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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 (ID:GQREPORT),采访完成于2019年,作者:李纯,头图来自:《狂飙》
今年开年,张颂文随着《狂飙》的播出肉眼可见地火了。豆瓣评分从开分8.9升到9.0,很多观众评价,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尺度这么大的电视剧了,也有人说这是一部标准的虾系剧。剧中的高启强是国产剧中少见的反派形象,“建议查查张颂文,不像是演的”上了热搜第一。
张颂文本人的演艺经历也不断地被报道。这是一个好演员蛰伏多年,厚积薄发获得认可的故事——25岁辞去导游工作,从广东来到北京,考入北京电影学院,以专业第一的成绩毕业,却在毕业后一直找不到演戏的机会。他住在北京顺义的乡下,为了生活,他只能做表演老师,教别人演戏。
这篇采访完成于2019年,那是娄烨导演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上映后,张颂文开始受到更大范围的关注。那部电影是他表演生涯的一个转折点。在影片中,他饰演城建委主任唐奕杰,为了演这个角色,他增肥30斤,拔掉了前额的头发。
张颂文说,他不喜欢过度曝光,认为演员应该通过作品和外界交流,而演员背后的秘密一旦被洞悉,对演员反而不利。他把外界对他的关注看做时运,他说:“一个人的时运没到,就算是世界顶尖的演员,他永远都是走‘背’字。”
以下是他的口述。
冲动
1999年,我已经从事了五年旅行社的工作。
我先在韶关中旅做了三年,之后调到深圳华侨城中旅。有几个旅游景点在深圳很有名,比如世界之窗,民俗文化村,欢乐谷等等。华侨城中旅面对的客户是各大机关、国企、民企的包团服务,也有普通老百姓。我做的是国内部和出境游。
如果外地的客人来深圳,我就给他们介绍深圳,变成地陪,如果带游客出国,我就变成领队。那五年,我大部分的时间在旅游景点讲解和带客人去世界各地。我英语不行,去不了欧洲,也去不了英语母语的国家,所谓世界各地,其实比较局限,以东南亚为主。
当时我还和深圳电台合作一档节目“旅游天地”,我做旅游咨询,每天有人打电话来,我跟别人讲解旅游线路,推荐值得玩的地方。公司又希望我做高管,做出境部或者是国内部的经理。
那年我25岁,好像已经步入了老干部的生活模式,不停地重复我去过的国家和城市,很沉闷。后来2018年我在曼谷拍网剧,监制陈思成问我,你是不是第一次来曼谷?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他,我来过两百次以上了。
那时,公司招了一批日语翻译和导游,有个小姑娘是日语导游,早上上班和我闲聊,她说,颂文哥,我想问你一下,怎么样做导游可以像你这么好?我心想,我做得很好吗?没觉得有多好啊。但是新人这么问,得象征性地分享一点经验,我告诉她,首先要热爱工作,熟知旅游地点,多跟客人互动,了解他们的需求。她说,你很热爱工作啊?我觉得,麻烦了。
我说,其实已经过了热爱的劲了。她问,还有没有激情?我说,实话说,应该没有,重复性太强。她问,你的梦想是做旅游吗?我被她问住了,梦想?
