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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Vista氢商业 (ID:Qingshangye666),作者:大稚,头图来自:《公主日记》剧照
确认了,迪士尼将拍摄《公主日记》第三部。
前两部的主演安妮·海瑟薇虽尚未确认出演,但已经公开表示支持第三部电影,并称如果对剧本满意,就会回归。
“米娅”(《公主日记》主角名)不是近期唯一一个回归的“公主”。时隔15年,迪士尼推出《魔法奇缘2:解除魔法》,艾米·亚当斯等主要演员集体回归,该片已于11月18日上线迪士尼流媒体Disney。
《公主日记》和《魔法奇缘》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小妞电影”。
很难给“小妞电影”下一个明确的定义,总的来说,这是一种以女性为主角,并旨在吸引女性观众的商业片,有更多的对白而非特效,更多讨论亲密关系而非展示刺激场面,常见剧情是美丽的女主角克服了某种缺点或差异,获得真爱,迎来happy ending。有时小妞电影带来的是轻松愉悦,有时是某种“赋权”感,也有时是乏味,像一块嚼了过久的口香糖。
现在,大牌制作公司似乎重新将目光投向了这些由美女俊男主演的“欢喜冤家”式浪漫爱情喜剧。
我们还期待看见“小妞电影”吗,又为什么依然期待?
一、有回忆,也有争议
迪士尼筹拍《公主日记3》的消息一出,世界各地的网友都在社交平台上表达兴奋和期待:“心理咨询师帮不了我,但是原班人马回归的公主日记续集绝对可以”,“迪士尼赶紧开张大支票让安妮·海瑟薇、克里斯·派恩和朱莉·安德鲁斯都回来拍第三部,这不是开玩笑,这关乎我的命”。
我也是感到兴奋的网友之一。从《公主日记》到《穿普拉达的女王》,安妮·海瑟薇在我心中永远地具有一层柔光滤镜。尤其是《穿普拉达的女王》,尚处在九年义务教育阶段时,我看了不下五次,这部电影给我上了人生的重要一课:工作很苦,但你也不是全无办法。为此我感谢它。
对于很多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小妞电影是时光的印记,是回忆的锚。
上个月,《律政俏佳人》的一帧截图在微博上被转发超过1万次,点赞近14万次:画面中心的女主角走在法院前长长的楼梯上,身旁清一色穿着黑西装的人,把她的一身窈窕亮粉衬托得更加光彩夺目。
图源微博@视觉志
微博下一条评论所说:“好羡慕她好像永远不会被打压,哪怕短暂地哭几场,她自己想通了立马可以振作起来。”另一条评论则更直白地发出宣言:“就要鲜亮张扬自信多彩,至少我就要。”
不过,尽管再看到回忆中的小妞电影时仍感激动,我也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了,上一次重新注意到“小妞电影”,是Netflix跳出来说这个词不该存在。
2019年4月,Netflix发推特倡议“停止使用‘小妞电影’这一称谓”,因为其固化了“只有女性爱看浪漫”的刻板印象,且窄化了这类电影提供的情绪价值,将之贬低为“微不足道的”。
认为小妞电影微不足道、缺乏价值的声音早已有之。
2008年,凯瑟琳·毕格罗凭借《拆弹部队》成为首位女性奥斯卡最佳导演,不少人对她的赞许是:“因为她拍的是硬核真电影,不是小妞的情情爱爱。”
爱看小妞电影的观众逐渐视之为羞于提起的guilty pleasure,Netflix的发言,倒可以看作是为其“正名”——虽然是以“除名”的方式进行。
而另一些人则认为,越是在男人爱看的电影是“大片”,女人爱看的电影是“小妞电影”这种环境下,就越是得维护“小妞电影”这个概念。
知名电影制作人,《西雅图夜未眠》监制琳达·奥布斯特(Lynda Obst)2011年撰文《为小妞电影辩护》,她写道:“(小妞电影)让女性扮演主角,扮演成长性故事的主角”,而并不只是“女朋友、荡妇、配饰或蠢材”,“能够进行真正的对话,而不是沦为低俗笑话的佐料”。
甚至有人直言:“如果取消了小妞电影这个类别,女人能不能成为电影主角还不一定呢。”
类似观点认为,小妞电影不仅为女性角色开拓出了更宽广的戏路、更多样的人设——比如梅丽尔·斯特里普就借助《穿普拉达的女王》《朱莉和茱莉亚》等电影迎来了事业第二春——还为女性影视从业者提供了更多的工作机会。
