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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简单心理 (ID:jdxl2000),作者:寒冰,责编:kuma,原文标题:《治好职场内耗的不是“体力活”,而是......》,头图来自:《我的解放日志》
我的前同事小张,硕士毕业,刚辞掉一份大公司的体面工作,目前在一家书店的咖啡馆兼职打工。
收入降为之前的几分之一,但她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在社交平台上写下自己的感悟:“无忧无虑的服务生,再也没有内耗,精神获得了极大的自由”。
图片来源: 小红书@說一
事实上,像小张这样走出格子间,从事体力劳动的高学历年轻人不在少数。豆瓣上有个“轻活力探索联盟”的小组,近3万人聚在这里兴致勃勃地讨论:辞职吧,去开叉车、给宠物洗澡、当收银员……
曾几何时,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进办公室工作,是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被灌输的成长路径,比如那句常见的恐吓:“考不上大学你就只能去当服务员了 ”。(而现在你可以巧妙回复,妈妈不要着急,我大学毕业了还是可以去当服务员 )
但为什么这些年轻人在拥有了进入办公室的入场券后还是选择去干体力活?相比较内卷的职场,从事体力劳动能让我们的幸福感更高吗?
一、藏在“体面工作”背后的痛苦
坐在办公室,敲敲电脑,喝杯咖啡,这是很多人小时候对白领工作的想象,但长大后才发现,所谓的“体面工作”,背后可能也有很多痛苦。
首先,脑力劳动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轻松。
创意类工作需要占据你的全部思绪,哪怕在洗澡时有了一个好点子也要记下来,并且没有明确的工作标准,“什么是足够好”,因此工作似乎是无限的。
还有些工作需要大量“情感劳动”——社会学家 Arlie Hochschild 曾提出的定义,即表现出某些情感以满足工作要求,比如在与公众、客户、同事沟通互动时为对方提供某种情绪价值,以使团队或公司取得成功(Grandey, 2020)。这部分劳动耗费心力,但往往容易被人忽视。
另外大部分脑力劳动都没有完全割裂的上下班时间,这意味着你失去了工作和生活的界限——只要微信在线,只要有一台电脑,就默认你可以随时进行工作。一位设计师朋友曾因此表达对外卖小哥的羡慕:“送完单就没人打扰了,工作和休息之间有明确的界限感,不像自己反反复复修图,工作永无止境”。
▷ 《我,到点下班》
此外,白领工作中充斥着大量的“狗屁工作”,当工作本身毫无意义时(即使不那么繁重),也会对人的心理造成伤害 。
前同事小张之前的工作和运营相关,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前在办公室,我经常问自己在做什么垃圾,为什么要做屎上雕花的工作?作为运营却看不到任何数据,这工作本身就毫无意义”。这正是社会学家大卫·格雷伯定义的“狗屁工作”——指那些毫无意义、毫无必要(甚至有害)的工作,人们无法从中获得意义感和成就感。
人类之所以觉得自己是自主存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觉得可以按照可预测的方式对世界和他人产生影响,一旦被剥夺这种拥有力量的感觉,人类就什么也不是了。所以这也是狗屁工作伤害最大的地方,它的核心是虚伪和无目标感,会出现对创造力的扼杀,引发绝望、忧郁和自我怨恨,抹杀作为一个人最本质的意义。
小张在以前的工作中也常常感受到这种痛苦:“有时候刷了一天的社交媒体,下班后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空虚”。于是时间久了,人们会逐渐产生“职业倦怠”——一种由长期工作压力引起的综合症,与抑郁症在临床上有很多相似的特点。
Drozdstoj Stoyanov 等人将倦怠分为三个阶段:
熄火——试图应对过度的压力,导致抑郁和焦虑;
真正的精疲力尽——一个增加情绪耗竭的过程;
生锈——与他人完全疏远,愤世嫉俗且无能为力;
经过这三个阶段,逃离格子间,从事体力劳动就成为一种对工作痛苦的反抗和本能选择。
▷ 《凪的新生活》
二、走出办公室,是什么让 Ta 们感受到幸福和满足?
