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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黄小邪,题图来自:深圳微时光
“像我这种普通深二代,真的就是脚踏实地打工的,和外地来的年轻人一样,躺也躺不平,卷也卷不动。”
深二代朱铭新25岁,在南山做建筑设计类工作,近些年来这行不太景气,他不满意这份工作的收入空间,但没有想到更好的机会,“不太愿意冒险,是深二代的通病”。
他租在南山的一个城中村里。住家里的话,他算过,通勤单程要花1小时40分钟。朱铭新家在深圳有一套自住房,父母也想给他再买一套房子,不过有心无力。
朱铭新的上一段恋情,终结于2022年。 前女友承受不了深圳的工作强度,辞职回了老家,两人的异地恋没能坚持下去。
这是几个普通深二代的生活经历。几个人中,出生于98年的朱铭新年龄最小,出生于86年的郑捷最大。他们的成长经历、时代机遇、原生家庭,乃至家庭的财富积累各不相同,这也造就了他们对于深圳这个出生地,迥异而复杂的感情。
离不开的深圳
深二代王嘉平目前的压力,集中在职业机会上。
从2018年大专毕业到现在,王嘉平求职一直磕磕绊绊。最近一年多,他一直在找工作,其间遭遇足以在社交平台上发一篇“我的奇葩求职经历”。
“我一个大学同学跟我说过,深圳这个城市是给有机会的人的,但是我们这种不算”。
王嘉平觉得深圳节奏越来越快,职场竞争越来越卷。某些中小型公司面试官对深二代的刻板印象,诸如“你们深二代,还需要出来工作吗”,也令他求职难上加难。
王嘉平还有份副业——自媒体博主,从2019年到现在,他独自运营两个账号,做过旅游博主、探店博主、摄影博主。其中粉丝最多的平台是小红书,有接近1000人关注他的账号。
做博主,是王嘉平大学毕业前的梦想,“不说百万粉丝,几十万肯定是想的,真正做了之后,才发现太难了”。自媒体探索不见起色,是他挫败感的另一重源头。
毕业后的种种际遇,令王嘉平对深圳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有时候很羡慕外地来的年轻人”,他说。
“他们有老家,随时随地都可以走,家不在这里,父母不在这里,没有牵挂。但是我们本地的就真的没有办法,一切都在这儿,想走真的走不了。”“老家”在王嘉平这里,意味着“民风淳朴、安逸,生活足以温饱的地方”。
在我接触的几个深二代中,除了37岁的郑捷,其他几位90后都表达过对外地年轻人的羡慕,但没有人愿意离开深圳。
对几位年轻人来说,“老家”更像是一个带有传统社会温度的浪漫化憧憬,而并非现实世界里的某个具体城镇。他们并不关注,外地年轻人眼里的“老家”,是否意味着原生家庭的创伤、相对匮乏的机遇、掺杂着人情的生存规则、闭塞保守的社会环境。
——“很多人离开老家,也一样回不去了”,我说。
——“主要是深二代的起点比别人高”,王嘉平说。
——“所以,向下很难是吧”,我问他。
——“是的”。
深二代刘小禹更为直接地向我解释了这一点,“你说我们的工作能力有多优秀,也没有多优秀,去其他内陆城市,我们不一定有那样的竞争力。深圳对我们来说,算是机会最多的地方了。”
“离开深圳,能去哪里呢?”我接触的几个深二代,几乎都问过这个问题。他们同龄的深二代中,也有离开深圳的人,那些人要么出国,要么去香港,也有少数去了上海、广州,都不是“向下”的路径。
有些时候,朱铭新也会羡慕前女友的选择。不过他还是更愿意留在深圳,“父母拼死拼活留在深圳,我不可能再跑回老家”。
上一段感情结束后,朱铭新体悟良多。比如将来找女朋友的话,对方要有定居深圳的打算,否则他也不想开始一段感情。他也理解了别人常说的漂泊感,“女孩子从外地来到深圳,是没有家的。”
买不买房这件事,朱铭新也跟结婚挂了钩。“如果我一个人,我没想过给自己买房,压力太大了。如果将来对象想在深圳有个家,我们两个人一起努力,大部分我来承担,但不能全部由我来承担。”
“深圳这个地方,没有归属感,节奏很快,非常压抑,根本留不住的感觉,这可能跟我的原生家庭有一定关系。” 29岁的方明,在深圳出生长大,对这座城市却是另一番感受。
父母感情不和,对子女也苛刻,方明19岁离开学校,工作前几年一直在服务业兜兜转转,“刚工作时,工资负担自己都够呛,爸妈要求我赚钱回馈家里,吃饭买菜你要承担,家里盖房子要承担,我有能力也行,没能力的情况下,他们还要拿责任绑架你”。
几年前,方明有能力自立后,便从家里搬了出来,算是跟父母断了联系。他还有个姐姐,早已跟父母决裂。
工作这些年,方明也谈过恋爱,但都无疾而终,“我对未来的不确定感非常强烈,如果背后有支撑,我的安全感应该不会这么低。也许是我心不够稳吧,每段感情都没法长久”。
方明打算不买房、不结婚、不生子。“靠自己实现这些,很难。不说别的,你的伴侣能不能接受你的家庭呢?”
