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寓刚，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惊闻稻盛和夫塾长离世，作为塾长的学生，心中既感悲痛，又感欣喜。悲痛是因为再也无法亲眼见证思想巨人的风采，欣喜是因为塾长九十高龄，无疾而终，了却凡尘，实在是功德圆满。

我本人的人生轨迹受到塾长思想言行的巨大影响，可以说一旦接触，便身不由己地进入到了塾长思想的引力场。这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巨大力量，不仅限于我本人，塾长的思想进入中国的这20年左右，影响了无数中国人和中国企业。放眼世界，早在进入中国之前，塾长的思想就已传播到了包括西方发达国家在内的世界多国。

那么，为什么他的思想有如此之魅力？为什么能够跨越语言、文化、地理、经济等重重障碍，在全球各地受到普遍欢迎？乃至于今日中国盛和塾的企业家人数已经超过17000人，乃至于远在欧洲的比利时王室都有人在学习稻盛先生的哲学。

稻盛塾长的思想，也就是所谓“稻盛哲学”，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曾经困扰我很长时间。直到近年来放弃俗业，全身心投入到稻盛哲学的传播与实践工作中，不断思考，反复实践，并略有所结果后，我才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从表观层面来看，稻盛哲学是东西方两种文明的融合。说得更具体一点，它是由东方农业文明思想体系和西方现代工商业文明思想体系融汇而来的一种全新的思想体系。而所有的思想体系、文明形态、文化范式，最终都指向一个方向，即解决生存问题。从个体生存、集体生存到民族生存、国家生存、乃至人类整体的生存。

今天，全球人口数量已经接近80亿。纵观整个生物史，恐怕没有哪种哺乳动物的数量曾经达到如此量级。更何况，人类文明欲壑难填，纷争不断，种内竞争极为激烈和残酷，资源消耗量远远超过其它物种。当前的人类文明形态所带来的内部压迫、环境压迫和跨物种压迫，毫无疑问是空前的。从由来已久的植被破坏、生物灭绝、环境污染、核武危机，到近年俄乌冲突，乃至于我们正在经历的2022年夏季全球持续高温干旱，所有的危机表征都隐隐指向一个最为根本、最为致命的问题——人类文明如果照此发展，前途实在不妙。

当前人类文明的主流，是诞生于西方的现代工商业文明。自欧洲工业革命以来，西方文明席卷全球，但凡不能实现工业化、市场化的国家，都会在全球化的竞争中陷入衰败与紊乱。西方的哲学思潮、科学思想、契约精神、自由市场制度等思想范式和制度体系，确实极大地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然而，今天人类文明所面临的危机也是来源于此。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西方以多元对立求平衡的思想范式。无论是政治层面的三权分立、多党竞争的所谓民主制度，还是社会层面以法律诉讼为主要方式的纠纷解决机制，抑或是企业管理中以劳资对立为特征的企业治理模式，以及由此衍生出的种种企业管理的方法和理论，无不是建立在以多元对立、多元博弈求得整体平衡的思想范式之上的。

这种模式虽然有其建设性，但却同时带有两个致命弱点。

第一，由于其必须通过多元对立或对抗来实现整体平衡，所以在对立和对抗的过程中必然会产生巨大内耗，导致其效率低下。今天西方世界遇到的种种困境，基本都与此有关。

第二，由于其效率低下，所以必须要通过外源性输入来弥补效率不足。西方国家的具体做法从以前的侵占殖民地、贩卖奴隶、鸦片战争，到现在的代理人战争、高科技垄断、军事霸权、能源控制、铸币权等等，凡此种种，无外乎是为了获取外源性输入。然而，这种逻辑和行为，造成人类社会内部张力的迅速提升，各国陷入人人自危的困局，进而不顾一切地自我发展，因为“落后就会挨打”。而这种无节制的发展，必定会进一步导致人类群体间的摩擦与纷争，导致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环境进一步受到破坏，从而导致人类整体生存进一步陷入困局。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这就是人类整体面临的最根本问题，近年来常常被提及的“修昔底德陷阱”、“囚徒困境”等说法，指的就是这样一种困局。这种困局来源于西方不断寻求对立和对抗的思维范式，而这种思维范式的根源就是 “人性本恶”的人性观和“个人主义”的社会观。

