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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 (ID:BooksAndFun),主持人:徐鲁青,编辑:黄月、尹清露,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飞盘、攀岩、桨板、腰旗橄榄球……一两年来,曾经很少出现的户外小众运动悄然兴起。北京亮马河道挤满了划桨板的人,上海徐汇滨江滑板玩家比散步居民还多。人们下班后冲向公园扔极限飞盘,周末时奔向郊野扎营登山。和乒乓球、羽毛球、篮球等传统项目不同,这些新兴的运动似乎拥有更丰富的定义,是爱好,是社交,也是生活方式。
流行的小众运动往往具有很强的社交与传播属性,比如大多数飞盘玩家都看重社群的友好度,也热衷在网上分享飞盘穿搭、各式各样的盘面,还会有俱乐部附带摄影服务,方便参与者在朋友圈和小红书分享照片。骑行、桨板、腰旗橄榄球俱乐部常组织成员活动,即使不一定是团队运动,也让爱好者们颇有归属感。人们也越来越看重一项运动背后的价值观,在媒体采访小众运动玩家为何参与游戏时,“性别友好”“平等协作”被频繁提起,例如飞盘玩家常会自豪地提到男女同场竞技、不允许肢体接触、没有裁判等规则特点。
与此同时,这些小众运动在推广过程中频频遭遇争议,比如在飞盘场上打扮靓丽的女生被叫做“飞盘媛”,有自媒体写道:“飞盘是这个时代的‘天选之子’。它集合了社交、聊骚、乱搞、秀蜜桃臀等诸多先锋元素,就是和运动无关。”也有人反感“不务正业”的飞盘社群占领了足球场……
一、打开感官,熟悉身体:我们着迷过的运动
潘文捷:上学时候舍友加入了一个主要特色是攀岩的社团。自从进了这个社,人都很少见到,进了宿舍也是倒头就睡。日常绕湖拉练,还有从学校徒步到香山后再爬香山的事迹,我听着都感觉会累趴,但这对他们来说就是小意思啦。他们在几年内把北京周边的山爬了个遍,有时候她要到外地爬山,因为比较危险需要家长签字,我们也帮琢磨究竟怎么才能让家长同意。
尹清露: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算作广义上的“运动”,但我还蛮喜欢学跳舞的,去年冬天和朋友一起报了爵士舞初级班,见识到了BLACKPINK的歌到底能火成什么样(当时目之所及的舞蹈机构里应该都播放着《Kill This Love》或者《DDU-DU DDU-DU》)。我的朋友有舞蹈基础,进步很快,还能扭出非常曼妙的姿态,而我身体协调性比较差,每次课后检查作业的时候我都很紧张,害怕跟不上别人。
即使是对于这样的我来说,跳舞也是很美妙的事情,那时候每天都很期待去上课,做热身活动,一个个小节地练习,最后跳出一整只舞。这种感觉就像是换了一个触角来接触世界,不再是在静止的思绪里与之神交,而是让感官落地,强迫自己专注于现在和下一秒随之而来的动作中,能够活得更加“当下”一些。
至于为什么舞蹈班能变成热门,我觉得跟它具有的美感和作品性有关。比如我有阵子很爱看Lisa的舞蹈视频,折服于其美丽和她对身体绝对的控制力;也经常有人说,如果你不爱健身这类略显枯燥的运动,那就可以尝试跳舞,事实也的确如此。我不太能像村上春树那样在慢跑中获得持久的乐趣,也很容易放弃有规律routine的健身项目,但每学会一支舞就好像完成了一个作品,这是很激励人心的。
林子人:不知道现在还有人玩定向越野么?这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学校里的特色体育项目,我选修过两个学期。所谓定向越野,就是根据指南针,找到地图中标识出来的点,依照标识顺序跑完全程,它考验的不止是参与者的体力,还有方向判断能力、识图能力。
我们学校的优势在于有多个校区,其中有一个校区毗邻市植物园。随着课程难度的增加,我不仅基本跑遍了几大校区,而且还有过夜晚进景区徒步的特别经历(当然,因为晚上视野受限难度翻倍,最后跑着跑着发现一整个班的人都在一起行动了哈哈)。有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也是在校园外的景区里进行,那是一个寒冷的下雪的日子。我至今都记得自己一边用快冻僵的手指捏着地图焦急地寻找目标,一边被静谧的雪中竹林美到屏息的瞬间。
姜妍:平时做的户外小众运动应该是传统太极了,严格来说,现在大家看到的户外练太极的人群中,绝大部分练习的都是现代太极。传统太极是上世纪50年代之前就已经形成的太极拳套路和方法。而现代太极是上世纪50年代之后由国家体委组织编织的一系列现代套路,诞生的大背景是当时提倡的“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大环境。
在这个大背景下,就要求套路编织要简单,才有可能被普及。当时,在有关部门的大力推广下,现代太极很快被推广到社会各个阶层。后来为了服务于比赛和表演,现代太极产生了其他一些套路,他们的特点是动作开合度比较大,架势比较低,精神外溢。传统太极是从武术技击方面考量的,必须神意内敛,身法上要含胸拔背松腰溜臀,某些方面二者的要求背道而驰。
如果从观赏性的角度,很多人更容易被现代太极吸引,而传统太极相对处于萎缩的状态,随着老一代拳师的相继离世,想要找到好的传授者也变得越来越困难。即便是练习传统太极的人,有时候出于实际需求(比如参加比赛)也会转而混练,结果往往身法上变形,两头都不靠。
二、新手友好与社群理念:小众运动为何受到欢迎?
