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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原点original (ID:jfyuandian),作者:朱雅文、郑子愚、夏杰艺,编辑:王潇,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减员、压床、跑空,2000次呼入量和500次派车量,这是120的另一个战场。
又跑空了。12月31日晚上10点,宝山区医疗急救中心(以下简称“宝山120”)急救医生王越接到了来自菊泉新城某社区的呼救任务,十余分钟后他和救护车赶到现场,却找不到患者的踪影。王越着急地拨通电话,才得知对方早已自行前往医院。
王越无奈返回救护车,系统里又来了一单“腿外伤”。当他再次赶到现场,爬上患者家所在的楼栋,却发现楼梯上血迹斑斑,“不会已经下楼自行前往医院了吧?”
果不其然,他猜中了。这两单无效出车共耽误的近40分钟,至少足够王越再救治一位病患。
在上海,跑空的救护车越来越多。宝山120数据显示,仅12月31日,无效出车次数就高达92次,占比17.83%,常态下,这个数字仅为8%。
与跑空的救护车相对的,是已经撑到极限的调度中心和一线急救团队。“每天都在刷新纪录”,宝山120急救科科长张定叶说,平时宝山120每天呼入量在400次上下,出车量约为200次,自12月中旬开始,这里的呼入量和出车量逐渐攀升,并于12月29日达到峰值,呼入量接近2000次,出车量突破500次。这带来一系列连锁效应,120长期占线,资源出现浪费,压车压床不断,平均反应时间从12分钟延长至三四十分钟。
临近午夜,调度中心屏幕上,醒目的红色字体提示仍有40多单待派。这是上海一所普通120医疗急救中心的跨年时刻,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陷入了焦灼。
12月31日晚,王越连续跑了两单空车。
高峰
零点,救护车外传来人们庆祝跨年的烟花响声,王越没时间体会这短暂的仪式感,忙着去救治转运新年的第一位患者。这是一位有冠心病史的73岁女性,躺在担架床上的她正不断抽搐。王越按住她的手臂,在晃动的车上将吊针费力地打了进去。
2022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很漫长。王越跑了15单,从晚上6点开始,连续工作了15个小时,直到清晨9点左右才回家。最近他经常在救护车上坐着就能睡着。这晚他疲倦地靠在座椅上,耷拉着眼皮强撑。
宝山120担负着宝山区280.56平方公里,9个镇、3个街道230余万名市民的日常院前急救任务。12月中旬开始,宝山120的出车量以约每天10%的速度增长,逐渐从每天200次攀升至500次。像王越这样的急救人员,已持续近半个月的高强度工作状态。
12月29日下午5点14分,家住宝山顾村的马国强(化名)终于等到了急救医生李宏磊的电话。此时,距离他拨打120已过去63分钟。
“喂,是你叫的120吗?病人现在什么情况?”
“人有点神志不清,血氧太低了,只有83。”
一听到“血氧83”,李宏磊立马打起了警报器,“最快15分钟,马上到”。
接到病人后,李宏磊判断病人情况不佳,建议就近送到600米不到的华山北院。但没想到,马国强执意送母亲到15公里外的宝山中西医结合医院。
马国强解释,他早上去社区医院配药时听人说,华山北院急诊排队排了500多号,下午去充氧时又听说排到了1000多号,“不敢去,去了也是排队。”马国强说。
就诊高峰从一周前开始显现。区内医疗资源有限,也给原本“就近就急”的救护车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此刻,华山北院急诊室门口停着5辆救护车。大约每过10分钟左右,就有一辆救护车驶入,车辆停放几乎堵塞了一半的道路。急诊室里挤满了来看病的人,6间诊室悉数开放,叫号已到2100多号,候诊人数超过600人。
“那就去宝山吧。”李宏磊最终妥协了。
华山北院急诊室门前停了5辆急救车。
带病上岗
与持续上涨的就医需求成反比的,是紧缺的人手。最艰难的时候,宝山120全员共260人,一天在岗仅190人。12月24日这天,217名一线急救人员中有102人感染新冠,但仍有54人坚持在工作岗位上。
先承压的是宝山120调度中心。“几乎所有人都阳了,调度员大多带病上岗。”通讯调度科科长管春花说。每个调度员都有了一个新的习惯动作——在咳嗽的时候把话筒掰得离嘴远一些。调度员徐玲感染后两天就带着高烧回到岗位,有时咳到不能自已,她只能趁着挂断电话的间隔,冲到茶水间喝口水,缓个几秒。电话铃响起,她马上冲回座机前,“宝山急救。说地址。”
这段时间的工作状态,与今年4、5月相比,完全不同。当时调度员们在调度指挥中心住了一个多月,虽然同样面临超负荷的就医需求和人手减员的处境,但身体都是健康的状态。可这一次,“实在没人,财务和网管也来补位了。”管春花说。
另一方面,当时造成120呼入量高的重要原因是,上海的交通处于停滞状态,有相当一部分市民的用车需求是“走出去”,他们需要的不是急救措施,而是一个到医院看病和配药的交通工具。
