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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熊韧凯,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记忆回到了十几年前在致远高中读书的那段时间。在这里,和中国大多数内地小县城一样,因为教育资源的匮乏,没有所谓的素质教育,只有每天刷不完的题目,做不完的试卷。读书成为当地人望子成龙的唯一出路。半封闭式的管理,一天从上午5点50起床,直到晚上10点甚至更晚才结束。”
胡鑫宇事件调查结果公布后,柯文茂在朋友圈转发了一篇有关胡鑫宇与铅山县城的文章,并写下这段话。胡鑫宇生前就读的江西铅山县致远中学,也是柯文茂的高中母校。胡鑫宇失踪以及之后的自杀,将这所县城中学也拉进了舆论旋涡。
从现状来看,柯文茂似乎已经离这些很远:他在致远高中成绩名列前茅,考上了985大学,去美国读过书,现在则在深圳工作。然而,他还是时常会想,自己的某些性格是否与过往的经历相关?
在江西铅山县,去浙江、福建打工是人们长期的选择,这造就了包括他在内的众多留守儿童和少年。据官方通报的信息,胡鑫宇的母亲也曾在福建打工。而对于想要有更好未来的青少年来说,这里没有什么依赖父母、继承家业学经商、素质教育等选项,靠题海战术从严苛的中学教育中胜出,是唯一看得见的出路。
在致远高中就读期间,柯文茂压力巨大。学校安排的课业本就够满,他为了提升相对不足的数学成绩,午休期间也在学习数学;晚上10点多下了自习,他和别的同学则会在宿舍继续学习到半夜。月考、联考成绩一出,全班所有人的名次就会贴在班级门口。尽管成绩一直很好,只要稍有下滑,柯文茂还是会生气、低落,甚至撕掉试卷、拒绝上课。
柯文茂记得,学校并非对学生的心理状况视而不见。
有同学哭,或者其他激烈反应时,老师们也会去聊天、疏导。但在他看来,学校的管理模式与目标无法根本改变,而这是当地整体的经济水平和社会状况所导致。
而且,就像校园四周的高墙,心理也是高中生们最为封闭的角落。即便学校布满摄像头,也无法探进学生的内心。
一所公认的好学校
好几台摄像头,全方位盯着学校门口。灰黄相间的致远中学校门,有些地方墙面斑驳脱落,显示着时间的痕迹。大门紧闭,与外界隔开,只有放学时,侧门才会开放一角,供少数走读的学生们,在“平安致远”的蓝色牌子下走过。
这所最近陷入舆论旋涡的中学位于铅山县城西南郊的工业区,背靠山林,周围是物流园、小吃店和几片新式小区,门前时常有大车跑过,尘土飞扬。
在一些毕业多年的学生印象中,他们读书时县城还没往这个方向拓展产业和商品房,这里更为荒凉。更繁华、人口更集中的县城中心在城北,家住县城的走读生,早些年多要靠自行车往返,如今骑的则是电动车。
对致远高中的大多数学生来说,这种偏僻其实并不重要。致远高中实行的是封闭寄宿制,走读生只是少数,住校生一到两周才能出校一天;而他们也大多来自周围的乡镇农村,并非县城。读书,才是他们在这里最主要,甚至是唯一的任务。
2月1日,江西铅山县致远中学高中部。(熊韧凯 图)
胡鑫宇失踪后,网络上谣言纷纷,铅山本地人却普遍表现出对他生前就读的致远高中的信任。这是因为他们更了解现实情况,也因为致远在当地20多年建立起的声誉。
王林是致远高中的毕业生,现在在县城一家书店工作。他的表弟也毕业于致远,而妹妹和胡鑫宇一届,正在致远读高一。王林说,自己问过妹妹胡鑫宇的问题。妹妹告诉他,校园里学生的情绪并未太受到胡鑫宇事件影响,学习生活照常进行。
“像谣言里说的‘光头老师’,我自己都认识,网上的一看就是胡编乱造。”王林说,有一些自媒体博主来当地,打着调查胡鑫宇事件的名义,结果视频里很多地方都搞错了。“那些外地网红来金鸡山拍短视频,就是生怕这个事平息,没有流量。”
相比公立的铅山一中,私立致远高中录取分低些,收费也高,但王林认为致远高中的教学质量“是全县最好的”。他的妹妹去年中考刚达到重点高中线,最终选择了致远高中而非铅山一中。这既因为她初中就在致远中学初中部就读,也因为致远更严格,“成绩中等的学生,经过这种封闭的管理,提升更大”。
