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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瞭望 (ID:OutlookWeekly1981),作者:李旭 北京大学法学院博士研究生(北京大学国家法治战略研究院研究助理)、章永乐(北京大学法学院长聘副教授、北京大学社会科学部副部长),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前不久,斯里兰卡时任总理维克拉马辛哈向议会宣布国家“破产”。许多人心目中的旅游胜地、红茶大国、“南亚发展标杆”,似乎一夜之间债台高筑。斯里兰卡的经济危机有内部的政策原因,但也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美国通过美元加息对全世界财富实施了无情的“收割”。
此前,为谋求经济发展,斯里兰卡政府加快了农业人口向收益更高的非农产业转移,试图靠出口赚取外汇,再通过外汇购买基本生活物资。不过,即便斯里兰卡的创汇产业在2015年左右发展到了外汇收入每年约150亿美元的巅峰,仍无法满足每年180亿美元左右的进口需求。为填补这一缺口,斯里兰卡前任总统的举措是发行国际主权债券(ISB),以主权为担保,靠高利率来吸引“热钱”。
2020年以来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使得斯里兰卡的支柱产业受到了极大冲击,侨汇规模也大幅缩减,未偿还的债务规模飙升至510亿美元。另一边,2022年美联储重新走上加息之路,大量海外“热钱”回流美国,使得美元迅速升值,美元兑斯里兰卡卢比今年累计升值超76%,一度达到82%,导致斯里兰卡无力偿还美元债务。美元升值成了压垮斯里兰卡经济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什么只有美国享有“印钱就能还债”的特权?为什么表面上“不事领土扩张”的美国仍然可以被视为一个新殖民主义帝国?这都与能够利用美元升降周期来掠夺全世界财富的美元霸权有密切的联系。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曾这样概括美元“收割”全世界财富的步骤:
一是通过知识霸权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等的有条件贷款为入口,推动一个国家走上私有化、市场化的道路,其间,美联储通过降息等操作,推动美元贬值,使得大量“热钱”进入这些国家,大幅抬高股市、楼市等投资品价格;
二是利用美国与其他国家经济周期不同步的情形,在其他国家仍然需要大量美元维持流动性的情况下选择加息,让这些资产所有者抛售资产换回美元使其回流至美国,进而导致这些国家的资产价格大幅下跌;
三是在这些国家大量优质资产的价格跌至谷底时,美元资本再度入场,以极低的价格收购这些国家的核心资产,进而在经济上实现对这些国家的控制。
一、潮汐式“收割”
1944年,布雷顿森林会议召开,西方各国建立了布雷顿森林体系,之后美国又通过马歇尔计划等措施让欧洲各国使用美元,确立了美元在欧洲的影响力,最终确立了美元的霸主地位。随着二战后欧洲、日本经济的逐渐复苏,美国在全球经济中的占比开始逐渐下降,外加美国在越战中的天量消耗,使得美元金本位难以为继。
美元先后爆发了几次危机,以法国为代表的一些国家开始将美元兑换为黄金。面对市场信心崩溃的局面,1971年8月15日,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宣布停止将美元兑换为黄金,自此,金本位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放弃金本位后,美国的世界霸主地位并没有受到根本性挑战,一方面是因为美国的霸权体系尤其是军事霸权体系仍能正常运转,另一方面是因为美国与沙特等产油国达成了协议,要求其以美元作为石油的唯一结算货币。放弃金本位后的美元非但没有丧失霸权地位,反而卸掉了黄金这一束缚美元发行量的枷锁,美国政府获得了更大的操作空间,从而可以利用全球市场为自身牟利。
在美国经济下行之时,美联储实行量化宽松政策,利用大水漫灌的方式,一边给富人减税,一边刺激经济增长。由于美元的资金蓄水池是整个世界市场,即便美联储超发货币,也不会导致美国国内的通胀走高。
