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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编辑,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
在成为图灵奖得主三年之前,包括Geoffrey Hinton在内深度学习三巨头在自然杂志发表了一篇评论,标题很简单,就叫《深度学习》。
相比于中国顶尖学者需要登上Nature封面一夜闻名天下知。Nature 更需要这些外国顶尖学者出镜来维持自己的权威地位。
伟大的工作,比如比特币的创世论文,简单挂在网上就开启了一个时代。
DeepMind也是一篇关于深度强化学习的论文,导致了一年后Google豪掷6亿美元收购,也导致了最后 AlphaGo战胜李世石和柯洁。这篇论文就简单发在预印本网站上而已。
DeepMind刺激了Google,而ImageNet刺激了百度。ImageNet也是来源于李飞飞团队2009年在京都CVPR大会上发表的一篇论文。
Hinton的一位学生讲过,“毫无疑问,正是2012年ImageNet挑战赛的胜利引发了如今的人工智能大爆炸。那一年Geoffrey Hinton提出了一种深度卷积神经网络结构夺得了冠军,成绩比当时的第二名高出41%。
如今的地平线首席科学家、创始人余凯是2010年第一届ImageNet的冠军,他在2012年见到了李彦宏。把深度学习的最新进展演示给百度的创始人,后者大为震惊。
后来余凯代表百度和Hinton有过多次接触,提过给研究经费,收购公司,甚至谈过让Hinton来百度担任首席科学家。
但是最终Google赢得了胜利,李彦宏只好退而求其次,拉来了学术地位上不及,但是工程上更有经验的Andrew Ng。
百度成立深度学习研究院(IDL),网罗全球华人中的深度学习人才,当然是当时的大手笔。但是随着百度在移动转型期间遇到挑战,IDL这些昂贵的人才们也要被迫回答一个问题,“你们的这些研究究竟给公司带来了什么?”
其实这也是国内大部分深度学习研究团队的困惑,李飞飞的ImageNet ,其实早在2014年就完成了历史使命。但是由于多个团队的要求,比赛的寿命被一延再延,直到2017年才关闭。
2015年6月,百度因为使用30个账号重复提交200次测试被ImageNet 点名,引起轩然大波,很多人认为这种行为的性质介于“刷题”和“作弊”之间。负责人吴韧刚刚在社交网络上宣布了自己团队的成绩超过谷歌和微软,就遭到开除处理。
事关学术荣誉,百度的处理无可指摘。但是科学家们面对的问题是,如果没有题目可刷,如何向老板汇报自己的工作进展?
在余凯离开百度前的最后岁月里,这位研究院院长向媒体推出的百度筷搜,自动驾驶自行车,百度eye眼镜,都可以称得上是政绩工程,形象工程。尤其是百度筷搜这个项目,来源于百度公关团队的愚人节玩笑,最后竟然堂而皇之的摆上了“百度世界大会”。
这种让科学家摆摊杂耍的行为,必然引发技术精英们的集体告别。余凯All IN自动驾驶,而且是直奔对中国人最难的芯片行业,创办了地平线。
IDL和智能汽车事业部的同事,在那几年也纷纷创业。中国自动驾驶的早期创业团队,前百度高管占到了半壁江山。
总之,百度的重金投入没有白费,虽然无力挽救百度在移动互联网时代的掉队,但是为一个行业的快速发展培养了最早的一批人才。
二
就在不久前,字节跳动CEO梁汝波发内部信宣布将调整目标制定和回顾的周期,把原来的双月OKR改为季度OKR,把公司级的双月会改为季度会。
创始人张一鸣曾经在字节跳动9周年庆上当众朗诵过一段双月OKR复盘:
“过去我们主要依靠推荐技术赋予的信息分发能力、跨端联动抖头西、分多个产品自研,实现深度共建,形成组合拳,打造内容生态闭环,以此赋能客户用户创造价值。未来我们要增加横向不同场景价值,延长服务链路。同时纵深满足用户需求,借助人类年龄的自然势能,在小中青多个年龄用户深度渗透。另外通过加强基建投入,多种阵地相关产品完善经营价值链路,建立对外用户持久影响力。”
这就是中国互联网从业者如今面对的工作环境:事事汇报,周周复盘,头顶绩效大棒,脚踩价值观红线 ……
字节虽然已经开始收手,但是阿里巴巴可能才是这种现象最大的受害者。刘强东可以突然发声干掉京东的“PPT高手”。反观阿里,在员工被性侵疑云、内网价值观大讨论等多个负面热点事件中,阿里巴巴内部缺少一锤定音的声音。
最后2021年的构架大调整,依然是分权。而与此同时,阿里巴巴的电商基本盘遭遇拼多多强有力的侵蚀。2022年阿里云的增长又见顶,华为云紧追不舍,引发了阿里巴巴构架的又一次大调整。CEO张勇亲自下场掌管阿里云。