然而,尽管让女性做了主角,但参差不齐的影片质量,和起起伏伏的文化批评,让这种电影的名声实际上越来越坏:没内涵、强化刻板印象、鼓吹消费主义、正当化主流观念……
电影理论家希拉里·拉德纳 (Hilary Radner)在其2011年出版的著作《新女性主义电影:少女电影、小妞电影和消费文化》 中写道,被许多人认为缺乏实质内容的小妞电影,表现出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异性恋霸权和白人霸权”。而早在1990年,电影学者帕特里夏·艾伦斯(Patricia Erens)就在《女性主义电影评论中的问题》里批评,小妞电影助长了每个女人的“父权无意识”。
小妞电影名声越来越差的同时,想演好一个小妞,也并不容易。由于剧情简单、特效全无,这种电影的成功几乎全仰赖表演张力,主角要美得主流,又要美得亲和、没有攻击性,能让观众代入、共情。
2007年上映的《保姆日记》,由斯嘉丽·约翰逊主演,许多人觉得她“过分漂亮,无法将其当作小保姆”,这部电影最终票房不足2600万美元。两年后,约翰逊在《他其实没那么喜欢你》中饰演一名不得志的歌手,她的明艳和难掩的“星味”都得到了合理解释,但这部电影却被《卫报》评价:“一部性别歧视的浪漫喜剧提供的约会建议、流行文化鼓吹的自我厌恶,是女人最不需要的东西了。”
二、小妞电影消亡史
小妞电影并不一直背负着这些争议。
最初,以女性视角叙事是一种新奇而有益的趋势,关于爱情、友情、自我成长的探讨激发了无限共鸣。
1961年上映的《蒂凡尼的早餐》,被认为是当代“小妞电影”的先行者。这部探讨了都市人孤独感和拜金主义的电影中,奥黛丽·赫本饰演的女主角荷莉其实早早就结了婚,也早早就开始了不断出逃的旅程,从德克萨斯逃到纽约,成为一个把男人视作摇钱树的交际花,最爱就着蒂凡尼精美的橱窗吃早餐,却也想要建立可依赖的亲密关系。
该片呈现了女性生活的多个命题,和此前成风的“黑色电影”不同,没有将女主角刻画成高度性化的“蛇蝎美人”,而是展现了她的主体性,并以一个圆满结局收尾。值得一提的是,这部电影在“时尚”这方面交出了满分答卷——潮流元素逐渐成为小妞电影的重要卖点。
赫本在片中的每一个造型,从头上戴的宽檐帽子,到鼻子上架的大墨镜,再到脖子上的珍珠项链、颜色鲜亮的风衣长裙,都引得时尚博主们截下来逐帧分析。其中最具标志性的,是她的小黑裙造型,那条纪梵希的小黑裙在2006年拍出了七倍于起拍价的467200英镑。
上世纪80、90年代,致力于养眼又暖心的“小妞电影”真正成为了一个概念。
1989年上映的《当哈利碰上莎莉》是一座里程碑。两位主角对亲密关系的探讨和争论构成了剧情主线,他们提到的一些概念被沿用至今,比如“高维护成本”(high maintenance)和“过渡人士”(transitional person),而核心问题“男女可以只是朋友吗”,到现在还是能吵上热搜的话题。
《老友记》中关于“high maintenance”的讨论
一篇评论说得精妙:“多年以来,《当哈利碰上莎莉》已经成为现代电影的精髓,既让人自我感觉良好,又不知何故似乎包含了某种真理。”
女主角梅格·瑞恩乘胜追击,后来又主演了《西雅图夜未眠》和《电子情书》等经典小妞电影,一时成为“小妞”代言人。
在这个领域,另一位不得不提的演员是茱莉亚·罗伯茨。1990年,《风月俏佳人》上映,时年23岁的罗伯茨第一次做电影女主角便一举成名。那时,她正处于颜值巅峰期,将妓女薇薇安身上世故的天真表演得丝丝入扣,风情与优雅并存,笑容可缝合一切世俗的烦恼。靠着这个角色,罗伯茨获提名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此后,她又在《人人都说我爱你》《我最好朋友的婚礼》《诺丁山》等浪漫喜剧中散发魅力。
90年代之后,应和自由主义、个人主义思潮的小妞电影迎来了快速发展期,每年总有那么一两部,甚至好几部,讲述着浪漫而精巧的爱情或成长故事,无关宏旨,但拥趸甚众。
进入新千年,《特工佳丽》《BJ单身日记》《律政俏佳人》等作品带领小妞电影走向爆火,这种电影类型的存在感越来越强。2009年更被戏称为“女人年”,《朱莉与茱莉亚》等多部小妞电影席卷银幕,星光熠熠间揽下过亿票房。
这些载入影史的作品,看到了女性对更独立、更勇敢、更自信的向往,看到了女性“不足为外人道”的烦恼和挣扎。