这样的说法并非一家之言。致远中学在当地的口碑很好,很多家庭愿意将孩子送到这所学校,甚至还有人从铅山一中转学过去。
致远高中和铅山一中的生源有明显差异。如胡鑫宇参加的2022年中考,铅山一中最低录取分数线为550分,而胡鑫宇考的531分,够不上一中的录取分数。
在致远高中1300名新生中,他却排到中间的650名,还获得了奖学金。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近几年致远高中考上一本人数仍约为铅山一中的一半;重点班的尖子生,双方差异更小。柯文茂记得,自己读书时,全校排名乘以1.5或 2便是全县排名。而在2021年高考中,县理科第一名出在致远,致远高中还特地找了车,拉上横幅,去铅山一中门前转了一圈。
与胡鑫宇一样,王林的家也并不在县城,而是周边乡镇。县城有着更好的教育资源,王林初中就到现已停办的铅山一中初中部就读,但因为学校没有宿舍,只能借住县城的亲戚家。致远高中的寄宿制,于他和表弟、妹妹而言也是种方便。
“低分进、高分出”“寄宿制”,这背后必然指向更为严格的教学和管理。而在铅山,这座 2021年人均GDP不到4万元,不足江西全省平均值60%的小县城,能考上本科,就已是令人羡慕的出路,值得家里办酒席。严格管理,是很多家长期待的。
私立寄宿中学,也因此在这儿受到青睐。它们包括致远初中、致远高中,以及胡鑫宇初二下学期从乡镇转学到县城后就读的桃园中学。
邱翼曦家在县城,2003年上初中,起初读的是铅山二中。他表示,当时县城大部分孩子都在二中读初中,而二中“特别混乱,校园暴力事件特别多”,很多学生就会转学去致远初中。他自己初二转到致远,这里来自乡镇与农村的同学更多,“更老实善良”。因为半封闭的寄宿制管理等原因,教学、生活也更严格。他常看到,虽然仅在初中阶段,晚上九点多下了晚自习后,还有同学去厕所看书学习。
这样的严格一度让邱翼曦感到不适。“早上6点多就有第一节早读,7点多又要上一节,吃得又差,后来我就扛不住了。”因为家住县城,住校一个学期后他就申请了走读,可以少上一些自习,晚上也能回家休息。
考上高中后,升学的压力,又使得邱翼曦走了一遍从宽松些的公立学校,转学到更严格的私立致远的路径。
那是2008年,他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之前两年他在中考录取分更高的铅山一中读,班上大多是和他一样来自县城的学生,“朋友太多了,每天就想着打篮球。”结果,成绩自然下来了。满分150的语数英他只能考到八九十分,为了更好的高考成绩,邱翼曦又转学去了致远高中部。
二者差别颇多。与初中类似,县一中百分之七八十的学生来自县城,也不是封闭式,而致远完全相反。除去同学的刻苦、管理的严格外,邱翼曦印象深刻的还有教师的负责程度。他记得,在县一中就读时,英语老师上课甚至用不到几次粉笔,而致远的英语老师,“几乎每节课下来都是,写满一个黑板,然后擦掉,又写满整整一个黑板。”在致远高三一年,邱翼曦的成绩确实取得了巨大提升。
面向乡镇少年
事实上,私立寄宿中学不是学生和家长自然选择的结果。它们在铅山的设立,最初就是面向希望取得更好成绩的乡镇农村留守少年。
2020年出版的《农村基础教育微观史——与一位中学校长的谈话》(下简称《谈话》),内容是江西上饶师范学院原副校长赖明谷与致远中学初中部创始人、校长叶险雄的对谈。在这本书中,叶险雄详细介绍了致远中学初中部的创立和发展过程。
上世纪九十年代,叶险雄先后担任过铅山一中的教导主任、铅山二中副校长。在县二中工作期间,他一方面留意到县城教育资源有限,导致二中比起一中有着师资、条件、生源上的巨大差异;另一方面,他对打工家庭学生了解增加,“接触多了,我才更加了解到他们不好好读书,不完全是学生自己的错,而是家庭原因——他们中有好大比例是留守孩子。”