在这种激烈的竞争格局面前,阿里巴巴达摩院也被迫面临和百度IDL当年一样的质疑,这么大投入究竟换来了什么?五年多前马云在成立时候说,“我希望阿里巴巴有三样东西可以传承下去,有一天阿里巴巴不在了,这三样就是我们留给世界的东西。”
但是当阿里巴巴增长遭遇瓶颈的时候,没有人能置身事外。达摩院的业务表现,为了不影响阿里云整体的数据,被放在财报的“创新业务及其他分部的收入”里面,每一次发布都是对科学家们的一次“凝视”。
离职潮也很快开启。金融智能负责人漆远回归高校,自动驾驶负责人王刚离职,副院长金榕,城市大脑实验室负责人华先胜,XR实验室负责人谭平、M6模型带头人杨红霞 …… 达摩院建院的十三名“扫地僧”已经流失超过三分之一。
当然有走的也有来的,前滴滴研究院副院长、AI Labs负责人叶杰平加盟达摩院。但是他本人的履历也见证了同样的故事:滴滴这家企业曾经有向自动驾驶和人工智能冲击的雄心,但是当业务遭遇重大风险的时候,科学家们总是率先被砍掉预算。
他们的硅谷同行,并非脱离了地心引力。在创造通用人工智能(AGI)这个领域里,最前沿也最野心勃勃的两家公司,OpenAI和DeepMind,也有类似的遭遇。
DeepMind和Google的爱恨纠葛已经为众人所知,一个不创造收益,但是胃口越来越大的科学家成了管理层的心腹大患。在Elon Musk因为特斯拉的量产问题两次遭遇至暗时刻的时候,OpenAI的资金需求似乎也是个大问题。
但是幸运的是,硅谷总有例外。
拉里·佩奇(谷歌联合创始人)的父亲曾在20世纪60年代研究神经网络,所以他本人对AI有独特的情感,给DeepMind网开一面。而 OpenAI 更新了自己的融资架构,从非盈利组织变成一个可以提供商业回报但是有上限的实体,让微软再次豪掷10亿美元。
硅谷创新土壤的前提就在于投入深不见底。微软研究院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为科学家提供了比高校更宽松的研究环境。当然,这种宽松的环境让年轻的张一鸣觉得没有意思,所以毅然决然离开微软亚洲研究院创业。
三
字节跳动的崛起本身并不是问题,今日头条在国内,TikTok在国外,都是以某种挑战者或者创新力量的面目出现的,打破了既有的僵化的利益格局。
问题是在获取了利润丰厚的在线广告之后,字节跳动依旧痴迷“大力出奇迹”。而张一鸣看上的,无论是电商、硬件、在线教育、出海,乃至于今天的本地生活服务,都是其他行业巨头精心培养的市场。
和西方巨头相比,中国互联网公司都是在底层技术储备不足的情况下,通过商业模式和产品创新,借力超大规模市场的人口红利实现弯道超车的。当护城河足够宽阔,收入足够稳固之后再反向投入,才有可能实现在基础研究和底层技术方面补齐短板。
一旦主营业务的利润被巨大的竞争吞噬,对基础研究和前沿技术的投入就马上会戛然而止。必须把研究和实际业务的增长挂钩才有可能说服管理层和股东继续投入。百度IDL最后实际上融入了Apollo,达摩院和阿里云越来越深地绑定,都是一个道理。
字节跳动是2010年代创立的公司,没有其他巨头在业务和管理上的诸多包袱,创始人年轻,坐拥效率和组织优势。电商业务得手后,海外资本市场对这个高增长故事给出了巨大的估值溢价,因此字节的“大力出奇迹”如同悬在每一家互联网公司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在竞争当中,字节跳动采用了一种非常决绝的底线思维。比如一个简单的招人环节,字节跳动的办法是锁定行业所有的人才供给。比如根据晚点Latepost报道,字节跳动通过制作应届生人才地图,要求直接触达头部20所大学相关专业的所有应届生,80%的本科生,90%的应届生,然后高出行业均值50%以上开薪水,直接锁定人才供给。
而根据晚Latepost的另一篇报道,竞业协议向基层员工的覆盖,也是由于字节跳动开启了大厂之前史无前例的大规模人才竞争。
在海外市场,同中国其他企业进行竞争的过程中,字节跳动“斩草除根”的竞争哲学也多次重复出现。
《腾讯没有梦想》的作者潘乱说,“张一鸣是现代成吉思汗,天生对所有大市场都有兴趣,无论在世界多远的地方都想打下来”。
而且和上一代企业家商业成功后就追求某种“意义”或者“社会价值”相比,张一鸣对重复这种商业上的成功更有兴趣。即使成为了中国互联网一极之后,ROI(投入产出比)、增长仍然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快看漫画创始人陈安妮讲过他和张一鸣互动的例子:
