同，救世军在 1 月份仍然会出售夏威夷花衬衫或工装短裤，从而让反季捐赠品也有可能二次销售。

为什么要这样做？弗雷德少校告诉我，许多在他的商店购物的人都是移民， 他们会把买到的东西寄回家。此外，由于这家店距离曼哈顿邮轮码头仅几个街区，许多邮轮员工也会来这里购物。（邮轮公司的员工通常来自工资非常低的英语国家。）

任何一个喜欢淘货的购物者都知道，你可以在救世军的货架上找到令人惊讶的宝藏。弗雷德少校告诉我，他们最近收到了一大批捐赠的衣服，全是被视为时尚贵族的香奈儿品牌。不过，香奈儿在聚酯

Zara 上衣的重击下已经奄奄一息。

救世军一直将二手服装销售价格保持在较低水平，以尽快售出产品，但这现在变得越来越困难。在美国销售旧衣服日益困难的原因有如下几个：

首先是衣服本身的原因。快时尚的流行期极短，所以买一件别人穿过的廉价衣服没什么意义，即使你只需花几美元。美国最成功的救世军商店开在一家沃尔玛附近，表明二者服务的对象是同一类低收入人群。这些人中大多数可能会选择一条售价 12 美元的新牛仔裤，而不是一条 6.99 美元的二手牛仔裤。同时，快时尚的新潮玩法也让人很难与之竞争。尽管弗雷德少校对救世军进行数字化转型，变成ThredUp 那样的网站的想法嗤之以鼻，但网络购物已经成为大势所趋。

此外，与 34 年前弗雷德少校刚刚加入救世军时相比，发生变化的不仅仅是服装的质量。当年，人们在捐赠衣物时只有两个选择：救世军或是好意慈善组织。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 可以用过剩的物品赚钱，因此营利性公司也已加入这一领域的竞争， 这些公司主要是充当中间商，将人们不想要的衣服卖给出口商，或是转售给消费者。

同时慈善组织之间的竞争也有所加剧。医疗机构——心脏协会、眼科协会、肾脏基金会等——收集二手服装直接卖给分拣商， 以便为它们的组织筹措资金。弗雷德解释说：“一位前老板甚至形容它们简直成了‘身体部位募捐箱’。”这个比喻让我禁不住做了个鬼脸。

纽约市救世军的打包机。不能转售的旧衣物从分拣层的斜槽上滑下来，在这里被打包并运走。

不可转售衣物的下一站是分级商。救世军接受的衣物中，无法售出的那 92% 会在现场打包并出售给分级商，然后在分级商那里被进一步检查，以确定其下一个目的地。

根据二手材料和纺织品回收协会的数据，这些未售出的捐赠品中，45% 将被“作为服装重新使用”，另有 30% 变成了工业和商业抹布。即使衣服达不到被再次穿着的标准，如果它们是由较高质量的材料（如吸水棉布）制成，它们仍可以作为抹布拥有第二次生命。20% 被重新加工成基本纤维成分，用作家具填料、绝缘材料和建筑材料，最后的 5% 在国内被丢弃。潮湿、发霉或沾染了脏东西的衣服将被直接丢弃。

分级过去通常是在国内进行的，但跟我们服装生产过程中的几乎每个环节一样，这个环节也越来越频繁地被外包。加拿大和美国的二手衣物中，多达三分之一被送到美国以外的某个地方进行分级。安大略省米西索加的二手服装出口公司堪称分拣（如男装 / 女装）、分级（A/B 级或抹布）、定价和出口的圣地，每年有 6000 万~7000 万磅二手服装从这里出口。

毫不奇怪，外包的目的之一是降低劳动力成本。一件衣服即使在走向生命终点时，仍然难逃逐底竞争的命运。二手服装离开救世军之后，人们不再需要为工人支付美国最低水平的工资来对其进行分类和分级，而是将未分级的服装送到世界其他地方，比如印度北部的巴尼伯德，那里是世界上服装回收商最集中的地方。另一个可选之地是巴基斯坦，那里的劳动力月成本比美国低了几百美元。

现在，这条小小的牛仔裤，它曾经属于我们，但可能已经彻底被穿上新装的我们抛在脑后，现在已经（再次）走出美国，开始了另一次环球旅行。

传统上，被丢弃的衣服只有在作为抹布被重复使用的情况下才会拥有第二次生命。纽约除了拥有最早的时装生产和销售市场，也曾经是抹布经销商云集的中心；尤其是布鲁克林更到处都是这类经销商，他们主要是犹太移民，被称作“schmatta”，在意第绪语中是“破布”的意思。