尹清露:诸如滑雪、攀岩运动的流行可能跟我们的生活方式改变有关,现在的情况是,脑力活动和体力活动被完全割裂了,平时大脑需要接收各种超负荷的信息,这时人的身体就会强烈地需要“动起来”,各类小众运动就是这样的一个出口吧。
叶青:从一个运动白痴的角度来看,我觉得小众运动让跟我类似的人更愿意参与,是因为我们会觉得更安全。这个安全倒不是与身体或受伤有关,而是大家提到的滑雪、攀岩等相对小众的运动,大多数的参与者也都是新手,不太存在一个技术上的差距,大家都在边学边犯错。
以前在学校参加集体运动时,常常会因为技术不佳招致一些同学的嘲笑,难免会让我们这些运动苦手产生抵触心理,像滑雪这种可以单人进行的运动就没有这样的压力,自己滑得开心就行(撇开摔倒连累雪道上的其他人的话),是一个相对更安全、轻松的空间和氛围。而且运动跟艺术类似,每个人擅长的领域都不一样,有些人就是更擅长这些小众运动。在第一次滑雪前,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居然有滑雪的天赋,可能是因为腿比较粗,下盘重心拿捏得死死的,我居然是我们那一批中学得最快,摔得最少的人。
徐鲁青:讲起这个,我想到之前和朋友聊过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他观察到身边的男性朋友们如果不是从小踢球,长大后想加入足球队从零开始会非常难。我认识的女生则恰好相反,都是在校期间没有接触足球的机会,工作很多年之后才开始踢。或许是因为都是从零开始,女足社群的容纳和开放程度都很高,想从头参与起来要容易许多,我猜很多传统运动都有这样的特点。
潘文捷:在我的认识里,攀岩社团的团结程度是非常高的,毕竟攀岩有时候需要一个人把自己的一部分生命交给同伴,因此同伴不仅仅是彼此陪伴、一起努力和成功的人,更有一种生死相依的战友情谊。舍友在这项运动中获益良多,结交朋友,强身健体,增长阅历,写的活动总结屡进bbs十大,还有一阵子全身上下都是赞助商的装备,因为爱好攀岩还译了一些攀岩主题的著作,作者是该领域世界级的大神。在她身上我感觉到,全心全意地投入一项运动确实能获益良多。
徐鲁青:文捷提到的社群感我最近也感受到了。第一次尝试攀岩时,身边练习的人看到我手足无措,会主动来教我,累了大家还会一起坐在地上复盘路线。相比于传统的羽毛球乒乓球,人们在选择小众运动的时候好像更看重它背后的价值观,比如是否强调平等精神,提倡性别平等。我去的岩馆有专门的墙面展示女性攀岩运动员的照片,大家都很羡慕她们强壮有力的背部肌肉,老成员还会强调,虽然女性的力量或身长有不足之处,但柔韧性和稳定性却要高很多。正是因为理念合拍才容易产生归属感,虽然社群理念面对外部环境总是很脆弱的——就像大多数玩飞盘的人都看重性别友好,但还是在网络上被污名为“飞盘媛”。
姜妍:一项运动某种程度被普及,往往是由多种因素交织在一起促成的。比如以攀岩为例,我自己有个疑惑——到底是攀岩这两年本身变得更流行了,还是说有一拨年轻的孩子成长起来,一些小众运动在他们的圈层里开始变得流行?7、8年前我身边也有朋友在玩攀岩等小众运动,当时日坛公园里的露天攀岩路线很受欢迎,只是现在大家可能会换到其他的场所,比如岩馆。另一方面,如果从攀岩的设施和路线水平来说,肯定当今国内的岩馆越来越专业,好的商业思维与操作也会带动项目的推广。此外,攀岩等项目被纳入奥运会,也可以让这些小众项目得到更多关注。
