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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获得 FIRST 青年电影展“一种立场”荣誉奖项的电影《不要再见啊,鱼花塘》于11月25日上映院线。影片由出生于合肥的牛小雨编剧并执导,讲述女主角叶子毕业回家后,和独居的奶奶一起承受和体验各种记忆的故事。影片背景取自合肥雨花塘区域,据导演讲述,是合肥本地著名的“都市传说”发生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熊韧凯,原文标题:《再见雨花塘》,头图来自:《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剧照
牛小雨的第一部长片中,本应有三个“奶奶”。第一个,由牛小雨的奶奶郑圣芝扮演。这位敬业的前业余庐剧演员拿到剧本和台词从不问为什么。她在桌边用金箔纸编着元宝,或者靠在沙发上打着毛线睡着。树影透过阳台的石柱、玻璃门和绿纱窗,映在挂历和老式保温瓶上,她慢悠悠地用合肥话说:“我现在总觉得这个家不是我家……一天到晚待在别人的家里,人啊树啊都好多,我呢,看着都嫌烦。”
却不知道,那是她逝去的丈夫回来找她,是他们往日之爱的鬼魂在低沉地喧闹。她会将外孙女误认成女儿,说后者在 1995 年离了婚,和父母住在一起也可怜。被点醒错误后,她也不急,只是笑笑,嘴硬地说我怎么可能认错你们呢。总之,和我们对童年的记忆一样,她在消退,在模糊。她和线性时间的关系是若即若离的。但,她的生命力又比那些新出现的事物顽强。漫长的午觉醒来,天色昏暗,万物瓦解,只有她在虚构的 3333 年继续思念、衰老。
第二个奶奶,是牛小雨故意穿插进的“伪花絮”。2013 年,还在北京电影学院读书的牛小雨放暑假前,接到奶奶电话,说同小区的付爷爷去世了。回到合肥,花圈停在楼下,邻里讨论着死亡。这是牛小雨第一次遇上熟悉之人的离世,她不知道怎么思考和接受。那时学习动画专业的她开始看侯孝贤,希望从生活中找到创作的切入点。
她让朋友叶子演女孩“叶子”,让自己的奶奶演“奶奶”,花三天拍了第一部短片《鱼花塘》。片子前 30 分钟,奶奶向叶子解释付爷爷的病因,和付爷爷的遗孀讨论人的魂魄在死后一百天才会消散。一切都是那么缓慢和日常。直到最后 7 分钟,叶子在夜里的鱼花塘边散步,遇上了狼人。叶子说,我心里堵着难受,然后开始念诗、诉说童年。狼人说,我害怕回家。这时偷听的保安窜了出来,说其实我想当中国的德彪西。他用萧吹了一曲《欢乐颂》。
拍短片时,有时拍到一半,水壶开了,奶奶就起身去关水壶。尚健在的爷爷也搞不清情况,时常走入镜头。这些桥段日后成了牛小雨用于长片的灵感。在《不要再见啊,鱼花塘》里,那些看似乱入的拍摄花絮既来自现实,又是精心设计的结果。那个状态下的奶奶,也将生死说得自然,但却比第一个奶奶更令人担心和急躁:
导演:“你手肿成那样,怎么刷(碗)啊。”
奶奶:“反正人岁数大了,不都是死路一条。肿不要紧。”
导演:“你现在就是肾脏里面毒素排不出去,跟爷爷当年一样的,你又不愿意去透析。透析不就把你身上的毒素排掉,身上就不会今天肿一块,明天肿一块。”
奶奶:“人老了,身上什么病都有。那你爷爷不是排排排,排屁掉了……投胎成人来到这世界上,就是受罪的。每一个人都是带罪来的。就投胎成小鸟最好,一天到晚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好舒服啊。”
导演:“鸟也会生病啊,鸟生病了连飞都飞不起来,更伤心。你投胎成一个草都会生病。”
奶奶:“反正投胎成什么都不快活。人死了以后,到极乐去,就不要投胎了。什么都不投胎就舒服了。”
《不要再见啊 鱼花塘》剧照
还有本来可能出现的第三个。在电影较早的版本里,穿插着牛小雨用手机拍摄的生活日常。那包含她与奶奶的日常对话,奶奶患上肾病的状态,还有 16、17 年爷爷生病去世前,家里人因大小事务的真实争执。后续剪辑中,制片人希望将其保留——去除掉纪录片的部分,电影的用意似乎显得晦涩。
当我们向童年、家庭和爱的深处探索,我们触摸到了温情和永恒,但也在任由过往的伤痛撕咬我们。电影里戴墨镜的“大师”,像骗子也像神谕一般地告诉女医生,她命中要担负养育四个女儿及其孙辈的责任,晚年还要承受丈夫离世。画面背景中,鱼花塘的杉树葱郁,池水碧绿,二人坐着的徽式廊亭灰瓦白墙。没有现实素材支撑,观众真的能理解,这是怎样一种生活之苦吗?
