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快手上买过“九转金丹”

本文作者：孙颖莹（根据口述整理），编辑：王芳洁，头图来自：《西游记》剧照

我是赵铁柱，一名B站的小小UP主（B站账号：铁柱大导演）。3月15号晚上，我在B站上传了一条只有16秒的视频，没讲究什么拍摄技术，直接手机前置自拍的，背后是今年的3·15晚会，当时正在播揭露短视频平台“苦情戏的局中局”，我太激动了。

我就说天怎么能永远是黑暗的呢。

其实，我死磕这件事都一年时间了，给快手的投诉电话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个。为了证明这事儿是骗局，自己还买了好些东西。但是当我说所谓的“九转金丹”是假药，客服却回复我，商品标注里是糕点，不涉及虚假宣传，让我去鉴定这是假糕点。

我怎么鉴定？我没法鉴定。

说真的，好多次都觉得希望破灭了。当315终于把这些乱象揭露出来，我都要忍不住飚脏话了。

一

跟揭露这种乱象关联在一起，是偶然，其实也是一种必然。

2021年，当时我还在《暴走大事件》做编剧，到处找素材。突然有一天，刷快手，刷到他们正在演戏，演的还挺好玩。我就看下去，但越看越不对，对方的目的是骗人买保健品。

因为我在这个直播间看到了一样熟悉的东西——一条金腰带。

2020年的时候，我被人骗了买过一条，说是可以发热，里面有中草药，可以调理治病。治病效果没看出来，腰上被烫伤的疤痕到今天都还在。

后来，我就开始关注这类直播间。

其实这类直播间里，很多观众都是老人。有一些老人在评论里会说“我没钱，我去借钱明天买行不行”，“这个药癌症能不能治”......

当我点开他们头像，很多都是一些农村的老头老太太，本身经济能力就不行，又没有多少养老金，然后每天就这样受骗。

真的很揪心。

其实，他们的套路其实一点都不新鲜，原来新闻里就常见，只不过那个场景是在线下。“骗子们”成立一个公司或是组织，租借一个场地，通过免费送鸡蛋等形式，将一群老年人圈在一起，高喊着“爹妈，儿子如何孝敬您”，然后兜售所谓的救命治病的“药品”。我还卧底过这样的公司，暗中拍摄过。

只是现在，原来线下的会场，变成了线上直播间，但核心的套路是一成不变的，通过各种“认父母”的关怀，拉进距离，补全老年人尤其是独居老年人的心里空缺，然后再兜售所谓的产品，像是和尚开过光的玉坠，包装成治病药物的糖果......

甚至，搬到线上之后，骗子们成本更低了，连鸡蛋都省了。但不同于线下，人和人之间，要说还是面对面接触更容易建立信任感，这确实是线上行骗的一个问题。但也不是没办法解决，他们就演戏，长时间的演戏。

你都无法想象一些情节有多么匪夷所思。

有一场直播，一位妈妈声称自己的孩子遭遇了绑架，这时候她没有选择报警，而是跟主播连麦，而主播没有选择报警，而是选择跟绑匪连麦。

主播的解决方式是喊话绑匪，带孩子去医院，并且自己还垫付了10万块钱的医药费，成功救出了孩子。为此这个妈妈非常感谢主播，想要刷礼物被拒，而后决定送给主播自己父亲毕生心血研究出来的“细胞激活因子”，要送给主播吃，并暗示是防止“复阳”的特效药。然后主播哭了，并决定分享给直播间的家人们，从499到299，一番喊话后，99元上车。

图源：快手

你可能会觉得这样的情节过于离奇了，没人会信，但事实是，很多人相信，并且下单付款了。

通常，他们惯用的套路是“调节矛盾、家庭邻里纠纷”，剧情甚至是连贯的，还有一个核心不变的“恶人”，由主播去“收拾”。这恰恰是直播间里的中老年用户最感兴趣的点。

今天调解了什么样的矛盾，明天跟哪个恶人去“斗争”了，中间可能还会插播主播生病住进医院，上演苦情戏，去强化每天解决这些问题的艰难。慢慢地，主播和粉丝之间的信任就建立起来了，很多事情在你看是一眼假，但他们就是会相信。

就像辛巴有辛家军一样，这些情感主播，也有各种“X家军”，然后把自己的粉丝称为“家人”，发展到后来，很多粉丝就真的觉得自己是 “家人”了，愿意听主播的话。

整个上车售卖的过程，也充满套路。比如有人没有下单，一些主播会故弄玄虚的放一个“六角恐龙鱼”、乌龟，利用中老年人的迷信心理，通过鱼、龟的状态，去说一些家人心不诚；或者他们会在上链过程中，让助理高喊：有黑客正在攻击链接，已经支撑不了几分钟了，敦促“家人们下单”。

二

过去差不多一年时间，我只要有空就会去蹲守这些所谓“情感主播”的直播间，网盘保存了几个G的录屏素材。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就剪辑一期视频，放到了自己的B站主页里。