三、“飞盘媛”和“争场地”:飞盘运动争议的背后
徐鲁青:有些运动在这几年流行后出现过一些争议,比如被人觉得拍照太多,玩家好像都是来凹造型的,不够“纯粹”。另外还有飞盘抢占足球场的问题,其实早在几年前就发生过类似的广场舞抢占篮球场、健走人群占据快车道等新闻,从中可以看到,国内的人均公共健身场地是很不够的。
单从足球场地来说,观研报告网发布的《2021年中国足球场市场分析报告》显示,截至2020年底我国约有18.6万块足球场,校园足球场约占80%,社会足球场地平摊下来远不能满足运动需求。运动员姚明和杨扬就曾经在政协会议上提出,学校的运动场地应该面向市民开放,不能空谈全民健身却没有配套资源,前几年似乎陆续在施行这件事,但疫情之后变得困难了许多。
林子人:“飞盘媛”争议还体现了公共空间总是被默认为男性空间的事实,尤其是在女性被普遍认为不爱运动的情况下。英国作家、记者卡罗琳·克里亚多·佩雷斯(Caroline Criado Perez)在《看不见的女性》一书中指出,“当女性冒险进入本应部分性别、人人共享的锻炼空间时,男性会表现出相当大的敌意。”这种男性偏见会给女性参与运动增加不少心理压力。
但佩雷斯也发现,男性偏见是可以通过更优化的城市设计来消除的。她援引了1990年代维也纳的城市规划的案例:当时维也纳的当地官员发现,从10岁开始,女孩在公园和公共游乐场的活动就明显减少,他们发现这是因为单一的大型开放空间会迫使女孩与男孩争夺空间,而女孩因为社会规训缺乏与男孩竞争的信心,于是干脆退出户外运动空间。当城市规划者重新规划公园的运动措施后——具体而言,将空间划分成多个更小的区域,除了篮球这样的正式运动场所外增设了更多非正式运动空间——公园里的女孩数量增加了,她们参与非正式活动的数量也增加了。从那之后,维也纳所有的心公园都是按照这种思路设计的。
徐鲁青:很多次感受过公共运动空间是如何劝退女性运动者的。我在上学的时候尝试过篮球,劝退的第一个原因就是满场横冲直撞的男球员,而且篮球场的标准池设计没有考虑女性投篮时的舒适度,让我有上手很困难的感觉。一些城市里的夜跑跑道、运动场不会安装安全指示灯,女性或弱势群体很容易产生不安全感,于是就如《看不见的女性》一书所说——“干脆退出户外运动空间”。
运动的女性也总是被客体化为性欲对象。记得今年中国女足夺得亚洲杯冠军后,半决赛里一位女足队员露出了腰部纹身,B站和百度贴吧上都出现了对她的荡妇羞辱。一到足球篮球赛季,虎扑上就会出现穿着运动服的性感女性写真,带有很强的色情挑逗意味。有媒体去采访过玩飞盘的女性怎么看“飞盘媛”的说法,女生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回答说我打扮得漂亮是因为我本来就漂亮啊。
我曾经看过一个结论:一项运动从小众推广到普及,大概需要十到二十年的时间,因为既需要人们文化理念的调试、接受,也要求配套的运动资源支撑,比如专业的教练、俱乐部制度、充足的公共场地等——这个过程远比我曾想象得要难。有时候我们或许可以对新兴运动多一些支持,毕竟有更多的选择总是好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 (ID:BooksAndFun),主持人:徐鲁青,编辑:黄月、尹清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