反映高中生活的《贱女孩》(2004),刻画了很多人的青春期烦恼
我们仍然想要被看见、被理解,这是小妞电影不灭的荧光。
但“女人年”似乎就是小妞电影的绝唱了。据电影数据网站The Numbers统计,除了2018年横空出世的亚裔电影《摘金奇缘》,票房最高的25部小妞电影全部在2010年以前上映。
问题也许恰恰出在,小妞电影太好赚了。
《当哈利碰上莎莉》的制作方哥伦比亚电影公司当时并不认为,和《蝙蝠侠》等同期大片相比,这种“小情小爱”能有多少号召力,于是选择先在几个城市小范围试水,等“自来水”们的正面反馈引起更多人的兴趣时,再逐渐扩大上映范围。最后,该片北美票房达到9280万美元,远远超出1600万美元的成本。梅格·瑞恩靠演小妞,全球累计票房超过8.7亿美元。
《风月俏佳人》的票房成绩和片中薇薇安的变装一样惊艳,全球票房达4.63亿美元,是当年全球电影的第三名。茱莉亚·罗伯茨也成为好莱坞“票房灵药”。
不需要先进尖端的特效,不需要激烈震撼的大场面,低成本制作的小妞电影足以撬动高票房,并在观众心中停驻很多年。
挪威剧SKAM第三季引用《风月俏佳人》台词
嗅觉敏锐的影视行业怎会错过这样一片蓝海?
在被彻底收编入成熟生产链后,小妞电影不可避免地变味了——因为风味总是不变。好莱坞信奉“百招全不如一招鲜”,一个套路能赚钱,就都按这个套路来,直到这个套路玩不下去了,弃之。
小妞电影曾因把握住了女性经历和情绪的“最大公约数”而被垂青,但是,当想赚“热钱”的同类电影大量涌向市场,对“女性生活”的刻画越来越浮于表面甚或哗众取宠,且不顾时代观念的变化,其魔力也就被削弱了。
2010年之后,随着流媒体崭露头角,制片厂不再依赖中低成本的电影, 而是将精力集中于打造超级英雄的宇宙,制作更多“大片”,同时切出一个小角,留给要冲击颁奖季的“奥斯卡式电影”和独立艺术电影。总是熨帖可靠如家里沙发的小妞电影逐渐淡出大银幕,更多转移到了流媒体上。
小妞电影,大势已去。
三、风又刮回来了?
等等,但是让我们念念不忘的小妞们,似乎又纷纷回到我们身边了——真的就还是那些人。
除了前文提到的迪士尼筹拍《公主日记3》、艾米·亚当斯再演吉赛尔公主,刚过55岁生日的茱莉亚·罗伯茨,也刚刚上映了新作《天堂门票》,与乔治·克鲁尼饰演一对离异夫妻,试图联手规劝她们的“恋爱脑”女儿。久违的林赛·罗韩,则以Netflix出品的《圣诞倾情》宣告复出,演一个失了忆的富家大小姐,误入蓝领阶级家庭,展开一系列你我都想象得出来的欢乐戏码。
《魔法奇缘2》剧照,吉赛尔公主面临“中年危机”
制作公司怎么又把宝押在过气小妞身上了?
——那当然还是因为有钱赚。
正如2008年的经济危机很大程度上助推了轻松愉快的小妞电影霸占市场,站在当下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节点,我们恐怕也更加需要一些“小确幸”,让自己感觉良好,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ELLE》杂志2018年刊登的一篇文章,将看小妞电影的感受与“crush”类比,形容这种时长在90至120分钟的沉浸式心灵马杀鸡是“短暂但华丽的海市蜃楼”。
“当我们筋疲力尽、愤世嫉俗、对世界不信任时,我们可以转向可预测的、快乐的、放纵的体验,让更多的人在我们一直喜爱的故事中看到自己。”文章写道。
电影公司看准了人们的心理需求,又对小妞电影产生了兴趣。
找来自带怀旧滤镜和票房号召力的“小妞”们,隔着十数年的时光,续写“真爱故事”,是取巧,但恐怕也有某种无奈——能展现小妞魅力的演员,其实不多。
赫本出演《蒂凡尼的早餐》时,刚生下第一个儿子不久,这部电影是她的转型复出之作。片中,她仍然像《罗马假日》中的公主那样灵动俏丽,眉眼间又多了几分精明,把“交际花”这个突破性角色演得非常成功。
曾经的电影明星会把演一个小妞当作职业生涯中的跳板,但是对于现在的女演员,面对已经发展成熟到有些熟透了的小妞电影,如果可以,她们会选择直接跳过。
毕竟,如果像詹妮弗·劳伦斯那样,20岁就靠独立电影《冬天的骨头》获得了奥斯卡提名,或者像艾玛·斯通、克里斯汀·斯图尔特或赞达亚,虽然演“傻白甜”“玛丽苏”出身,但现在拿到的都是最顶级的资源,再或者像玛格特·罗比,凭借小丑女永远地在超英混剪里占有一席之地,又怎么可能“退回”到去演一个小妞?