在离职创办私立学校的过程中,叶险雄正是考量到了这一社会背景。他在书中提到,铅山作为中部地区欠发达县,这一时期开始出现离乡进城打工潮。九十年代中期,整个上饶地区便有约30万留守儿童,铅山则有近2万,他们对住宿就读需求巨大,而当时铅山各中小学都没有住宿条件。
1999年,叶险雄与之前任铅山一中副校长的刘谷来一同创办了致远中学。这是铅山县的第一所私立学校,二人分管初中部与高中部。初中部成立之初便可供住宿,建有一座四层住宿楼。在《谈话》中,叶险雄说,“我知道,我要招的学生大部分是来自农村的留守孩子。”
2001年后,初中部与高中部分开办学,但二者隔街相望的格局保持到今天。
对于致远初中,叶险雄一开始的定位就是“全县第一、全市前列”,而他的五字全人教育观里,“严”为首,排在“爱、礼、智、诚”之前,因为“我们的学生家庭环境都很一般,父母为了生计外出打拼,孩子交给老人,许多孩子从小没有养成好的习惯,也缺乏正确的人生立志、人生追求”。
这种寄宿制中学,在铅山甚至从县城下沉到了镇。
柯文茂家所在的自然村与胡鑫宇同属永平镇陈家寨乡。他的父母在他小学三年级就外出打工,他便与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在柯文茂印象中,去浙江、福建、广东打工对于铅山的乡村青壮年而言属于常态,直到现在变化也不大。他小时候通讯不发达,半个月才给父母打一次电话,“也不会把所有事情告诉父母,基本上没有什么情感交流”。
等到读初中的年纪,柯文茂进入春晖中学——永平镇上一所新开立的私立寄宿制初中。在他看来,这些学校针对的就是父母在外打工、家庭有一定经济条件或重视孩子教育的留守少年。
而如果不去读私立寄宿初中,留给这些乡镇少年的只有教学水平更低、且逐渐萎缩的公立乡镇初中。《三联生活周刊》在报道中提到,胡鑫宇初二下学期转学之前读的陈家寨中学,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班上三十多个学生。其初中同学告诉记者,“大家成绩都很差,学习氛围也不好,只有几个学生读书,剩下的就上课玩手机、打扑克,在那样的环境,想好好学习很难。”胡鑫宇在陈家寨考试只有 300 多分,但也能排全校前几名;而他的哥哥表示,“如果让他继续在陈家寨读下去,就没希望考上高中,没得书读了。”
以当地经济水平衡量,这些私立学校收费不低。胡鑫宇在桃园中学就读时一年的学费加寄宿费为8400元,致远高中则为7100元(减去依中考成绩给予的1500 元奖学金后)。而正因为要向学生收费、要以成绩打出名气吸引生源,它们对教师自然也会有更强的管理和激励机制。致远毕业生普遍反映的老师认真负责乃至严厉,并非偶然。
在《谈话》中,叶险雄就表示,对致远初中的老师,学校选拔过程严格,入职后也会通过校内老带新、校外培训学习的方式进行培养。具体在薪资上,绩效分为“过程绩效”和“中考奖”,过程绩效是依据每次考试的班级平均分、年级平均分与原来的底分相比进步的名次,而中考奖与班级中考中获全县前100、20、10名的人数相关。
根据《谈话》,加上基本工资、工龄奖励等,致远初中教师的平均月收入能达到8000元左右。若是担任班主任,另加包班工资2200元,因此叶险雄说“老师的月收入过万是很正常的”。对比之下,在《谈话》成书的 2019年,铅山县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年收入为28915元,即每月可支配收入不到2500元。
心理问题
在2月2日江西省联合工作专班的新闻发布会上,官方通报了胡鑫宇死亡的相关信息:经心理专家访谈、分析,由于情感支持缺失、进入致远高中后成绩不佳造成的落差感等原因,胡鑫宇失踪前存在心理状态失衡,存在内疚自责、痛苦、无力无助无望感、无意义感等情绪问题。
王林也看到了这些消息。被问到致远是否管理太严、竞争压力太大时,自己和家人都于此就读过的他回应道:“私立学校,就是要出成绩的,你如果松懈,老师还是要多管你一下……我们以前读书时也有像胡鑫宇一样的同学。”
“但中国读高中不都是这样?”王林说,“就是要老师严格管你,可以考上好学校。要不然父母干吗花那么多钱送你去?”