但牛小雨还是决定删去。“因为我不能接受真实的东西在这个影片里面……这么苦,我们还要活着,那到底意义何在呢?真正救赎的点是什么?可能还是你当下生活的体验。你还是要体验人生当中所有的喜怒哀乐,然后你有爱的部分,你有被爱的部分,你有和人真诚的接触。”就像 2019 年,她着手这部长片时,自己的爷爷已经离世两年。
她一边用光影处理童年和成长的阴影,一边学会享受家人对她的支持——原来亲戚们不是只会催婚,他们帮牛小雨搞定不少拍摄场地,让她可以封下环城马路肆意开关路灯,在实验学校后面的草地上放火。至于母亲,更是卖了一套房作为电影的成本,又参与到后续的出品工作。家庭曾让她感受到的“混乱”和“控制”是真的,那另一些时刻的化解和温情呢,以及我们生出的依恋呢。
“《不要再见啊,鱼花塘》也是这样。我知道那个真的东西是什么,谁不知道,没有必要把它放进来。我其实就是想做一个梦幻的乐园。所有看这部电影的人,对苦的体验是感同身受的,不需要通过影像再来表现。我要做的,就是安慰大家。”
《不要再见啊 鱼花塘》海报
和祖辈一起长大的孩子会散发出不同的气味,他们既能天真得像孩子,又能沉重得像老人。牛小雨就是这样。她的头发不短不长,一张圆脸,笑起来眼睛眯得向上拱,讲话也大大咧咧。你能从中辨认出与电影里她奶奶同样的神情:她们说的那些玩笑和故事,总是在天马行空和沉重之间摇摆。奶奶说,小时候住在农村,邻居家的猫生出来个半人半猫的婴儿。奶奶说,一个小孩被老拐子卖到马戏团,缝上熊皮,当成熊孩表演,再也不能说话。
而现实中的奶奶,为了供养两个弟弟上学,十几岁从家离开,只身到了城市、到了上海打工。六十年代后,她回到合肥,结了婚,生了四个孩子,白天在工厂、烤鸭店工作,夜里就缝窗帘、缝独生子女证补贴家用。四个孩子都上了大学。等到老了,她依然好强,不能接受来自东北的女婿一家对外孙女的期待只是读个幼师,而是愿意支持她买昂贵的电子琴。她的女儿离了婚,她从牛小雨的“外婆”变成了“奶奶”,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这三代女性都相互依存又剑拔弩张。
奶奶还对牛小雨说过,她已经死了七次。而在梦中,她是王母娘娘身边的仙女。
人活着就是受罪。这是奶奶从 5 岁时就开始告诉牛小雨的。那时他们还住在绩溪路,邻居家住着一对卡车司机夫妇。当他们的儿子被老师叫家长后,父亲会将儿子吊起来,用皮鞭边打边骂。这个男孩,并不意外地,长成了一个地痞流氓。这户家庭的奶奶还有一个女儿,吸毒,卖淫,然后再让自己的女儿去卖淫。
一天中午,女孩跑到自己奶奶家,突突突地敲门说要打个电话。她奶奶说,我不管你,你找你妈去。女孩哭得撕心裂肺。牛小雨奶奶看不下去,想要劝几句,女孩奶奶则说:你也不要让她进你家,她有艾滋病,会传染的。女孩最后在牛小雨家打了电话,礼貌地说了谢谢。下午,牛小雨和奶奶下楼,见女孩在楼下蹲成一团。能不能给我一毛钱买根冰棍,她说。太热了,我口好干,我好难受。
该怎么和没去过合肥的人解释绩溪路呢。那条路狭窄而漫长,北侧是安医附院,南侧则是成片四到六层的旧式住宅楼。我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读了医院的附小,从那时似乎就能辨认出路两边的不同气息:住路北边的是医科大学、医院职工家的孩子,他们成绩更好,似乎也更得到老师的青睐,而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自己弄反了两者的因果关系;来自路南边的,则是下岗职工、出租车司机、小店店主的儿子女儿。