综合考虑下来,“老牌小妞”或许是最“实惠”的选择。但这样的取巧,似乎陷入了某种尴尬境地。
《天堂门票》的豆瓣评分只有6.3,不少网友对该片价值取向提出了质疑,直言:“像本片这样过度神化一见钟情、鼓励刚出校门的年轻女性盲目为婚姻放弃事业挺缺德的。”《圣诞倾情》连这点争议都没有了,徒留“俗套”二字。而《魔法奇缘2:解除魔法》则获得短评:“确实把魔法给我解除了就是。”
《天堂门票》剧照
正如前文所述,小妞电影真正打动人心的力量在于展现理解,激起共情,但这不是说几句“体己话”,或找回老演员就能构建的,要真正获得观众的认同,小妞电影得与时俱进。
专做文娱领域数据分析的平台Ranker2021年时发起过“史上最佳浪漫喜剧”投票,超过一万多名参与者投票结果显示,千禧一代最喜欢《我恨你的10件事》(1999),而“婴儿潮一代”(1946年初至1964年底出生)喜欢《当哈利碰上莎莉》。
网站分析,婴儿潮一代在“自由恋爱”运动中成长起来,该运动试图将性与爱分开,将人们从“压抑的传统婚恋范式”中解放出来,而《当哈利碰上莎莉》是对此运动的反思。至于千禧一代,他们乐于接受两个截然相反的人相爱,但前提是各自保留独立性,《我恨你的10件事》让“愤怒的女性主义者”凯特拥有了一个尊重她的爱人,既拥抱了古老的真爱观念,又满足了要求平等的现代标准,“如果这不是理想的千禧一代浪漫喜剧,那我不知道什么才是”。
《我恨你的10件事》剧照
当小妞电影跟上了观众的节奏,让观众认可了角色、代入了角色,电影中的纠结、成长和最终(必将到来)的美好结局,也必将让观众感怀、欣慰。
这种快慰有时候是调侃式、自嘲式的。正像某豆瓣网友评论《特工佳丽》:“喜欢女主角头发梳不开的样子,因为我是那样的,看到她变美女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有希望了。”
这种快慰有时候也是激荡于心灵的。《安妮·霍尔》《当哈利碰上莎莉》《和莎莫的500天》等电影,都因讽刺和解构当时流行的爱情观念,引起过轰动,然而,现在能给观众“会心一击”的小妞电影已十分罕见。
许多影视从业者认为,这是因为拍摄小妞电影的监视器背后,坐着的多是男人。
在小妞电影还“如日中天”时,女性编剧、导演和制片人在行业中的地位也并不高。根据圣地亚哥州立大学教授玛莎·劳森(Martha Lauzen)名为“赛璐珞天花板”(Celluloid Ceiling)的研究,2000 年美国和加拿大票房收入最高的 250 部电影中有 11% 是由女性导演的,而这一数字在 2007 年下降到 6%。多名女性从业者在接受路透社采访时认同,要改变女性主导的电影只能得到“二等待遇”的恶性循环,必须提拔更多的女性成为制片厂高管。
在《为小妞电影辩护》中,奥布斯特也论述,小妞电影并不天然就意味着浅薄或模式化,问题在于“没有足够的女导演来操纵摄像机”,导致名义上为女性观众定制的电影,其实缺乏真实女性的洞察,抓不准女性观众的喜好,常常沦为各种元素的无效堆叠,进而又导致小妞电影被不断矮化、污名化。
所以,和安妮·海瑟薇能否回归《公主日记》同样重要的问题,是续作将由谁讲述什么样的故事。这个新的故事能否仍然让观众感到被理解、被治愈,仿佛经历了一场令自己目眩神迷的“crush”,满足小妞电影的使命?
我反正还是挺期待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Vista氢商业 (ID:Qingshangye666),作者:大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