在大量美元注入之后,世界市场的流动性增强,投资者拿着手中的美元进入新兴市场,推高当地的股市、楼市、外汇市场等,从而收获足够的收益。美元大量流入的国家,有不少支柱型创汇产业相对单一,能源、粮食等基本民生物资依赖进口,为实现发展不得不去借外债。
当美国本土出现经济复苏态势或面临通胀压力时,作为事实上的世界央行的美联储不会考虑那些新兴市场的经济周期,而是绝对遵循“美国优先”的原则即“美联储不会为了全球经济而手下留情”。
通过加息等手段,美联储推高美元,使得美元指数走强,这时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美元资本或出于逐利目标或出于避险目标,开始从这些市场撤出美元,抛售资产,原本欣欣向荣的市场马上就会面临流动性不足、资金链断裂、资产泡沫破灭等严重问题。
与此同时,这些国家的债务也因美元指数走强而飙升,依赖进口又导致这些国家不得不将为数不多的外汇储备用于能源、粮食等物资的进口,一旦外债到期,它们所剩的外汇储备不足以偿还债务,那么这些国家就会面临债务违约、信用崩盘等严重危机。
当新兴市场的资产价格跳水、基本生活物资价格飞升之时,各国为了维持本国的正常运转,大多只能超发货币来维持运行,进而引爆国内恶性通货膨胀。此时,IMF等由美国控制的金融集团开始附加条件地为这些国家提供贷款,附加的条件往往是要求其进一步开放国内市场,将重要民生行业私有化等。此时,美元再一次走低,美元流出美国,到全世界去搜刮当地优质的、白菜价的核心资产。
美元的“潮汐运动”,使众多国家跌入了所谓“中等收入陷阱”,大量本国资产被美国资本“收割”,原本迅猛的发展势头被斩断。与黄金脱钩后,美元第一次进入升值期,就导致了20世纪80年代拉美地区债务危机的爆发;第二次进入升值期,导致了20世纪90年代东南亚金融危机的爆发。在这之后,2004年的罗马尼亚、2012年的希腊、2022年的斯里兰卡等都遭遇了类似的命运。
以人们最为熟悉的东南亚金融危机为例,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泰国金融界迅速开放,实现了金融自由化,然而这一时期泰国制造业的优势逐渐消失,外汇收入逐步减少,国际收支失衡。
与此同时,美元走强,由于泰铢实施了对美元的固定汇率,美元走强使得本应贬值的泰铢也走上了升值之路,这一时期泰铢的平均存贷款利率高达15%,使得本就有衰退迹象的泰国经济雪上加霜。
面对这一局面,以索罗斯为代表的国际投机集团开始做空泰铢,1997年7月2日,泰国政府宣布放弃对美元的固定汇率,泰铢暴跌,此后引发的金融海啸席卷了整个东亚地区,马来西亚林吉特、韩元等亚洲货币接连倒下,经济损失惨重。
美国统治精英对于美元是“收割”其他国家财富的利器这一点心知肚明。正如美国尼克松政府时期的财政部长康纳利所说:“美元是我们的货币,却是你们的麻烦。”
二、复杂的霸权结构
能够周期性“收割”全世界的美元霸权背后,有着一个复杂的霸权结构作为支撑。
其中最为根本的当属军事霸权。800多个遍及世界的军事基地是美国覆盖全球的军事权力网络,而美国又可以利用作为世界货币的美元维持其庞大的军事开支,无需担忧外汇限制问题。
在国际贸易层面,由于美元是世界货币,为了让世界其他国家能够持有美元,美国必须确保经常项目的逆差,让美元持续向外围国家流动。
通过进口外围国家的初级产品与附加值较低的工业制成品,美国向外围国家输送了大量“商品美元”,在这一过程中,这些外围国家也被固定在了以美国为中心的世界经济体系中,向美国出口其需要的、附加值不高的商品。
这既使得美国仅仅通过印钞就可以换回外围国家民众的劳动产品,又巩固了以美元为血液、以美国为中心的世界经济体系。
在金融投资领域,美国政府、华尔街、国际金融组织共同维系着美元在资本市场中的绝对优势地位。美联储的货币政策事实上影响着全世界的货币走向,华尔街则为赚取美元外汇的国家提供投资机会,使其将赚来的美元外汇回流到美国,让美国实现资本项目顺差。
当这些美元回流到美国后,华尔街各大金融公司又会将这些美元投资到这些国家当中,开启周期性“收割”。IMF等国际金融组织则为这一“收割”提供法律制度保障,为进一步打开这些国家的市场提供支持。
在20世纪有关利用经济制裁维护国际和平的讨论当中,美国学者为美国滥用美元霸权制裁他国提供了理论支持,他们强调,在现代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承受被排除在世界市场之外的代价。