确实,“都这样”。武汉大学社会学院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生袁梦,曾对中西部地区的多所县域中学进行过调研。在袁梦看来,学习竞争上的压力不光来自外部,也常来自学生自己的道德要求。她记得,有的学生会和她说,就算想躺平,也没有办法躺平,因为那样就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是个不怎么样的人”。
“在重点学校,可能把所有的价值加起来全部都放在这一个点上去衡量,所以这种心理压力感肯定是非常强的。”
而除去普遍的学业压力,中西部县中学生因家庭遇到的心理困扰,比如留守、家庭暴力、父母教育程度不高等,也有一定的特殊性。
胡鑫宇事件调查结果公布后,很多学校开始关注学生的心理问题。
闫潇潇是湖北某县的一名中学心理辅导老师,从事相关工作超过10年。今年放完寒假开学后,当地教育局便要求学校组织了一次全员心理量表测评,在她看来,此举很可能与胡鑫宇事件的影响有关。在往年的类似测评中,每个班都会测出三名左右的“高危”学生,心理老师和班主任则会针对性地进行疏导、家访。
与致远高中类似,闫潇潇所在学校的学生大多来自乡镇农村。但这所学校生源成绩普通,除重点班外,学业压力不大。在她的经验里,家庭、人际,是更困扰学生们的议题。
闫潇潇对一名男生印象深刻。头几次来的时候,这名男生都是和朋友一起,还嚼着口香糖嘻嘻哈哈。闫潇潇也跟他闲聊一些个人情况,得知他很小时父母就外出打工,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直到接触久了,男生才向闫潇潇表达,父母虽然时常给他寄钱,但他一直觉得很孤独,拿钱在学校里交不同的女朋友也只是为了排解无聊,并没有真心喜欢的。这名男生对闫潇潇说,老师和其他人一样,完全不关心自己的感受,在这个学校读不下去了。闫潇潇试着劝他继续读书,男生最后还是选择了退学。
也有不少学生向她倾诉父亲对母亲的家暴问题,“我只能关心他们,表示同情,如果心里不畅快都可以对我说。我也会让他们去和父亲沟通,但真的能做到的帮助,实在太少,只能让他们自己看看能不能通过社区、村委、妇联或者法律途径解决。”
显然,在学业、社会、家庭之间,校园心理辅导师能提供的帮助终归有限。
另外,家长对心理问题缺乏了解,“甚至一听心理问题,就以为是村里那种疯子”,更没有配合孩子面对的能力。一个女生,在学校不与他人交流,一下课就躲在厕所玩手机,老师让她交出她就发火。闫潇潇与她接触几次,认为她对手机已经出现依赖和焦虑的症状,“不知道是什么问题让她压抑,所以不信任他人,只信任手机。”
闫潇潇也指出,政府对于相关工作的投入和重视程度不断提高,配备的教师、场地条件都在改善。学校内部也有量表测评、心理课堂、展板宣传、班级心理委员等常态化制度,对于“高危”或主动来倾诉的学生,都会尽全力给予关心和帮助。
在袁梦看来,许多县中配备的心理辅导资源有限,而除非困扰严重,学生一般也不会主动或被动求助。因此,与学生朝夕相处的班主任也能起到重要作用。
在袁梦调研过的一所学校里,每逢期中考等重要节点,一位班主任会在班会上针对性地提出考前考后心理压力为何产生,然后与学生一同讨论疏解办法。针对早恋等问题,班主任也以班会形式简洁高效地与全班互动,而非被动等待个别学生暴露困扰。
在调研过程中,袁梦感受到心理困扰在学生中越来越普遍,但情绪困扰、心理问题与精神疾病之间的界限常难以明晰,“各方都在争夺话语权”,而其具体的形成、发展、辨认、应对,也关系到学生、家长、学校、社会之间的微妙互动,“这就不只是一个心理健康的问题”。
2月1日,农历正月十一,致远中学已经有学生在上课了。下午四五点钟,下课的走读生们步出校门,在街对面的小吃摊买炒粉、喝奶茶,或是跨上电动车疾驰而去。
隔着围墙,校内篮球场上的呼喊声无比清晰。四个月前,胡鑫宇正是在这里,走出宿舍后,不久便消失在监控范围外。此刻唯一能提醒你这儿发生了什么的,是附近增派的警员,他们身上的夹克鲜绿,和周围色调形成对比——这座南方小城天气正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柯文茂、王林、闫潇潇为化名,实习生廖奇娟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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