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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 (ID:covricuc),作者:炸糕,原文标题:《〈万神殿〉:科幻梦境下的神学式拷问》,题图来自:《万神殿》
动画剧集《万神殿》终于完结,虽然算不上万众瞩目,但在烂番茄100%新鲜度的加持下,它的热度仍在持续发酵。
(烂番茄对《万神殿》的评分)
这部剧集改编自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的“未来三部曲”,得益于其哈佛大学辅修计算机的教育背景,以及软件工程师的从业经历,刘宇昆在他的作品中展现出了专业的科技素养,搭建起了充满可能性又危机四伏的“万神”世界观。
《万神殿》以当前的社会现实为背景,字符律动公司依照其创始人斯蒂芬生前制定好的计划,秘密进行“上载智慧”研究:扫描人脑上传到云端,使人完全抛弃躯体而转化为电子数据存在,进而摆脱生老病死,得到永生。
(“上载”中的人)图源:《万神殿》
这一尚未成熟的技术被孟买的公司获取,他们以此为基础开始了非法人体试验,试图先于字符律动填补技术漏洞。在双方开展研究的过程中,属于代码的虚拟空间迎来了第一批人类“上载智慧”。
于是,“上载智慧”之间、“上载智慧”与人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竞争和杀戮就此展开。
一、逃避自由,人类一直在追求神
从世界观设定来看,整部动画就像一个巨大的阴谋论,这也使得有观众在看完之后感叹:乔布斯会不会还活着?
实际上,在剧集第一集,作为人类的女主角麦蒂就提出了类似的问题,为什么人们喜欢相信“阴谋论”?她的父亲给出的回答是:因为人们害怕混乱。
(父亲回答麦蒂的问题)图源:《万神殿》
回望历史,自部落文明开始,人类对于以图腾为代表的神秘力量的追寻就开始了。在其后几千年里,宗教成为构建社会秩序的重要依托,对上帝存在的证明一度成为西方哲学家毕生的追求。
直到今天,在诺贝尔物理学奖颁发给三位量子信息科学领域的科学家后,人们一边讨论量子纠缠,一边还要热情地问一句,科学的尽头真的是神学吗?
思想启蒙运动以后,个体得以从教会中解放出来,自由成为新的普世价值。然而,也许作为上帝的神死了,但发挥“神”的作用的角色从未从人们的想象中消失:自然科学、高等生命、外星人,以及剧集中提到的阴谋论,都在一定程度上承担起了神的职能。
图源:《三体》动画版预告片
除了抽象的作为神秘力量的神,人类还从现实世界中寻找神、塑造神。
《万神殿》中,字符律动在研发“上载智慧”以外,还暗中进行着培育克隆人的项目,试图将斯蒂芬的基因复制品“卡斯宾”培养成斯蒂芬本人。卡斯宾意外得知真相后心生反感,字符律动时任CEO蒲柏前去与他交涉。令人意外的是,这场谈判没有任何威逼利诱,蒲柏坦白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想追随斯蒂芬。
蒲柏和斯蒂芬的关系,正是人神关系的生动写照。对于蒲柏来说,斯蒂芬就是他的“神”。
(蒲柏和卡斯宾谈判)图源:《万神殿》
这种寻找神的倾向,看起来与现代人对自由的热爱相悖。但在弗洛姆看来不然,他在《逃避自由》一书中指出,现代自由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只涉及人的性格结构,是一种成熟的、全面发展的、有创造性的人格的一部分;而另一方面,则涉及选择能力,通常指在理性与非理性、善与恶之间做出选择的能力。人们往往热衷于追求第一种自由,而逃避第二种自由,尤其是当选择意味着责任与代价时。
现代社会政治愈发民主、经济愈发自由、文化愈发多元,这些都使得做选择更加困难。从在善恶之间做选择,到在诸善诸恶之间做排序,许多时刻,人们甘愿甚至渴求神的介入,来减少事件的不确定性,同时减轻自己做选择后所承受的心理负担。
二、直面选择,做人还是做神
面对苦于“追寻神久矣”的人类,《万神殿》提出了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技术,那就是“上载智慧”:人类的肉体在上载过程中死亡,而人类的思维或意识却在云端获得永生。
(“上载智慧”技术理念)图源:《万神殿》
有别于人工智能,“上载智慧”扫描自人类的大脑,因而包含着比机器复杂得多的神经网络结构;也有别于《攻壳机动队》中的“电子脑”,“上载智慧”完全脱离肉体,不再需要任何容器。
