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大地震，无法打倒这座两千年古城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九行Travel （ID：jiuxing_neweekly），作者：桑榆，编辑：阿基拉鱼，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土耳其八十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地震，让人们看见了这个国家在“浪漫”之下残酷的一面。

当地时间2月6日，土耳其南部在一天之内发生了两次7.8级地震，导致数千座建筑倒塌，数万人受灾。

你也许知道土耳其历史悠久、文化杂糅、美食闻名遐迩； 但当你发现众多的历史遗迹在一夜中轰然倾颓，还没来得及去现场瞻仰，那些经历过千年战火和烟火洗礼的城墙堡垒就已经濒临消失时，很难不痛心，不感叹人类在天灾前的无能为力。

被称为“历史零点”的哥贝克力石阵（Göbeklitepe）就位于震中附近的尚勒乌尔法，这座距今有一万两千年历史、比埃及金字塔还早八千年的遗迹，在风雨飘摇中已是岌岌可危。

哥贝克力石阵。/unesco

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的“迪亚巴克要塞和哈乌塞尔花园文化景观”，已确认在地震中被严重破坏。这个古建筑群曾是罗马、萨珊、拜占庭、伊斯兰和奥斯曼时期的重要中心，拥有一段长5.8公里、保护良好的古罗马城墙。在天灾来临之际，它没能挺住。

迪亚巴克要塞和哈乌塞尔花园文化景观。/unesco

位于这次地震的震中、拥有千年历史的古城加济安泰普（Gaziantep）更是受灾严重。这座以两河文明古遗迹和开心果闻名的土耳其第六大城，虽然不如伊斯坦布尔、卡帕多奇亚和棉花堡般被游客所熟知，但它见证过无数个帝国的兴盛衰败，无数人的悲欢离合，拥有极厚重的历史底蕴。

在一次“世界十大最古老城市”的评比中，加济安泰普的名字与叙利亚的大马士革、中国的西安一同出现。从新石器时期孕育出古代农业的“新月之地”、古罗马时期的贸易重镇，再到近代民族独立斗争中的“英雄之城”、今天闻名世界的美食之都，加济安泰普的故事仍在继续。

多灾多难的英雄之城

加济安泰普名字中的“加济”，在土耳其语中是“英雄”的意思。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英国和法国相继占领了加济安泰普（当时叫做安泰普）和周边地区，激起当地军民奋起反抗。虽然没能将占领军击败，法军直到在1921年10月《安卡拉条约》签订后才撤离加安泰普，但当地人英勇的抗争被永远记住，土耳其大国民议会更是为这座城市冠以了“英雄”之名。

拥有数千年历史的加济安泰普，见证过太多战乱和动荡。

加济安泰普的历史能上溯到公元前4世纪。它位于地中海、欧洲、亚洲的交界处，地理位置险要，许多文明都曾在这里留下足迹。

传说中，这里是古希腊城市Antiochia ad Taurum 的所在地，后来相继成为赫梯帝国、古罗马帝国等欧亚古文明的领土。在中世纪时期，加济安泰普堪称“兵家必争之地”：公元7世纪，倭马亚王朝占领了这里，百年后王座的主人又变成了阿拔斯王朝的阿拉伯人。公元962年，加济安泰普重新成为了拜占庭的一部分，1067年又易主塞尔柱帝国……直到1516年奥斯曼人在Marj Dabiq之战中夺取了加济安泰普，这里成为了奥斯曼帝国的二级行政区，这座城市才进入相对平稳的发展时期。

位于加济安泰普市中心、俯瞰芸芸众生的古城堡，就是这段动荡历史的最佳见证者。

据说，这座城堡最初是赫梯帝国时期的军事瞭望塔，到了公元二三世纪，罗马人将此处扩建，成为了一个规模宏大的堡垒。公元6世纪，奥斯曼帝国的查士丁尼大帝修复被地震损坏的防御工事，城堡被进一步扩展。后来塞尔柱帝国的突厥人来到了加济安泰普，古堡被重建并继续投入使用。

古堡最近的故事来自于一战后的民族独立斗争，在法军占领城市之前，当地人据守城堡，将它当作抵御要塞。

然而在这次地震中，加济安泰普城堡遭受了严重损坏。原本宏伟、肃穆的古建筑四面坍塌，瓦砾散落在山坡上，风雪飘摇中显得格外苍凉。

被地震破坏后的加济安泰普城堡。/twitter@danny_makki

想一见加济安泰普的悠久历史，还有一个不得不去的地方：泽乌玛马赛克博物馆。

这是全世界规模最大的马赛克博物馆，在美学和历史意义上都令人叹为观止，《孤独星球》甚至形容它：“穿越整个土耳其来到这里都是值得的。”