如今，抹布生产的供应链已经走向国际化：一件衣服在南亚制造，销往美国，在穿着后被捐赠给一家旧货店，出口到印度进行分级，然后再被送往某家工业用布制造商，例如位于俄亥俄州纽瓦克市的 Star Wipers，全球每年使用的数十亿块抹布中的一些就是在那里制造的。

如果一件衣服是羊毛制品，它对炎热的赤道附近的非洲或亚洲地区经销商没有什么吸引力，因而可能会得到一种特殊的再利用，这种再利用更接近于人们心目中的“回收利用”。羊毛短而粗的纤维不能被再制成纸张或家具填料（或房屋绝缘材料），也不能像棉布一样吸收油脂或水分；因此，羊毛会被撕开并捣碎，制成一条条“粗毛毯”（shoddy blanket）。这些粗毛毯大多用于红十字会等的紧急救援服务，所以你肯定在医疗剧集或自然灾害报道中见过它们。

然而在今天， 即使是粗毛制品也不再是可行的回收利用选择。因为现在有太多合成材料可以使用，羊毛不再是唯一可被用来制作粗毛毯的材料；在过去15 年左右的时间里，二手羊毛价格从大约每公斤 50 美分暴跌到每公斤 15 美分左右。

尽管针对捐赠服装已有严格的标准并且相关实践由来已久，但行业内其他各方，尤其是处于消费机器中销售和营销端的各方，一直竭尽全力地确保作为消费者的你对此一无所知。服装品牌及其企业社会责任“专家”隐瞒了捐赠服装的真相。

Madewell 和 H&M 等商店的“回收”计划鼓励购物者将我们不想要的衣服送回，以便将它们从垃圾填埋场中拯救出来，甚至明确解释说它们可能会被再制成房屋隔热材料之类的东西——这是事实，但仅从广义上讲如此。

而与此同时，正如 Madewell 告诉其购物者的那样，一旦参与“回收”计划，除了因捐赠而感受到“无限的满足感”之外，你还会收到一张购物优惠券作为回报。好意慈善组织也有类似的宣传：“我们与本地机构合作，回收和再利用从电子产品到书籍，从纺织品到塑料玩具等一切物品，每年使数千万磅的二手用品远离垃圾填埋场。”

然而，如果我们站得更高一些，将其放在大背景中加以审视，这些回收计划中的大多数与捐赠中心本身一样，只是旧衣服进入垃圾填埋场的另一种方式。

I:Collect 是一家全球性的二手物品收集机构，是 H&M、李维斯、阿迪达斯等品牌的合作伙伴，I:Collect 在其网站上宣称：其“创新、经济高效的店内收集理念吸引了消费者，提供了奖励激励措施，推动了店内流量提升和销售”。Madewell 并没有竭力地将旧牛仔裤变成绝缘材料，他们只是利用这一事实来吸引你购买新的产品。而实际上，你为了购买新牛仔裤而交出的那些牛仔裤本来完全还可以穿。

2018 年，H&M 收集了 22761 吨人们丢弃的衣服，并表示这是他们的一项特别举措。它的网站展示了你捐赠的牛仔裤的 3 种可能的未来：它们可能会作为服装被再次穿着，可能会“作为再造产品或清洁用布”被再次使用，也可能会被回收并作为纺织品用于上述目的。同时，只需要捐出一整袋衣服，你在下次购物时便可享受八五折的优惠。但它没有说出来的是，事实上，这些捐赠品中的 50%~60% 将与其他被捐赠的服装遭遇到同样的命运—— 被出口。而且不要忘了，直到 2017 年，H&M 还在焚烧自己没能售出的库存。

当然，这些都不在救世军或任何类似旧货店的管辖范围之内。并且即使是在处理自己的事情时，他们也戴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有色眼镜。只要他们因为那些卖不出去的旧衣服得到了报酬，那么这些衣服的去向，无论是被送到非洲灾民的衣柜里，还是变成抹布，或是成为住房的绝缘层，又或是直接进入垃圾填埋场，都不会对那支分拣员和销售商大军产生影响。

当我询问弗雷德，他自己与衣服是什么关系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由衬衫和休闲裤搭配成的制服，轻笑了一声回答道：“我从来不买衣服。我不喜欢购物。”对我而言，这个回答充分说明，他的工作已经成功塑造了他的着装观。

《被放大的欲望》

作者：[美]玛克辛•贝达特（MaxineBédat）

译者：杨静娴

定价：69.00元

出版时间：2022年8月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本文摘编自《被放大的欲望》（由中信出版集团授权转载），作者：玛克辛·贝达特，翻译：杨静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