在省城经济刚起飞的那些年,狭窄的二车道上塞满了来自本地和外地的出租车,路北的医院既像大集市又像大工地,总是扩建着新的病房楼,路南则开满廉价旅馆、卖果篮的超市和各色小饭店。来自路南边的同学家有的迎来了机会——我们觉得父母开旅馆那位是大老板,开玩笑说他家做的不正当生意,毕竟,那是一条小学高年级男生晚上回家都会被人问“要不要来玩”的路。但更多的家庭,似乎就像那片住宅楼本身一样,等不来翻新的机会。他们中有家庭破裂的,有父亲一来学校就要拿椅子砸儿子的,还有一个女孩,性格开朗只是学不好数学,但一直被我的小学数学老师要求去开智商报告。
但我的家庭在那时,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的母亲下了岗,父亲去了外地读书,我和母亲只能寄居在外公外婆家的一个小房间里。母亲临时在朋友的公司做账,一个月收入 600 块,认真地存下 100,再拿出 100 给外公买酒,作为某种讨好。那时外公的身体尚佳,仍在家里保持着威严,当我哭闹着要继续看动画片,而他要看《海峡两岸》时,他会大声地冲我母亲喊“这是我家,你们要闹的话,有多远滚多远”。
可为什么别人问起我的童年,问起我的家乡时,现在的我第一反应想不到这些。我想到的是外公推着自行车送我上学,想到的是雨花塘东侧,稻香楼游乐园每晚的交谊舞会。我想到的是一张老照片,还是在稻香楼游乐园,我和表哥环绕在外婆两侧,争相摆出孙悟空的姿势,却全然忘了,在那个物质困窘的时代,正是关于外婆更多照顾我还是表哥的争论,构成了母亲和舅舅间长久的间隙。
《不要再见啊 鱼花塘》海报
这正是我的困惑。我关注到牛小雨和《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当然先是因为后者在 First 电影节上的奖项和口碑,但更因为我也是个合肥人,也和祖辈一起长大,小时候也住雨花塘。可这部电影唤起的绝不只是软绵的乡愁——它的视听语言简洁而梦幻,包裹起了种种关于童年的母题:亲人间的温情,离别时的悲痛,漫漫不绝且世代传递的生活之苦,成长中的边缘感,下岗潮和城市化进程中的千禧年伤痕。但我又很难用理性去归纳,为何这些母题能融为一体,传递出同样的情绪质感。
我和牛小雨谈到这些,得出的结论是,它们其实都指向我们对现状的不接受。在我们的童年时,父母辈的婚姻、争吵给我们留下了阴影,那为什么我们长大后,也能成为一个出轨、纠缠、在关系中处理得很糟糕的人?为什么我们要离开家,在让我们觉得冷漠的大城市中艰难地工作生活,可与此同时,自己也一步步变得冷漠?
牛小雨在北京待了十年,一直把这里看作一个纯粹的学校和工位。她之前住在炫特区,一个没有绿化,住满了影视圈年轻人,总有情侣吵架和酒后呕吐物的小区。等到今年疫情封控期间,她突然发现原来这里也居住着老人和小孩。有个家长带着女儿,晚上九点在水泥地上铺开野餐垫,煮起自嗨锅权当野餐。孩子们在十平米的草地上也能玩一下午。他们对这个小区的感情,和牛小雨一样吗?等他们长大,是不是也觉得这是童年的宝贵回忆?