深圳给不了方明归属感,但他也不愿意离开这里,“去别的城市,大家都是嘴上说说,在深圳找不到工作,去其他地方更找不到了。”
“生于中产家庭 ,压力一样不少”
2014年刘小禹大学毕业时,父母掏空积蓄,又跟亲戚朋友借了60多万,买下了第三套房产。
新房房产证上写的是刘小禹的名字。叔叔听说后,揶揄了一句“留财产给女儿干嘛,都是要嫁人的,还不是白给别人家”。
房子买完没多久,父母办理了离婚手续。刘小禹后来才知道,母亲察觉到父亲出轨,清楚婚姻已走到末路,以绝食要挟父亲共同买下这套房子,就是想给她留一个安身之所。
“这可能就是财富的代价吧”,说到此处,刘小禹嘘唏不已。
这套房子父亲还了前六年的贷款,剩下的由刘小禹来还,“还完房贷,每个月月光,还要再还20多年”。
有些时候,刘小禹感觉自己被房贷绊住了,想换公司,不敢,“你到了婚育年龄,万一跳槽没成功,就被pass掉了”。她做财务工作,前段时间领导还在办公室调侃,以后AI就可以完成他们的工作。
同龄的女性朋友当中,有些人生完孩子,再没工作过。她曾帮一个朋友争取过工作机会,对方以照顾孩子为由推辞了。“已经跟职场脱轨了几年,再跨出那一步很难,她希望薪资跟以前一样,别人还歧视她已婚已育,职场对女性不太友好”。
前两年,父亲生了一场病,当时丈夫的爷爷也在住院,夫妻俩两头奔波,那段时间可谓焦头烂额。这让刘小禹多了一份无形的压力,她母亲的朋友患有癌症,治疗花费巨大,“一场大病就可以压垮一个家庭”。
“有些同事会说,深二代很幸福,家里有几套房。我没有底气说房子是我的,那是父母的。如果家里多了一项花钱的事情,或者哪天他们突发奇想,去云南搞个农场,我也是啥都没有。” 刘小禹朋友的父母就是如此,夫妻俩给女儿留了一套房子,跑到云南开了家民宿。
刘小禹老公也是深二代,两人结婚后,住在公婆的房子里,公婆搬到了老公的爷爷奶奶家里。
两人工作收入都一般,“维持家庭还好,不敢有大额花销。将来养小孩的费用,父母生病的费用,这都是很现实的问题,打个死工肯定不行。”夫妻俩都在摸索副业,“不然35岁失业了怎么办”。
刘小禹刚毕业时,竞争环境还不像现在这么激烈。但她求职时,也遇到过与王嘉平相似的情形,“天然地觉得你不够勤奋,问你深二代还找工作。不可能啊,大部分深二代还是需要工作的。”
递减的时代红利
父母一辈,习惯用过去的时代背景来要求刘小禹这一代人。
“他们觉得什么事情都很简单,你只要不懒,怎么不行。” 从小到大,刘小禹和身边的朋友,都是在父母们的比较中长大的。“鸡娃”在她读书时已是常态,只是不如现在“夸张”。
“父母那辈吃过苦,他们也是靠个人努力,改变了命运的,所以他们很信奉这一点。”
刘小禹的父亲,常跟她念叨自己的成长经历。父亲小时候闹过饥荒,啃过树皮,读小学时,就要骑着自行车去县城卖花生,他个子太小,够不着车座,只能一直站着蹬车。花生卖不掉,还要被他的父亲打。高中毕业后,父亲来到深圳,当过几年小贩,而后报考公职人员,还真的就考上了。