在这里，人们能看见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神话英雄披荆斩棘，九位缪斯女神载歌载舞，恢弘的廊柱间仿佛仍有古代贵族的欢笑声，宛如时间胶囊。怪不得有游客说，这里“散发出古罗马最辉煌时的氛围”。

博物馆里展示的马赛克来自距加济安泰普城四十多公里的泽乌玛（Zeugma），这里被誉为“东方庞贝”。泽乌玛是一座位于幼发拉底河畔的古城，据传是由亚历山大大帝的继承者之一、曾担任古罗马军官的塞琉古一世建成。“泽乌玛”的意思是“船之桥”，传说第一座跨过幼发拉底河的桥梁就是在这儿连接了两岸。

作为文明汇流的地方，泽乌玛也见证了无数次的大厦倾颓：它建于塞琉古帝国，兴于古罗马帝国，最繁盛时人口数量多达七万，作为军事和商业重镇，军官和富有的商人在河流两岸建起了无数豪宅。在萨珊王朝和倭马亚王朝时期，泽乌玛几近被毁，直到17世纪奥斯曼人在古泽乌玛附近建立了一座名叫Belkis的城镇，泽乌玛走过千年岁月，沧海桑田的印记都在地下默默沉睡。

颇为惊险的是，如果不是因为一个美国人，世界差一点就看不到博物馆里宝贵的马赛克古迹了。

时间回到2000年，在此之前，考古学家对泽乌玛遗址的发掘仅仅是缓慢地进行，但在新世纪的第一年，土耳其政府计划在幼发拉底河上修建一座水坝（也就是后来的Birecik Dam），如若建成，整个泽乌玛都会被淹没在水下。美国慈善家David W. Packard在《纽约时报》上读到了这个故事，他当即捐赠了五百万美元用于紧急抢救，在土耳其政府和一些美国大学的支持下，考古人士抢在最后几个月将马赛克地砖搬离了遗址，沉睡千年的古迹这才在加济安泰普城安了家。

很多人去到泽乌玛博物馆，都会被一幅美轮美奂的肖像吸引。

那是一个有着大眼睛的吉卜赛女孩，她的面孔和蜷曲的头发由斑斓的马赛克色块镶嵌而成，不管从什么方向注视她，她仿佛都在用略带忧郁的眼神回应。这幅《吉卜赛女孩》被称为“土耳其的蒙娜丽莎”——女孩的目光穿越千年，在经历过天灾、人祸、意外和重生后仍然清澈，触动观者心中最纯真柔软的那部分触动。

吉卜赛女孩。/视觉中国

包容，在加济安泰普的血脉中

旅行博主雷探长曾在2021年拜访加济安泰普，他发现这座城市的街头有很多四处奔跑的小孩，他们向路人兜售纸巾，或是向人打招呼、伸手要钱。多数孩子脸上都挂着笑容，但当游人得知他们流落至此的原因后，只会倍感到心酸。

加济安泰普位于土耳其和叙利亚的边境，距离阿勒颇仅60英里。自2011年叙利亚战争爆发以来，联合国数据称有近47万难民来到了这座土耳其城市，占到当地总人口的近20%。

这是什么概念呢？英国《卫报》在一篇2019年的报道中曾这样描述：“想象你生活在一座像伯明翰或是米兰一样的中型城市， 一夜之间，城市人口突然增加了30%。这些人大多走投无路，贫困、饥饿、无家可归，甚至不会说当地语言。然后想象，与其把他们赶走，你欢迎他们，以及尽所有的努力帮助他们落脚安居。”

 叙利亚的家已经不在了。/@冒险雷探长

因为地处交通要塞，加济安泰普自古就是多民族聚居之地。在历史上，罗马人、土耳其人、亚美尼亚人、犹太人、阿拉伯人都曾参与这座城市的建设，在其中经商、祈祷、生活。现如今的加济安泰普是土耳其人口第六多的城市，走在街头，你能碰见土耳其人、库尔德人，还有大量的叙利亚难民。

加济安泰普对于难民的收容在全球范围内都是值得钦佩的。据《卫报》报道，加济安泰普曾经在24小时之内收留了二十万难民，按人口比例来看，它的包容度超过了首都伊斯坦布尔。在难民到来之际，政府向全社会提议，鼓励大家捐献食物、毯子、衣服、炉灶等生活用品，一些老弱病残人士还被收容进了当地人的家中。