但眼下,调度中心大屏幕地图上显示的救护车中,几乎都是80岁以上的老年人和情况危急的病人。
为了应对大量的用车需求,调度中心增加了班次,不少急救人员压缩了原本的休息时间。李宏磊上的常日班原本是做五休二,现在调整为做六休一。他在每天常日班延长了1小时的基础上,又加了一趟5小时的中班。
“从出车到收车,没有吃口热饭的机会”,是多数急救人员的状态。李宏磊表示,“现在最怕吃不到饭,没力气干活,心里发慌。”他刚“阳康”不久,一些老小区没电梯,只能靠人一层层把患者抬下楼。在晃动的车内保持平衡、救治患者也是个体力活。有一次把患者送到医院回到车上后,李宏磊摘下口罩,大口大口地喘粗气,“感觉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被掏空了一样”。
调度员们轮流吃饭。
原本负责管理工作的人员也到一线顶班,“急救科3人,质控科4人,基本全都下一线了,实在没人了。”急救科科长张定叶顶班时,高烧40度继续出车,随身带着退烧药,“热度上来了就喝一点”。
整个上海的急救人员数量正在告急,扩容刻不容缓。宝山区卫健委迅速协调资源,从区属医院和街镇医院抽调了28名医生前来支援。但一线急救任务,工作强度和体力消耗极大,还有许多需要熟悉的繁琐流程,临时抽调的人员不容易上手。“(不过)来了总是好的。”张定叶说。
为增加人手,自12月20日起,包括市区、松江、金山、闵行等在内的多家医疗急救单位纷纷发布招聘,招募急救驾驶员、担架员、接线志愿者等,总计人数200余人。宝山120也在12月24日发布了院前急救辅助人员招聘,招募30人并备注“三天内到岗”。
停在路上
然而,有些问题可能是增加人手无法解决的。
在宝山120调度中心的大屏幕上,地图显示数辆急救车都保持在“送达医院”的状态,其中一辆从晚上11时54分起就停在宝山区南部某医院门口,已经过去了78分钟。
一般来说,急救车到达医院并安置病人只需要15分钟。这说明压床了,这是急救员们最不愿看到的情况之一。
医院没有床位,病人只能躺在救护车的担架床上。床一旦压出去,连车加人,就此停摆。压床导致压车,压车就会导致压单。
除了等待医院把床腾出来以外,最重要的一个解决办法是等专人送周转床。
“谁身边有床,有医院需要床,麻烦去解救一下。”调度员发出了呼救,得到了配送周转床的驾驶员回复:“我先市北医院拿好,再赶过去,现在一个床都没有。”
今年上半年,120就曾出现大量“压床”现象。这一次,宝山120将库存的70余张周转床全都补充到一线,每辆救护车上备1到2张,此外又购置了30张。100余张周转床由两名司机24小时配送。
虽然补了床,周转时间还是因需求量暴增而逐渐延长。12月31日晚,负责周转床运输的车辆停在华山北院门口,驾驶员忧心忡忡:“一路收了10台床,全都压出去了。”晚上还床的人不多,他在车旁来回踱步,一根一根地抽着烟,着急地等待着调度员通知下一位还床的家属。一旁的同事补充道:“华山北院抢救室里蓝色的周转床,几乎都是我们的。”
急救人员将患者从黄色担架床转移到蓝色周转床,避免了压床。
除了压床的问题,管春花还发现,在高达2000次的每日电话呼入量背后,有很大一部分是非紧急诉求。
“所以你们是想要这一张证明,而不是抢救,是吗?”1月1日0点49分,王越接到单子后只用十分钟就赶到了现场,可患者心跳早已停止。原来,家属叫120过来的目的只是要一张死亡证明。
这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王越很能理解家属的处境,“很多人碰到这种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做,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120。”可拨打120并非唯一的选项。现在的情况下,救护车跑这一趟可能意味着另一个患者需要等待更长的时间。
类似的情况并不少见。有痛经的女性请求120送到医院,有患者想让120帮忙转院,有患者完全可以自行就医可就是要等待急救车,还有许多患者会反复呼入,只为确认120到哪里了,“市民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反复呼入造成的后果是造成占线,变相延长了其他患者的呼入时间。”管春花说。
这一系列因素带来的连锁效应是,救护车跑空比例大幅增加,从原来的8%左右上升至15%~20%。
王越跑空的那两单,是由于患者已自行前往医院,但却没及时回拨120告知取消用车而造成的。
管春花还曾接到一位老人的电话,对方要求120把她送到养老院,“其实120只能送医院急诊,但考虑到照顾老年人群体,还是决定送过去。”
派车后,管春花打去电话,对方劈头就是一顿骂,责备车来得太慢,说自己早就让子女送到养老院了,还附上一句“你以后也会老的”。管春花听了既愤怒又难受。
急救人员还发现,市民存在一种普遍存在的误解:以为上了120就能走“就医绿色通道”,到了医院可以不用排队直接接受治疗。
一位患者曾打来电话要求将其送到上海市肺科医院,急救医生出车后,判断他不属于危重症病人,“虽然有点发烧,生命体征稳定”。到达医院后,医护人员依然让他排队等候,“他很疑惑,120过去不应该优先吗?”