一个人到了25岁,没有太多勇气去聊梦想,每个人终究会活成自己讨厌的那种人吧。
我说,没有梦想,就是一份工作。她说,你的梦想是什么?我说,我没有梦想,但我有个爱好。我不会喝酒,也不喜欢出去应酬,我宅的时候打发时间的方法是看电影,哪儿的电影都看,南斯拉夫、美国、苏联......看电影能让我安静下来,觉得充实。
小姑娘说,这就是你的梦想。
突然间,我像触电一样,做电影?这辈子没想过。咱们经常进入一种思维模式,当一个人跟你讲要做什么,你的第一反应是,你们家没有人干这个,没人帮就没办法进入这个行业。到了现在的年岁,我敢说,只要想做,你不需要认识任何人,只要大胆地去了解这个行业需要在哪里学习,哪儿有入门的机会。
当年那个小姑娘说,北京电影学院是专业学电影的地方。我很激动,还有这样一个学校可以学电影?在那个年代的广东地区,北京电影学院很陌生,我身边没有人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它离我比清华北大还遥远。
小姑娘说,你去北京电影学院上学吧,这个学校不用考,有一年的班,你可以去学一下。她是上午10点跟我说的,11点我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叫姚军,是北京人,一直在深圳工作。我说,姚总,我想读大学。他说,你读哪个学校?我说,北京电影学院。姚总说,你太厉害了,你考上了吗?为了坚定他让我走,我说,考上了。姚军说,很好颂文,如果你真的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我可以保留你的工龄和职务,等读完大学你再思考要不要回来。我说,不用了,我以后做电影,不会做旅游了。姚总说,如果你真能做电影,确实没有必要做旅游,我批准你正式离职。
当年在旅行社时工作的照片
为什么我那会儿这么冲动呢?在我的记忆里,当你决定做一件事情,你会跟周围的人聊你的想法,一聊通常做不了,你问别人觉得怎么样,身边的朋友出于关心,绞尽脑汁地唱反调,说不中听的意见,说完基本你会打退堂鼓。
我不想让自己有后路。在那一刻,我确实触电了,有个人和我讲电影,我居然会这么嗨,我一定要去这个学校,发生任何事情我都要去。11点我辞了职,12点回到家,单位分了一套房子给我,一室一厅,刚刚装修完,很新的一间房。麻烦了,我刚才说不保留职务,那离职意味着房子要退回给单位,这些东西怎么办呢?可我不能想,我必须今天就走。
我打电话给国内部的经理,让他帮我订一张一会儿去北京的机票。他说,一会儿是什么时候?我说,给我三四个小时,他说,下午4点多好不好,我说可以;他说,返程是什么时候,我说,没有返程,他说你干什么?我说,我去读书。
我的隔壁有一批新入职的导游,有一个小孩我和他见过几次面,我就去找他。我问,你分到房间了吗?有床吗?他说,没有,待会儿去买床垫,我说,你别买了,你看看我的东西,有什么你想用的,二手卖给你。他进来说,所有东西都有用。我说,所有东西都可以卖给你,但是你要把我所有的私人物件打包,寄回我的老家广东韶关。那小子打开钱包,我一看才一千多一点。我收了他一千块钱,把屋里所有东西给了他。
当天下午4点半,我离开深圳,飞到北京,到今天,刚好20年。
“轻轻地我将离开你”
出了首都机场,我不会讲普通话,就跟出租车司机说,我要去北影,结果司机把我拉到北京电影制片厂。我觉得对,就是这里。北影厂大门口有个工人、军人、农民形象的三人雕塑,那是北影厂的厂标,从小看的电影都有这个图标,肯定是这里。
北京电影制片厂办各种半年制的培训班,仿青楼那儿贴着导演培训班、表演培训班,还有化妆班的通告。有个老太太接待了我,她是协和医院的退休医生,她热爱这个行业,在北影厂工作,平时也当群众演员。我说,你们这里是不是有导演班?她说,有,半年。我说,毕业以后发的是北京电影学院的毕业证吗?老太太说,这儿不叫北京电影学院,是北京电影制片厂,我“咯噔”一下。她说,北京电影学院在隔壁,我带你去吧。
我一辈子感谢那老太太。那会儿的人真的很单纯。老太太如果收我的钱,我就在北影厂导演培训班学习了。她带我到电影学院,一路上走着,她问,你考哪个专业?我说,我不打算考,我想直接上。她说,北京电影学院要考试的。我说,不是报名就能上吗?她说,不是,你想报什么专业?我说,导演。老太太就带我去导演系。导演系的老师说,今年和明年都不招生。