然而,在他们的讨论当中,美国似乎永远不会成为被制裁的对象,这背后反映出的正是国际秩序的等级设计:作为中心国家的美国为全世界立法,同时又将自身排除在外,使之可以肆意动用经济武器惩戒违背其意志的国家。
这一点也同样体现在美元霸权上,例如,IMF《2007年双边监督决定》中罗列的7种操纵汇率行为都直指广大“边缘国家”,而大搞量化宽松、给外围国家带来输入性通胀、拥有巨额经常项目赤字的美国却没有受到任何指责。
美元霸权的“收割”对象不仅是其他国家,同时也包括了在美式全球化中利益受损的美国民众。
在美国国内,不少有识之士认识到,美国制造业的“空心化”,美国本土中产阶层的萎缩,与美元霸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在美元霸权之下,美国资本通过金融操作来操控全球产业链,从全球“收割”财富,金融业的暴利让制造业的微薄利润相形见绌,其扩张吸走了许多原本可以投身制造业的人才,美国跨国企业为了节省成本纷纷把制造环节转移到海外,也造成了本土制造业的衰落。
日积月累的结果是,即便美国政府大力推动制造业回流美国本土,投资者也会经常发现,他们根本找不到足够多的工程师和熟练工人来支撑工厂的运作。相比于制造业,金融业能够吸纳的就业人口十分有限,制造业“空心化”的结果就是美国本土中产阶层萎缩,贫富分化和社会对立进一步加剧。2011年,美国许多城市爆发了“占领华尔街”运动,十余年后,美国社会矛盾激化趋势愈演愈烈。
三、“后美元时代”到来?
100多年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动用了自己在全球铺设的基础设施,用以打击以德国为首的同盟国,凡是涉嫌与同盟国存在贸易往来的船只都无法在英国所属的煤仓中添加燃料——当时全世界几乎所有重要港口的煤仓都归属于英国。
此外,英国也控制了跨大西洋电缆,使得德国与外界的联络效率大幅降低。与英国类似,美国在为世界金融市场提供公共产品的同时,也掌控了极其重要的基础设施,而这些基础设施正逐渐被美国“武器化”,成为打击异己、“收割”盟友的重要工具。
2022年以来,美联储已数次宣布加息,全球范围内金融市场遭受巨大冲击。日元兑美元汇率创24年新低,韩元兑美元汇率则是13年来首次跌破1420,有韩媒指出,“美元‘收割’起来连‘盟友’也不放过”。同时,乌克兰危机发生以来,欧元区经济前景不容乐观,欧元兑美元汇率更是大幅下跌。可以说,在美元走强之时,即使是美国的盟友,也会陷入金融风暴之中。
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美元指数走高所带来的危机或许才刚刚开始。IMF等机构分析了债务额、外汇储备、通胀指标等数据后认为,除了斯里兰卡,阿根廷、土耳其、缅甸、巴基斯坦、秘鲁、捷克、波兰、埃及、蒙古国、老挝等国也面临着债务违约风险。当下乌克兰危机尚在僵持阶段,粮食、能源等生活生产物资价格持续走高,在美元升值的情况下,或将有更多国家倒下。
在美国对俄罗斯实施了一系列经济制裁尤其是将部分俄罗斯银行移除出SWIFT系统后,为应对美国货币政策对本国带来的冲击,减少美国可能的制裁所带来的损失,越来越多的非美国盟国加速推进“去美元化”进程,开始在国际贸易中选择绕开美元,通过双边或多边货币协定来进行贸易结算。
例如,2022年7月印度推动了以卢比结算国际贸易的相关机制。东盟也计划建设区域集成支付网体系,以实现区域内部贸易结算“去美元化”。俄罗斯开始以卢布结算天然气贸易。
另外,早在2019年初,英法德三国就创立了“贸易往来支持工具”(INSTEX)结算机制,帮助欧洲企业绕过美元与伊朗开展贸易往来。
外汇储备进一步多元化是各国“去美元化”的一个重要手段。IMF在其报告中指出,美元在全球央行的外汇储备份额中进一步降低,其背后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世界各国,包括美国的盟友,开始进一步怀疑美元的信用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瞭望 (ID:OutlookWeekly1981),作者:李旭 章永乐,编辑:喻千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