小张至今也不觉得咖啡店员的工作就是有意义的,“你说写那些假大空的报告毫无意义,难道洗杯子就有意义了吗?”但她确实精神状态越来越好了,也有很多像她一样的年轻人通过做轻体力活改善了心理健康状态。
是什么让 Ta 们感受到幸福和满足呢?(其实并非体力活本身)
1. 承认并接纳自己的痛苦感受
离开消耗自己的环境,本身就是接纳自己的痛苦感受、并好好照顾自己的表现。
这件事并不容易,因为很多“狗屁工作”的迷惑性在于,它好像有点问题,但又没那么糟糕,这让它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甚至让人怀疑自己的感觉,“是不是我想太多了”?“工作哪有不痛苦的”。这个过程就像温水煮青蛙,不知不觉中,痛苦会逐渐累积到抑郁等严重的程度。
2. 允许自己休息,暂停一下
对小张来说,目前的兼职工作更像是一种暂停,一种休息的手段,给了她自己探索别的可能性的机会。
很多研究也发现,面对工作倦怠,休息和低强度的工作是非常必要和有效的(Smith M, 2014)。
3. “自主性”是决定工作幸福感的关键
这里的自主性更多指“自我调节一个人经历和行为的需要”,在工作中能够受到更多内在激励、有内在目标、能够满足内在需要(Deci EL,2008)。
很多人之所以从体力劳动中感受到舒适,很大一部分源于这是自己主动选择的,不再迎合外界期待,为了只是看上去“体面”的工作而不断压抑自己的内在感受。
4. 回归真实和简单的生活:吃饭、运动、晒太阳、和人交谈……
现代资本主义下的工作会使人和自己的本能会逐渐疏远,也就是“人的异化”,容易引发各种精神障碍,有些研究者也把这种异化称为“文明病”,是人的身体和思想不适应现代世界的一种表现。
有时候,回归人的本能,更简单地生活反而能让心理更健康,比如自己亲手做一顿饭、看到自己的劳动产出、回归大自然等等。比如有研究发现仅仅是晒太阳(被称为光疗法)就有助于缓解工作倦怠(Meesters Y,2010)。
小张现在的生活就非常简单和规律:吃饭、做运动、看书、去咖啡馆工作,虽然收入下降了,但当她内在感觉满足和充实,反而没有那么多的消费需求。
▷ 《凪的新生活》
三、不过,体力劳动并非“精神解药”
看到人们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从体力劳动中得到治愈的经历,不少年轻人深受鼓舞,仿佛找到了工作倦怠的“精神解药”——去干体力活!
但事实并非如此,体力活本身不一定能让幸福感更高。
首先,过度的体力劳动对心理健康反而是有害的。
虽然世界卫生组织关于预防痴呆症和疾病的总体指南都提到身体活动是一个重要因素,但研究者发现,它必须是一种“好的”身体活动形式,而艰苦的体力劳动则不是。
与不太剧烈的工作任务相比,体力要求高的工作任务可能导致更糟糕的心理结果(Kirsten Nabe-Nielsen, 2020),特别是工作保障低,工作决策较少的工作类型,以及更多的身体危险(振动、噪音、高温、蒸汽/烟雾/灰尘/和处理危险产品)(Vasoontara Yiengprugsawan,2015)。
一项针对 1554 名职业女性的调查研究发现,与工作相关的体力活动在某些职业中有益,而在其他职业中却没有(Rhiannon Lee White, 2020)。
也就是说,体力劳动要改善心理健康需要满足一些条件,比如:
低强度
能够减少心理压力的体力活动,主要适用于步行(即低强度体力活动)。
所以豆瓣小组“轻体力活联盟”,重点在“轻”,建筑工地等重体力活动在这里是不会出现的。小张选择来书店的咖啡馆工作也有这个考虑,“这里工作没那么繁重,还能和人打打交道,像瑞幸、星巴克那样的会要求店员标准流程操作,站一天其实是很枯燥、乏累的”。
体力劳动能提供满足感
研究中发现,从事贸易职业的女性,与工作相关的体力活动对心理健康有帮助,往往是因为在工作中完成体力任务能提供成就感和满足感,如果经常体验这种感觉,就会带来更高的生活满意度并减少心理困扰。
体力劳动多发生在户外
发生在户外的体力活动,意味着更可能接触绿色空间,在绿色空间度过的时间与较低水平的抑郁、焦虑和压力有关。
▷ 《凪的新生活》
劳动中有更大的“自主性”
比如可以自己选择体力劳动的强度,以及体力劳动对工作成就影响更大,更愿意自发参与体力劳动,这种自主动机与心理健康有更强的关联性。
有选择
和小张一起工作的另外两位同事,一位是清华的博士,“科研做累了来这里放松一下”;一位是家境富有的女孩,“没什么金钱压力,就每天看看书运动运动,顺便找点事干。”
“有选择性”成为体力劳动发挥对心理健康好处的关键因素。正如很多高学历年轻人干体力活之所以感觉快乐和自由,或许是因为他们能够选择自己想做的事,以及一旦承受不了,还有返回办公室的退路。而对于那些别无选择,彻底的体力劳动者来说,体力劳动就“可能”是不可摆脱的生命之重,而非治愈心灵的良药。
四、写在最后
越来越多高学历年轻人辞职去干体力活了,这背后更值得我们关注的是,越来越多人能够意识到工作带来的痛苦感,并决定为此做些什么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好事。