我每次去跟一鸣聊业务,他老是说内涵段子涨得比你们快。我说,我们跟内涵段子能比吗?我跟他讲动漫IP价值,很激情讲了很多,一鸣还是一脸困惑地问我,内涵段子还是涨得比你们快。
所以想说服这位“格局大,ego小,火星视角”的创始人,像百度或者阿里那样,大量的投入最后仅仅是为科学家提供了工作环境,为社会培养和输出了人才,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直到 ChatGPT 横空出世。
四
字节跳动哲学在ChatGPT面前首先遇到的一个挑战是,这一次美国人的技术创新自带应用场景和商业模式。所以不是通过国内市场的同行竞争,大规模挖角、复制,用自己更有效率的组织和生产工具就可以实现弯道超车。
字节跳动的AI能力其实很强,从TikTok屡次刷屏的各种滤镜功能就看得出来。但是这种能力过多被拆分在各种应用场景里。这和字节跳动扁平化的组织,对ROI和用户粘性的近乎实时的考核完全契合。
最近根据36氪的报道,百度内部全员All IN大模型,所有A100芯片调用给“文心一言”跑训练数据。
而字节跳动虽然也制定了3月份就上线自己的ChatGPT的计划,但是一名知情人士透露,语言大模型团队由字节搜索部门牵头,目前团队规模仅有十数人左右。
第二个挑战是,ChatGPT 所代表的 AIGC(AI生成内容)可以增强大多数互联网公司的能力,比如提高游戏中的互动性,提高即时通讯软件的粘性,降低货架电商的内容生产成本。
但是它天生对字节的推荐算法有极强的替代作用,所以这可能是在字节内容后院里燃烧起来的一把火。同过去字节跳动指哪儿打哪儿,传统巨头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坐视自己的利润和份额燃烧有根本性的区别。
所以字节没有理由不重视 ChatGPT。
而且 ChatGPT 并非是纯粹技术导向产品,需要海量的数据集和对数据的人工标注,这正是字节所拥有的和擅长的。这意味着字节跳动相较于百度的效率优势,还有“大力出奇迹”的方法论在这个领域还有发挥的巨大空间。
但是前提条件是,张一鸣把目光从本地生活服务这块蛋糕上挪开。
本地生活领域,尤其是外卖这张配送网络。是典型的原子世界,而非跳动的字节。商家高峰时段的供给、骑手高峰时段的配送能力相对于电商都属于有限供给,还有城市之间的物理隔离,没有用户裂变的网络效应。
抖音最擅长的是将几乎无限的供给高效分配给巨大的需求,比如低成本的内容和白牌电商货品。而在教育、游戏等多个领域的大举进入又退出,明显是受到有限供给的掣肘。滴滴在过去两年完全没有新增用户的基础上,仍然保持了优势地位,就是因为抓住了运力这个有限供给。
七年前张一鸣登上了央视《对话》节目,当时还是个清秀的小伙:
“不要在别人的核心领域去竞争,这样会牵扯你很多的精力,而且你是没有这个优势的,不做别人做得好的领域,也有它的社会价值。你应该去创新,做别人还没有做好的领域”。
一年后,在乌镇峰会那个关于中国互联网下半场的著名谈话中,他再次重申了自己的观点,“如果别人已经满足得很好,或者没有太多空间,我们就不做。你做得比别人差,其实也是浪费社会资源,重复建设。”
然而之后的七年里,张一鸣完全没有按照这番表态去安排头条的战略。也许这就是一个人的秉性。在这次乌镇峰会之前的几年里,他也是力求隐藏实力,少披露甚至不披露用户数据,以防止BAT提前觉醒,打断字节跳动崛起的进程。
张一鸣可能是真的读进去《三体》了。除了按照黑暗森林理论“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而且像一颗智子一样,把整个中国互联网行业锁死在应用层的“无限竞争”和重复建设,没有人有“安全感”向基础研究和高技术发起长期投资。
但是,地球并非浩瀚宇宙,张一鸣的格局可能过分“火星”了。互联网企业无问东西,在全球舞台肆意生长的时代已经戛然而止。ChatGPT所带来的危机感已经从上到下迅速扩散开来。
无论是“切实加强基础研究,夯实科技自立自强根基”这样的顶层设计,还是“在重大应用场景中锤炼技术,升级迭代,培育市场”这样的具体意见,都已经明白无误地发出信号。
大时代面前,没有什么“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将全球总部挪到新加坡,让国内高管追随自己如候鸟一般飞抵,并没有换来欧美市场的门户洞开。而坐拥中国的工程师红利,独占了世界上最聪明的一批大脑,只用来送外卖,更是一种巨大的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