实际上,除非是危重症病人,急救车送去的普通病人,挂号、治疗、付费等流程依然需要排队。管春花表示,普通患者自行前往医院可能更快。
亟待市民支持
12月30日下午1时,调度中心系统内显示仍有71单待派。
此时,在宝山120调度中心的系统里,有近70多单“待派”,这意味着仅在宝山区就有70多位患者正期盼救护车的到来。
急救医生们正在尽一切努力避免救护车停在路上。李宏磊每次接单后都会在抵达前打一通电话给联系人,避免跑空;为减少压床,在把病人送往医院之前,他都会提醒家属,“家里有轮椅或折叠床的都带上”。
到了医院,他们也会尽量帮患者寻找共享轮椅或推床。12月31日晚,王越接到一位感染新冠的92岁老人。抵达医院后,救护车驾驶员熟门熟路带着家属去门诊大厅借轮椅。“你把手机给我,我帮你扫码。”离开前他还不忘嘱咐一句,“急诊排队人太多,你去发热门诊看。”
目前,宝山区协调各街镇配备了社区转运车,分担非急救转运任务。调度中心5号台就是为此增设的,当遇到情况并非紧急的患者,调度员会和对方沟通,“现在有便民免费专车,马上能到,也可以起抬抱,车上没有医生,可以吗?”一上午能成功分流30多单。
与2022年4月相比,管春花发现,市民的医学专业知识有所增加。这两天几乎所有呼入120的电话里,对方都会准确说出血氧值。“以前打120的,很少有人会说出‘血氧’这么专业的用词。”管春花说。但她也提醒,由于家用血氧仪质量参差不齐,仅根据这一数值判断,有时并不合理。最好结合呼吸情况和体温去综合判断,“如果有基础疾病的老年人符合以下三个标准:呼吸频率超过每分钟30次,血氧饱和度低于93%,发热超过3天,就要警惕发展为危重症。”
管春花反复提到,目前要解决资源匹配的问题,非常需要广大市民的支持和协助。“市民报地址时尽量详细清楚。另外,非常能理解市民们等车时着急的心态,有些实在等不及了就自行前往医院,但如不需要派车,也尽量能回电取消”,管春花说,“目前的情况,要把有限的资源留给那些危重症的患者,拯救他们的生命。”
“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正在努力排班,1月1日还能增加三台车。”宝山区医疗急救中心主任丁利倩说。目前急救队伍返岗率达94.8%,兄弟单位医疗力量的增援加上各街镇急救辅助人员的输入,24小时当班车组已从37个增加至60个,扩容62.2%。
当被问起新年愿望,李宏磊说,自己已经四年没回山东老家过年了,“希望这波疫情赶紧过去,让带病上岗的医护人员也稍微喘口气,我们能早日回家过年。”今年,他想带2019年末才出生的小女儿回去一趟。
某医院救护车停车场被改造成临时病房,患者躺在黄色的担架床(左一)上,造成压床现象。
急救人员把病人安置在他们自己带来的轮椅上,这样可以缓解压床现象。
跨年夜里的调度员。
两位网管也来补位。
宝山区医疗急救中心馨佳园分站内,李宏磊正在做出车前的准备。
12月31日晚,华山北院门口停放着专门用以回收周转床的救护车(左一)。
调度中心内,席位从2人增加至6人,另有网管专门负责周转床调度工作。
(本文图片均由记者郑子愚 朱雅文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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