雷探长在视频里谈到，很多叙利亚小孩都在加济安泰普的学校得到了安置，他们和土耳其同龄人享有同等的生活福利和保障。经受过战争的创伤，新一辈的年轻人正在努力融入正常生活。

现如今，叙利亚人成为了加济安泰普城中重要的成员，许多织造工厂都是由叙利亚人出资建立。在咖啡馆、餐厅、甜品店，处处都能见到叙利亚人和土耳其人共同生活的身影。

在这次地震中，拥有众多历史遗迹的叙利亚同样遭到了重创。背负五千年历史，在2013年就因为战乱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濒危遗产名单的阿勒颇古城遭到破坏，碎石瓦砾遍地，令人心痛。

文明同出一源的加济安泰普和叙利亚正在共同经历灾难。但正如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在一篇发表于《纽约时报》的文章中所说：“ 这世界末日般的景象激发了人们强烈的团结互助之情，也点燃了人们心中分享、共同见证、留下痕迹、发出呼喊的冲动。”

救援仍在继续，希望还在传递。

废墟上的文明，还会重建

一位17世纪的土耳其旅行者Evliya Celebi曾记载道，奥斯曼时期的加济安泰普有3900家商铺、两个大集市（Bedesten），是一座繁华的贸易之都。

凌晨五点钟到街头吃烤肉，在一片烟熏雾绕中开启新的一天，是震前加济安泰普常见的景象。这里浓郁的烟火气息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游客，据说，人们会特意从伊斯坦布尔来到加济安泰普，就为了品尝当地的美食。

加济安泰普的美食有多出众呢？在2015年12月，全球有来自33个国家的47座城市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选为“创意城市”，类别涵盖艺术、设计、电影、文学、音乐等，其中加济安泰普被冠以了“美食之都”的称号。

土耳其的特产开心果，发源地就在加济安泰普。

开心果的土耳其语名叫做Antep fıstığı，意为“安泰普的坚果” ，就是以这座城市命名的。加济安泰普出产的开心果果仁呈现鲜亮的绿色，味道比一般开心果更加厚重，不需要任何添加就能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因为当地惊人的开心果消耗量，有能源公司甚至考虑过用加济安泰普的开心果壳来为一座城市供电。

用开心果制作的甜点Baklava堪称土耳其的旅游名片。四十层蓬松的酥皮内夹着嫩绿色的开心果仁，外层裹着些许柠檬酸味的糖浆，这道传说从奥斯曼宫廷厨房里走出来的美食在加济安泰普随处可见，令全世界的甜食爱好者流连忘返。

加济安泰普还是土耳其的东南部和南部的制造业中心，也是本国最大的进出口门户。铜器、地毯、橄榄油制成的香皂都是当地的重要特产。

古城纵有千年历史，故事的主角始终是人。当我们为倾颓的文化遗迹痛心时，不要忘记，正是一双双编织地毯、种植开心果树、烹调美食的手在书写一个文明的历史。

帕慕克经历过四次大地震，他在《伊斯坦布尔的地震恐惧》一文中写道：

“当我研究了所有倒塌房屋的记录，读到那些被倒塌屋顶砸死的人名，他们有的是希腊屠夫、送奶工人，有的是兵营中的奥斯曼士兵；当我知道，那些我在很多地方曾见到过的古市场、历史建筑物都是在毁坏后重修的，那时，我就被一阵哀伤所笼罩：生命短暂，人生和宣礼塔是如此的脆弱。”

“分秒之间，楼宇像纸牌屋一样倾颓，只留下一座座如山般的尘埃。”

截至目前，已有超过4.6万人在2023年的土耳其、叙利亚地震中丧生，超过8.4万栋建筑倒塌受损。不同国家的救援队正在打破文明的隔阂，齐心协力营救生命。历史古迹经历了沧海桑田，即使被掩埋，仍然记录着当时的文明所迸发的顽强生命力。相信废墟上的文明，还会在幸存的人手上得以重建。

参考资料：

Gaziantep， a City Millenniums Old， Has Long Been a Hub for Trade and Cultures / The New York Times

GAZIANTEP / allaboutturkey 

Pistachio shells to heat eco-city in Gaziantep/ hurriyetdailynews

A Girl Trapped Under Fallen Concrete. A Man Unsure of What to Do./ The New York Times

How a small Turkish city successfully absorbed half a million migrants./ Gardian 

即使经历地震，他们也不愿意离开伊斯坦布尔。/ 文景

有多少两河文明宝藏，毁在土耳其大地震中？/中国新闻周刊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九行Travel （ID：jiuxing_neweekly），作者：桑榆，编辑：阿基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