我想,这次麻烦了。我问老师,你有什么建议给我吗?老师说,你很想当导演吗?我说,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但我想拍电影。老师说,导演系这栋楼还有一个专业叫表演系,有句话叫导表不分家,要不然你上上表演系,表演系马上有一个进修班,你可以留下,参加他们的考试。
那天我留在了北京。老太太问我,现在没有开学,也没有考试,你住哪儿啊?我不知道。她说,你去我家住吧,我儿子是副导演,你和他聊聊。我和她坐出租车到了协和医院的家属楼,见了她儿子,据说他给冯小刚、陈凯歌做副导演。
老太太的儿子告诉我这个行业是怎么回事,他说,很多导演是从演员改行的。我在她家待了四五天后,就去参加电影学院进修班的考试。去了以后那叫丢人,一片空白。
第一项考唱歌,我是极少唱歌的人,几乎唱不出一首完整的歌。我突然想起带团的时候,每次和客人告别,我喜欢唱一首歌,我说,今天你们要离开了,不知道猴年马月会见到你们,希望他日能再相逢,我唱一首《大约在冬季》送给你们。这是唯一一首我能够完整唱出来的歌。
排队考试时,有一个云南女孩问我,大哥,待会儿你唱什么歌啊?我说《大约在冬季》。她说,这首歌特别搞笑,前段时间我在云南的卡拉OK听到有人唱这首歌,除了第一句对,后面全都跑调,你知道怎么唱吗?她就唱,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把眼角的泪拭去.......听完以后我拼命笑。
轮到我就倒大霉,我满脑子都是女孩刚才唱的跑调旋律,死活记不住原调应该怎么唱,女孩还对我竖大拇指加油。老师说,唱!自己准备的曲目还要想吗?我硬着头皮唱,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把眼角的泪拭去,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
其中一个主考官老师好像特别喜欢,点头。考上以后,我问他,你听得出我跑调吗?他说,我压根儿不知道你唱的哪首歌。当时旁边有一个年轻的老师叫向能,笑得快钻到台子底下去了,但我心想人家不喊停,就唱完呗。向能告诉主考官老师,他从头到尾都跑调了,主考官老师说,他跑调还有这个自信能唱完,他的信念感很强。
第二项,让我跳舞,我不会,让我做广播体操,我说忘了,最后很无奈蹲了两下,跳了两跳。第三项是朗诵,我不会,没准备。真是一团糟,声乐跑调,台词没准备,形体不健全,最后一项是即兴的小品。
这道题是一个旅游团在孤岛遇到风浪,走不了。你说天帮不帮我,这就叫天意,我做过五年导游,赶上一道题是表演旅游团。我说,我演导游可以吗,他们说,太可以了,这个最难演。
我能不占便宜吗?所有人都在听我讲解。考官说,你怎么演导游演那么像?我说,我就是导游。又问,你做导游都遇到过什么?我说,生离死别。我的五年导游经历里面重大交通事故十次以上,客人在我面前死了两个。广东有句话,“行船跑马三分险”,意思是常常接触交通工具的人,带着三分险。
老师说,你的经历特别好。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心想学表演的还要带过旅游团吗?
张颂文在拍摄《狂飙》期间
1999年,我上了北京电影学院的表演进修班,学了三个月后,我觉得表演离我太遥远。头一个月老让我们演动物,去动物园观察动物,我看见我们班那帮十七八岁的小孩演猫,演狗,演熊,演猩猩,我做不到,太丢人。人还没做明白,怎么演动物?我很反感。
有一天我找班主任向能老师,我说,我不上学了。他说,你可以选择随时离开,但是为什么来了又要走呢?我说,我可能走错学校了,我想象中应该是拍电影的。
我开始收拾行李。那天晚上有一个师哥郭伦,是96班的,他说,听说你要退学,你听我的,千万别退,你特别适合做演员。你普通话这么烂,你上台底下笑到不行,但你不笑。我说,没什么可笑啊。第二天,94班的师哥来看我们的课,他把我拉到走廊,说你小子适合当演员,你演戏有生活,我特别信。我说,我演的不是我编出来的,是生活中我见到过的人。他说,这个很宝贵。
两天内有两个人鼓励我,我觉得是真的,就没走。
进修班有很多同学第二年想正式考北京电影学院,他们利用进修班作考前锻炼。期末考试,进修班要演一台小品汇报,让明年的考官看看有没有适合招生的苗子。我排练了一个叫《48小时》的小品,讲48小时之内监狱里来了三个人,我的普通话依然比较糟糕,我想我就演个哑巴。那个哑巴最开始不是哑巴,最后有一句台词:“大家保重”。我觉得干脆这句不要,变成作揖,这样子很酷。
演完以后,表演系的系主任齐世龙和陈浥老师说,那哑巴,2000年让他考一下表演系。