当字符律动上载的第二个人类智慧在云端化作人形敲着代码工作时,更早被上载的第一个人类智慧对他表示了鄙视,“上载智慧”已经是代码本身,可以借助代码成为任何形态,而不应被人类的想象力束缚。
(“上载智慧”进行自我增强)图源:《万神殿》
于是,剧集中的“上载智慧”纷纷觉醒并学会增强自己,变换形态,改造生存环境,甚至操纵人类世界的秩序,这些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拥有神力并主宰着人类世界的希腊诸神。
而人类为了接近“上载智慧”,建造庞大的服务器工作站,佩戴繁重的虚拟仿真设备,却也只能在游戏中见到“上载智慧”的人形化身,则使我们想起“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的如来佛。
(人类为开发“上载智慧”建造的工作站)图源:《万神殿》
“上载智慧”技术终于为人类对神几千年的求索划上句号,并将选择权赋予人类:继续做人,还是做自己想象中的神。
对人类来说,做出这个选择并不容易。在《万神殿》中,有的人迫切希望将自己上载,脱离生老病死的痛苦;有的人却希望完全关闭网络,切断“上载智慧”与人类的联系。
(“上载智慧”曝光后引起群众抗议)图源:《万神殿》
对“上载智慧”来说,做出这个选择同样困难。有的“上载智慧”企图主导云端世界的秩序,不惜用阴谋诱惑更多人类上载,充实他的王国,成为诸神中的“宙斯”;有的“上载智慧”则希望取得人类的信任和理解,共同反抗阴谋,退回“人”的位置。
可以想象,完全失去肉体的“上载智慧”失去了五感,也就失去了身体所能带来的所有欢愉。他们对时间的感知突破了秒的量级,对空间的感知也突破了此地的限制,面对存在形态的转变,他们需要重新确认“我”是谁,克服严重的意识危机。
(陷入意识危机的“上载智慧”)图源:《万神殿》
这种危机的产生可以看作是对笛卡尔心身二元论的挑战。美国哲学家约翰·塞尔认为,意识是真实的生物学现象,人的心理概念和物理系统概念是相容的。剥离了作为物理系统的肉身,人的意识也不可能得到完好的保留。
因此,就“上载智慧”技术而言,成为神,还是成为人,对人类来说不仅是统治与被统治的社会学问题,也是关乎心灵与肉体关系的哲学命题。成为神还是成为人这道选择题,似乎永远没有最优解。
三、神服务于人——自恋而孤独的幻想
人类总是习惯于以自己的智慧为标尺揣度其他生物的智慧程度,以自己的情感为模板在其他生物中寻找可共情之处。正如《万神殿》呈现给我们的,“上载智慧”似乎要么不顾人类死活,在云端建立一个集权且独裁的社会环境;要么与人类合作,共同建立一个云端与人类和谐共处的新社会。
事实上,也许从人类比对自己去想象神的那一刻,就已经错了。
(人类根据自己想象神)图源:《万神殿》
波兰哲学家、科幻作家莱姆在他的小说《莱姆狂想曲》中描述了一种高级智慧“泥人”,同样是不具备身体的纯粹智慧的存在,泥人看待人类就像成年人看待儿童,成年人可以以某种儿童能够理解的沟通方式教育他们一些浅显的问题,却不能向他们说尽复杂的人类世界。
泥人对人类也是一样,有时他可能愿意传授给人类一些高等智慧,但更多时候,他沉默不语,努力增强自己的智慧。而当泥人实现了自己的智慧跃升以后,就会像人类无法给大猩猩言说智慧一般,泥人也再无法教育人类。
(《2001太空漫游》中象征智慧跃升的工具)图源:《万神殿》
类似的,脱离了身体的“上载智慧”或许并不会对主宰还是联合人类产生分歧,因为人类对他们而言已经微不足道。
人类热衷于在科幻作品中关照自身,却骄傲地把自己放在世界的中心,神也成为服务于人的抽象符号,成为人确认自己存在、定义自身价值的依托。
这当然无可厚非,毕竟我们总是生活在主观世界之中。但正如偶尔地抽离世俗,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和反思世俗;偶尔地抽离人类世界,或许也可以帮助我们重新认识自己。
(《2001太空漫游》中超出人类理解能力的黑石)
泥人在一次面对人类的演说中曾提道:你们把沉默的上帝换成了沉默的宇宙,但其他智慧的沉默并不一定意味着它们有说话的能力却不愿开口,或是愿意开口却办不到,因为没有迹象表明这个未解之谜可以划分成这种或那种的二元现象。
19世纪,尼采高呼“上帝已死”使无数人陷入精神的流亡,也许比上帝已死更令人遗憾的,是上帝活着却不能也不愿向人类开口。换句话说,人类的孤独可能不是只有人类的孤独,而是处于众神之中却仍然只有人类的孤独。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 (ID:covricuc),作者:炸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