我给这个系列的视频做了一个合集，叫“卖假药骗子演戏合集”。

一个很戏剧的事情是，后来，还有一些演员找到我，他们是直播间里的专业群演，演一场可能200～1000的价格不等，但他们有人的爷爷奶奶，也在其他这种直播间，被别的演员、剧情所欺骗。

他们某种程度上是加害者，但另外一个身份又其实是受害者，一直看我在做这样一件事情，也是想出一份力量。

只是，我没想过这条路走起来，是这么得难。

能试的举报办法我也都试过了，唯一剩下的，还有希望成功的，就只有发布反行骗视频这一条。虽然我能力有限，也引不起多大的舆论，但是那也得做。

3月14号，我发布了这个系列的第10个视频。视频最后，我说了一段话，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是啊，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希望能够让更多人意识到这种情况的存在，能去投诉举报这样的行为。毕竟在互联网的算法里，很多人可能并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个“暗网”的存在。但那里面，却是一个个鲜活被骗的案例。

更重要的是，我也想跟平台要一个说法，但投诉电话不知道打了多少次，快手反馈给我的是，平台经过调取后台回放，并没有发现违规情况。

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只是一名用户，不是受害者。后来，我干脆在快手的多个直播间买了很多东西，比如所谓的“九转金丹”，还有能磁疗的鞋，主播宣称穿上它身上就带磁场了，风扇都能转了。

就像央视报道的压片糖果套路一样，这九转金丹，本质上就是一种糕点，我投诉给快手客服之后，客服回答我，商品名称标注的就是糕点，不是虚假宣传，如果需要可以去鉴定。

我问他鉴定什么，他说鉴定它是个假糕点。

图源：受访者供图

后来，我又研究了那个商品链接，跟大家概念里的淘宝、京东链接是不一样，只有一张图片，一个商品名称。

确实，在九转金丹几个大字后面，写了两个字“糕点”，但在那种满满的套路、深深的信任关系里，没有一个“家人”会怀疑自己的主播，欺骗自己。

我还给快手公司所在地北京的12315投诉过，对方要求我提供主播的名字，但我想投诉举报的，其实是快手。

因为根据我的观察，还有一些粉丝的爆料，一些头部情感主播已经开始退出荧幕，又或是转型卖一些正常的产品，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已经退场了。他们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个徒弟，以他们为精神依托，在继续这样一个事情。

这些东西如果不是平台来出面制止，是不可能停止的。

三

遗憾的是，按说我发布这一系列视频已经不短的时间，曾经也有抖音的工作人员联系过我，说如果在抖音发现这种情况，可以跟他说，他们来处理。但是到今天，3月16日的下午，没有快手相关人员找过我。

我不理解。

其实在几天以前，事情的转机本可以出现。3月8日那天，快手一哥辛巴就已经站出来，公开抨击这类事。

在那天的直播中，辛巴公开指责快手纵容情感主播制造虚假人气和虚假数据坑骗老人，“剧本、编排、骗老人。直播间造假十万加，快手你们管不管？”同时质问快手工作人员为什么帮助情感直播造假人气，不管坑害老百姓的事，而是研究谁泄密给自己。

这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因为辛巴背后站着的是近1个亿的粉丝，是超高的社会认知度和关注度。

但那个事件的后续是，辛巴直播间被以“违反社区规定”的缘由，封禁了直播间。社会面的报道，也没有如预想般铺天盖地展开。

希望，好像又破灭了。

然后就到了3·15这个节点。

事实上，对于3·15晚会能报道这件事，我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哪怕在3月14日这天，我特意发了实名举报的视频，意图就是趁着这样一个节点，去搏一波高关注度。

因为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我发的这些合集里，最多的一条播放量达到了182.1万，播放量最少的那一条，也达到了10万。但都没有掀起什么水花。

大概我只是一个25万粉丝的B站小小UP主吧，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很多粉丝都通过评论或是私信的方式告诉过我，这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们背后牵扯的利益太大了，你搞不了他们”，这些话虽然忠言但也逆耳。

在3月14日的视频发布之后，甚至还有粉丝告诉我，很多有影响力的主播都得到消息了，今年3·15晚会不会有他们的。

但随着央视曝光、舆论介入，事情终于发生了改变。天怎么能永远是黑的呢。但天真的彻底亮了吗？又好像不是。

的确，3·15点名的那些主播账号，已经被查封了，但还有若干个这种情感博主的号，在继续着这样的事情。

过去，在快手平台上，我通常搜索的关键词是情感主播，从而能检索到这些直播间，现在有粉丝说，他们新的关键词是“情感树洞”。要是哪天，“情感树洞”也不行，也许还有情感这个，情感那个。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很多事情是烧不尽、吹又生的。最后就算是快手来负责这个事情，他们还会搬迁到别的平台上。

当然，导致烧不尽吹又生的，又远不止是一个利益这么简单。哪怕这些主播真的都被打击了，没准那些“X家军”的家人们，会第一个不同意。

老年情感市场确实需要有人来填补，但不能以恶的名义。至少，平台不能纵容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