第二年,我参加了北京电影学院2000届表演系的考试,成了那一届年龄最大的学生。我的年纪大,是学生会主席,有点社会阅历,各门功课不错,毕业后顺理成章地留校,在表演系当表演老师,一直到2009年,我才离开北京电影学院。
我想拍电影
第一次进电影学院的大门,大门上贴了一个横幅:“北京电影学院,梦开始的地方”,我热泪盈眶。我觉得不可思议,25岁还可以谈梦,感谢北京电影学院,它开启了我的人生梦想。
在电影学院,我成立了表演艺术研究所,创始人就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祖峰,两个人又是所长,又是兵。两人每天在一间屋子,你看我我看你,面对面地坐着。他比我早几个月离开,他离开了我觉得没意思,我也要走。
电影学院是一个特别适合做学术的地方,但是我的梦想不是学术,我想拍电影。
教表演后,我进入一种困惑,很痛苦,我不知道我哪来的底气教表演,我只能说以前的老师怎么教我,我再传递给学生。有些学生出去拍戏,回来后问我摄制组里遇到的问题,我回答不上。我从未拍过戏,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一个表演老师不会演戏,你用什么教别人呢?我和学校说,能不能给点时间让我去外面拍戏。
2004年,我接待南方电视台访问团,他们想拍一部广东本土的室内情景剧,叫《乘龙怪婿》,问我愿不愿意回去演。刚好是暑假,三个月就可以拍完,我便和系领导请假,结果那部戏拍了七个月,弄得我差点丢了工作。
《乘龙怪婿》是我的第一部作品,之前我做执行导演、副导演也会客串角色,《乘龙怪婿》我是男一号,一下子有了120集电视剧的拍摄经验。之后我面临两个选择,要么签合同继续拍五季《乘龙怪婿》,要么回到北京电影学院。我选择回北京电影学院。之后我讲课变得有一点底气,但还是不足,我拍的是电视剧,没有办法聊电影。在电影学院那几年,我的作品量很少,很自卑,总觉得没有作品,很难和学生聊专业上的问题。
《乘龙怪婿》剧照
2009年,我觉得我一定要拍电影,当时我已经拍了七八部电视剧,我演过一部电视剧叫《第二面》,监制是管虎,饰演一名杀人犯。我的身边没有杀人犯,我去看守所待了三天,在拍戏的那两个月一直试图进入角色的内心世界,做了很多假设,那会儿年纪小,易进难出,钻得很深,自己信了,等拍摄结束,我还在那个角色,残留了角色的思维方式。我知道自己肯定出问题了,用了最少半年才走出来。
朋友说,你观察很多人,进入很多的情绪,小心不要走火入魔,因为你观察的人有些心理极不健康,你也会跟着不健康,要小心地走出来。我说,我可以走出来,我能打开这道门,就能关上这道门。他觉得我的方法很笨拙,劝我快进快出,目前我是可以做到的。
和娄烨合作
2009年我正式接触梦寐以求的电影拍摄,娄烨用了我四次,是对我最大的肯定。
2007年,我第一次见到娄烨,见面用了一分钟。娄烨说,你是广东人?我说,嗯。他说,挺好挺好。我就走了,再见面是《春风沉醉的夜晚》开机。
第一场戏是,我跟谭卓在工厂,她正上班我过去,我的手下说有警察来查。进去工厂,几百个工人在缝衣服,我问娄烨,你的机位在哪儿 ?娄烨说,你不用管这个,你随便演你的,这个工厂是你的。我很自然地走进去演,不知道机器在哪儿,娄烨不需要演员管这些,演员就好好演戏,周围人不会干扰你。我觉得很神奇,几百个工人不看镜头吗,每个人都在埋头缝衣服。副导演告诉我,娄烨提前一个月就找人拿机器拍他们,拍到他们不看镜头为止。娄烨给了我无限的自由。《春风沉醉的夜晚》开启了我和娄先生的合作。
《春风沉醉的夜晚》,图左为张颂文
第二部《花》,我演女一号在中国的男朋友。那次表演娄烨说没问题,我认为是失败的,那个女演员是在法国长大的香港人,一句中文不会,我和她演戏很痛苦,娄烨说,你最好肢体多一点,否则她不知道你说的哪句台词,演的时候交流不畅,靠眼睛交流。第三部是《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第四部是《兰心大剧院》。
我表演的方法是,我首先得相信这个人是真的,理解这个人行为的逻辑。
我特别能理解唐奕杰(《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人物)。他上学时候成绩不错,其貌不扬,喜欢校花林慧,校花却爱坏孩子姜紫成,唐奕杰觉得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和林慧在一起,突然有一天林慧说,你愿意娶我吗,多美妙,暗恋了很多年,结果那个人说,我也一直喜欢你,所以唐奕杰很开心地娶了她,结婚没多久有了孩子。林慧是一个很难驯服的女人,很难自甘做家庭主妇,成天在外面社交,半夜三更拿着别的男人送她的花回家。唐奕杰是公务员,林慧是个体户,家务、孩子都由唐奕杰负责,他很爱这个女人,他只能纵容她,容忍她。