因为工作场所的心理健康一直都是被人们忽视的,比如我们父辈那一代人,赚钱是工作最大的正义,是不是痛苦、是不是喜欢,这些精神需求都是被忽略的。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调查:
2019 年有 15% 的工作年龄成年人患有精神障碍;
在全球范围内,估计每年有 120 亿个工作日因抑郁和焦虑而损失,每年损失的生产力高达 1 万亿美元。
但我们又需要认识到的是,体力活本身并非解决工作倦怠的“灵丹妙药”,它更像是内在意识觉醒之后的一种摸索和试探。心理意义上的好工作也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体力活更真实,或者脑力劳动更高级。“我究竟想要什么,适合什么”,才是始终要面对的问题。
但不管什么时候,接纳并照顾自己的内心感受,并尽可能让自己可以“选择”,都是很重要的。
▷ 《凪的新生活》
参考文献
【美】大卫·格雷伯著,吕宇珺译,《毫无意义的工作》,2022年7月,中信出版集团
Berkeley,Cialization of Human Feeling,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ISBN 978-0-520-05454-7.
Grandey, Alicia A. (2000). Emotion regulation in the workplace: A new way to conceptualize emotional labor. Journal of Occupational Health Psychology. doi:10.1037/1076-8998.5.1.95.
Ishbel Orla Whitehead, Suzanne Moffatt, Carol Jagger, Barbara Hanratty. (2022).A national study of burnout and spiritual health in UK general practitioners during the COVID-19 pandemic.doi:10.1371/journal.pone.0276739
Vasoontara Yiengprugsawan,Lyndall Strazdins,Lynette L.-Y. Lim,1 Matthew Kelly,1 Sam-ang Seubsman,1,2 and Adrian C. Sleigh1, The Thai Cohort Study Team†.(2015). Physically and psychologically hazardous jobs and mental health in Thailand.Health Promot Int.. doi: 10.1093/heapro/dat080
Kirsten Nabe-Nielsen, Andreas Holtermann, Finn Gyntelberg, Anne Helene Garde, Sabrina Islamoska, Eva Prescott, Peter Schnohr, Åse Marie Hansen. (2020). The effect of occupational physical activity on dementia: Results from the Copenhagen Male Study.doi:10.1111/sms.13846Citations: 7
Rhiannon Lee White, Jason Bennie, Gavin Abbott & Megan Teychenne.(2020).Work-related physical activity and psychological distress among women in different occupations: a cross-sectional study,BMC Public Health volume 20, Article number: 1007
Deci EL, Ryan RM.(2008). Facilitating optimal motivation and psychological well-being across life's domains. Can Psychol. 49(1):14–34
Smith M, Segal R, Segal J (2014). Stress Symptoms, Signs, & Causes: The Effects of Stress Overload and What You Can Do About It. Archived from the original on 27 September 2014.
Meesters Y .(2010). Burnout and light treatment. Stress & Health. 26 (1): 13–20. doi:10.1002/smi.1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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