人类文明要摆脱困境，找到出路，当然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但我认为，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要消解人类社会日益增长的内部张力。其解决思路，就是要从“人性本善”的角度出发，部分解构“人性本恶”的认知，用“集体主义”的价值取向，部分替代“个人主义”价值主张。从这个意义上说，东方传统思想文化，价值无可替代。

但是，东方传统文化的局限性同样明显，最为核心的，就在于缺乏逻辑性、缺乏纵深追问与科学实证的精神，这就使得其价值取向虽然符合人类未来的生存思路，却无法精确表达，无法与科学思维形成互洽，以兼容现代社会的大信息量，最终导致其缺乏力量。

稻盛塾长的哲学思想和人生成就，不但为这一问题的解决指明了方向，而且做出了巨大表率。

首先，在思想层面，稻盛塾长承接东方传统价值体系，主张“人性本善”（所以要“追求正确的为人之道”，要用“作为人，何谓正确”做出判断等等），追求“集体主义”（“大家族主义经营”、“追求全体员工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幸福，为人类社会的进步发展做出贡献”等等），终极主张是从“利己的文明”，走向“利他的文明”。

其次，在实操层面，稻盛塾长构建了以“阿米巴经营”为代表的、全新的组织治理体系。用西方科学的科学思维，把东方的价值主张落实到现代企业这一源于西方的组织形态中，极大地减少了组织内耗，提升了组织效能。从结果来看，相比于西方传统管理学，稻盛先生所创建的利他经营学，效率远远超出。这一点已经由稻盛塾长亲自经营的京瓷、KDDI、日航，以及部分盛和塾塾生企业的经营成果所验证，而且必将得到进一步的验证。

正如彼得·德鲁克所言，现代社会是一个由“有组织的机构”所构成的社会，而企业就是其核心。从这个意义上说，改变企业，就能改变世界。稻盛塾长用他高远的思想，实质上对企业重新进行了定义，完全改变了其原有内涵。他所改变的，远不止京瓷、KDDI、日航等具体企业，借助这个思想体系，人类的整个商业文明都可能得到重塑。

所以，在稻盛塾长的思想体系中，“利他”远远不是一种东方式的道德说教，而是升华为了一种全新的生存模式。相比于当前以“利己”为核心的生存模式，以“利他”为核心的生存模式不仅效率更高，而且能够帮助人类摆脱当前的生存困局。

稻盛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应该是初步找到了答案。从表观层面来看，它是两种文明的交汇融合而成的一个全新的思想体系。其实质是，用东方的价值观统摄西方的方法论，也就是用西方科学理性的精神，服务于东方的价值取向（虽然这么讲并不完全正确，但比较容易理解）。这样的思想，在人类历史上是第一次出现。

从更深在的层面来看，稻盛哲学实际上是一种全新的宇宙观体系。它的出现，预示着人类的第六次宇宙观的大变革即将开始，而这种变革将会以东西方文明融合的表观形式展开和发展，为人类未来的生存找到出路。

今天，巨人离去，巨星陨落，而人类文明融合的大幕才刚刚拉开。稻盛塾长用他高远的哲学思想和真挚的人生态度，为我们照亮了前行的道路。我相信，当我们朝着巨人指引的方向，带着感恩、反省、利他的心态，不断向前开拓，就不仅能为个人和企业开辟新的天地，而且能为人类文明的找到新的方向。

谨以此文献给最敬爱的稻盛和夫塾长！

曹寓刚

2022年8月30日

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