有一天,他发现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是她和姜紫成生的,戴了个大绿帽。但孩子是无辜的,他像以前那样爱孩子,她却变本加厉,和各种男人眉来眼去。可他爱她,他能怎么办,只能变成家暴。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图右为张颂文饰演的唐奕杰
家暴那场戏是林慧喝醉了,半夜回家,手捧一束玫瑰花,我给她倒杯水,我说,以后别那么晚回来。她说,好的,把玫瑰花插在花瓶里,我说,我跟你说过很多次,外面男人送你的花能不能别带回家,她继续插,我把那束花扔了,她捡起来,继续插,我再扔,她再插,我把花打碎,只剩下杆,她捡过来,继续插,我给了她一个大嘴巴,那是我第一次打她。
这个女人就是逼到你疯为止,你不爱我我不爱你为什么要在一起生活,她用尽她的方式宣泄不满,我也用我的方式宣泄不满,我爱你又不能离开你,只能打你。我要理解这个逻辑,为什么唐奕杰家暴她,是她逼我打她,不是唐奕杰神经病,没事打女人。
林慧有精神病,我关她到精神病院,别的男人碰不到她,但她还是你太太,多好。但姜紫成回来了,两个人当着你的面走在一起,他不能离婚,他还是继续爱她,他容忍她有第三者,他只有把自己变成坏人才可以加入他们,他开始和姜紫成同流合污。是不是很像学校那种小屁孩,为了融入坏孩子行列,人家动手,你也跟着一起动手,你不想动手,但不想动手就不能加入团体,唐奕杰不就是这样的人吗?一个可怜到尘埃的人。
角色的逻辑通顺,这是第一位,第二位是我搜索我一生中认识的人里必须有这样的人,我好以他为参照,第三个,我必须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关于唐奕杰的想象不是剧本,是我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得来的逻辑,是我做的假设。三者结合,我就能演。
我对唐奕杰的前史建设很快,不用和导演商量,这是我对角色的依据,否则剧本写唐奕杰,又家暴又不愿意离婚,天天黏在一起干什么,只有一个理由,他爱她,她是他的女神。什么是二度创作?我根据剧本有了行为逻辑,推敲这个人,这才是演员。
娃娃走了
《乘龙怪婿》之后,有个初中同学打电话给我,说张颂文,你用百度搜一下“张颂文”,点“贴吧”,喜欢你的人全在那儿扎堆。我说,有几个人,他说,过万。我吓坏了。
我在北京电影学院的机房找了台电脑,我的妈啊,这么多人在聊我,找到我小时候的照片,知道我住哪儿,还知道我在电影学院。
我在贴吧和他们互动,方式很傻,我发帖子,写一封封长篇大段的信,等谁来回复,我就继续跟他聊。我的后援会会长叫娃娃,是粤北人民医院急诊科的护士,她的前男友是我当导游时的同事。她通过她前男友找到我,说颂文哥,我很喜欢看你的《乘龙怪婿》,你能不能寄点照片给我们。我和她保持了密切的联系,我寄照片给她,她组织人去现场给我探班。
娃娃做会长做了三年,每个影迷的年龄、名字、地点她了如指掌。我想,一定要多拍戏,要不然人家总是看一部戏,看完就没有了。2006年某一天,娃娃给我发信息,颂文哥,抱歉,我不能再当你的后援会会长。我说,好啊。心想人家长大了,要结婚了。
这个人像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过了几个月,她的手机给我的手机打电话,是一个老人的声音,说我是娃娃的爸爸,我当时第一个反应是,说这姑娘追星追到她爸找我麻烦了。我说,怎么了,他说,我女儿待会儿进手术室,你能不能祝福她,她想听听你的声音。她爸说,她情况很糟糕,白血病,已经发了病危通知,我才恍然大悟。
我问她爸,怎么可以帮助她,她爸说,要找到合适的骨髓。台湾有个莲花骨髓库,我发动我的影迷联系到莲花骨髓库,拿着她的骨髓配对,一配就配上了。
然后,整整两年多,她不停地出现排斥反应,她家变卖家产,欠债两百多万。但后来娃娃破了世界吉尼斯纪录,是在干细胞排斥的病人里存活时间最长的。
2008年,汶川大地震第二天,我接到她爸爸的电话,娃娃走了。我正在河北的沙漠拍戏,导演号召大家默哀三分钟,我哭得像狗一样。
我很少再去贴吧,也很少经营粉丝,通过作品和粉丝交流是最好的。
走进一个角色需要多久?