所以感谢雨花塘。是它让我们在绝望时,还有一个可以在想象中归去的地方。尽管牛小雨家在的碧玉花园一公里外,就是被她称为“大城市在合肥的租界”的繁华三里庵商圈,尽管绩溪路已经房价飞涨、道路也被整治得畅通,那里的大型超市可以买到合肥最好的进口牛肉,尽管我外婆家也已被夷为平地,而外婆搬到新式小区后对旧居毫无眷恋,只觉得那是困住她人生大半时光的破烂地方。但雨花塘不会变,那里仍和我们小时候一样,绿树,湖水,动物雕像,九曲桥。
算了,不要欺骗自己了,雨花塘也是会变的,就像环城马路会拓宽,莲花庵会扩建,梅山路会从一条东西向的路变成南北向。那就让它在电影里永生吧:下了岗的熊孩们在这里休息,穿蓬蓬裙、眉间点红点、在胸前挂块光盘的小女孩一直进行着儿童节汇演。还有精精,她是牛小雨本人、那个哭泣的绩溪路女孩、和所有早熟、困惑、悲伤、还有些粗壮的青春期女孩的集合体。不愿、也无法应对成年世界的她,可以在雨花塘继续穿着小时候的衣服,在昏暗的老房子里唱这样一首歌:
其实我最想变成隐形人
那样就可以随便的出现
因为对世界充满好奇心
我想偷偷去了解更多人
像一个灵魂穿梭在人间
所有生命都在显化痛苦的一面
像一道光线窥视着黑暗
太阳之下人们勉强支撑着笑脸
太阳太阳太阳啊太阳
为什么昨天比今天更漂亮
难道是因为穿了皇帝的新装
为什么有人对我上下的打量
我觉得我很美我没不正常
《不要再见啊 鱼花塘》剧照
还是用祖辈的故事来收尾吧。1930 年代,牛小雨的爷爷和我的外公出生的时候,雨花塘只是护城河的一部分,它周围的西山公园则是荒地和高耸的城墙。牛小雨的爷爷生在长江路上做生意的富裕之家,出门玩时口袋塞满了钱;我外公则是破落清朝底层官吏的后代,穷到要去城隍庙捡日本骑兵随手扔出的糖。
后来城墙的守卫几度更替,护城河成了发展渔业的“鱼花塘”,我外公和牛小雨的爷爷都响应号召,要去朝鲜战场打仗。我外公没通过体检,留在高中,考上了东北的大学,五年后分配回乡时,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死在了反右之中。
牛小雨的爷爷则入了伍,派去鼓浪屿驻扎。他是文化兵,只用计算炮弹的角度,但依然很快后悔,听到广播播报每年高考录取名单时都会崩溃。三十岁上下时,他切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写下血书要求离开,于是被开除了军籍。他回到合肥,遇上牛小雨的奶奶,两个都是没有依靠的人。他也曾拾破烂为生。他一生后悔自己没有接受完整的教育,而这种后悔最后变成一种执念。在牛小雨的记忆中,他会在早上或半夜爬起,满脸通红地用毛笔抄写《满江红》《黄河颂》,或者写下自己做的诗。他的房间书籍报纸堆积如山,再被他认真裁下来做成剪报。在某些情绪更为激烈的时刻,他甚至会趁其他家人不在吞吃安眠药。
小时候的牛小雨体会不到时代带给爷爷的国仇家恨。在童年,这股强大的负能量只是被她吸收,然后以叛逆的方式发射到家庭学校之中。她也并不能完全理解爷爷奶奶之间的情感:奶奶为了这样一个家庭奉献一生,对爷爷有诸多抱怨,但两人又确实一直相伴。她猜测,爷爷去世的那刻,奶奶应该是极度的痛苦,又极度的自由。但奶奶从没说过这些。她的胃和肾脏也很快恶化,可她的精神依赖大概又不在爷爷,不然不会有这么顽强的生命力。牛小雨记得,今年冬天,她在奶奶的病床边陪床。夜里,牛小雨以为奶奶已经睡着了,正看着手机,奶奶突然回头对她说:小雨,不要再拍你爷爷的事了。
我们究竟要如何面对这些,理解这些,消化这些我们不得不消化的。我想起我母亲向我说的,在她小时候,要和我的舅舅外公穿过鱼花塘去亲戚家,外公一个人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着,头也不回,任由儿子女儿在后面奔跑地追赶。他们花了一生去接受自己父亲的冷漠。母亲另一个关于鱼花塘的记忆,是我外婆总要派她穿过环城马路,去找一位亲戚调停她与我外公的争吵。尚年幼的母亲总是又气又怕。可等到今天,吵了大半辈子的外公外婆竟相依为命起来。
而在牛小雨的电影里,她的爷爷并没有什么躁狂。他也没有提到过鼓浪屿,只是和我外公一样,打开电视就要看《海峡两岸》。潦草的《满江红》依然贴在墙上,而且被唱出来时,真的成了和缓的安眠曲。我们就在这样的崎岖的安全感里,入梦,睡着。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熊韧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