我当然拍过烂戏,开拍前觉得很好,拍的过程也觉得很好,播出来是个烂戏,我能怎么办,它不由我决定。我从来不怀疑观众,演员千万别觉得自己了不起,观众才了不起,观众有权利评判任何一部电影,轮不到学电影的人教观众看电影,电影拍来就是给观众看的。
前几年我做了一件很傻的事情,我联系朋友,你们认识不认识豆瓣的人,上面写我参加过一部电影,我只是去客串一场戏,能不能帮我删掉?朋友觉得奇怪,演员巴不得履历表的电影越多越好。我说,分太低了。朋友说,以后你接戏慎重一点。我说,那是帮助过我的人,我要还人情,而且我需要钱生活,当时客串一天五千块钱,足够我一个月的房租。我承认我演过很多质量一般的电影和电视剧,我接受大家对我的批评。
很多人看过我演的角色,认准了我是贾发(《乘龙怪婿》),是唐奕杰,是顾建华(《西小河的夏天》),见了本人发现都不是,我都跟他们不像。生活中的我闷葫芦一个,喜欢宅在家。我不想在戏里演自己,我想演我见过的人。
在导游之前,我做三四年的酒店管理,做过门童,做过中餐厅的服务员,做过传菜,我在印刷厂工作过,也做过瓶装汽水。每份工作我都很开心,靠自己的劳动挣生活费,有什么比得上这更伟大。这些工作对我当演员和表演指导很有营养,我的表演来源是生活给我的,在不同工作领域认识的人,我都深深地记住了他们,他们成为我表演的素材。
我从小喜欢看电影,但也喜欢看生活,电影拍的就是生活,而且我多了幻想,我喜欢增加人本身没有的东西。
张颂文在菜市场
有一天,我在老家的大排挡和朋友吃宵夜,吃到凌晨四点多,离我们五六米远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姐在吃宵夜,喝了二十多支啤酒,整个晚上没人找她,她不说话,一个人默默地喝酒。
我会脑补关于她的故事,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为什么这么晚不回家?她是快乐地喝酒,还是悲伤地喝酒?但是脑补再多比不上去了解她,于是我故意上厕所经过她旁边,姐,还要不要喝酒啊,他们准备收摊了。大姐说,不喝了,回家了,他应该不会来了。
她今晚在等人,这个人没出现,随着酒瓶数量的增加,她的心情越来越糟糕。我想,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在等谁呢?她不可能约家人凌晨见面,她一定在等她的爱情,她可能是个离过婚的女人,一个离婚的女人想开展第二段感情,男人却戛然止步。
我会脑补很多这样的东西,它对我塑造角色很有帮助。为什么唐奕杰和小诺说,大人很多事情你不懂,明知道你不是我亲生,但是我爱你,你叫我一声爸,叫你亲妈一声妈,我跟你妈永远是夫妻,但是小诺说你是个烂人,我受不了,我哪儿烂了,我对你从来没烂过,所以唐奕杰崩溃了。这是我从别人的爱情里得到的信息,生活中得有这样的人才行。
人的相信应该是光速来的。走进一个角色需要多久?从我相信他的第一件事情开始已经进去了。演戏需要酝酿吗?我从来不酝酿,上一秒钟很开心,下一秒钟只要你相信角色的困境,那些困境会给你造成庞大的压力。
现在我四十岁了,我希望余生我接的戏,第一是我喜欢的角色,我能理解他的逻辑,理解不了我不能演,第二,我认为它是个不错的剧本,有这些条件才可以合作,如果成天为生活而拍戏,不还是打回原形,为一日三餐而奔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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