“那个时代是这样,我大伯当了兵,回来前途也很不错,我爸读个高中就有学历优势,他们成功的几率比我们要大得多。我们这一辈人要超越他们,我觉得很难,除非有奇迹,或者特别好的机缘”。
刘小禹有个深二代朋友A,本科211高校,后来又出国读了硕士,父母也有一定社会地位。A考公差了点运气,家里想托人帮她进个好企业,也没成功。虽然A自己找的工作也不错,刘小禹还是察觉到了世界的参差,“她这么优秀都达不到,我们能跳多高呢。”
“父母肯定不希望我掉落下去,可是大环境怎么样,谁也吃不准,能扛就尽量扛着吧。”
刘小禹另外一个朋友的弟弟M,从深大毕业后,没找过工作,一直在家里“躺着”。一家人实在看不下去,出钱帮M在东莞开了家餐厅,M不愿意过去打理,餐厅最后以亏本关店告终。
“父母那辈理解不了,我也理解不了,为什么这么懒呢。可能有些00后,感觉努力工作也收获不了多少,但是完全放弃,我觉得以后会有代价的。”
即便有压力,刘小禹还是愿意用努力来解决现实问题。“往上跳的渠道是小的,但是老一辈的话没错,你努力了,肯定会有收获,只是收获多少的问题。就目前来说,我自己旱涝保收就可以的。”
在刘小禹看来,自己与更年轻的深二代们的心态差异,跟时代机遇有一定相关性,“我毕业时的就业机会也好,竞争环境也好,至少体验过努力就能改变一些东西的成就感。我也因此愿意相信这个。”
86年出生的深二代郑捷,获得的时代机会要更多一些。2009年大学毕业后,她靠自己的能力,先后进入国企、世界500强外企,那时的普通本科生,找一份相对理想的工作,还不算太难。郑捷的两个孩子,都由母亲帮忙带大,生育没有中断她的职业历程。
33岁那年,原来的职业触及天花板后,郑捷决定改行做销售,因为这行“一分努力就有一分回报”,这是她信奉的竞争法则。
三十岁之前,郑捷与丈夫在华强北买了套一居室,作为孩子将来的学位房,租金足以覆盖按揭。10年前,一对普通白领夫妻,靠自己的积蓄,在深圳买房还不算困难。她和丈夫没有贷款和房租压力,父母有两套房子,其中一套给她的小家庭居住。
郑捷从没想过“离开”或者“留下”的问题。她在华强南长大,那一带的路闭着眼睛都能摸清楚,她对这座城市有着天然的归属感,从未想过换个城市生活,就算是香港也不行。
她不觉得自己的机遇比父母差,“要说买房的机会,那比不了。但是我们的收入,还是比他们年轻的时候多了不少。再说,我妈原来就是个普通工人,我爸爸自己做生意,父母的社会地位本来也没多高,也不存在跌落的问题”。
郑捷认识一个90后深二代Q。Q不打算结婚生子,租住在一个巴掌大的小房间里,对职业和未来的要求都不高,“工资够他生活,够平时去个咖啡厅就行”。郑捷无法理解对方的生活态度,“人怎么可以一点目标都没有,哪怕是租个大点的房子呢”。
心态背后,是机会成本的差距。郑捷认为,这种差异,不仅与时代环境有关,跟原生家庭的财富积累也有很大关系,“Q有7个兄弟姐妹,家境不好,亲情关系也很疏离,靠不上家里的”。
王嘉平失业这一年半,靠着存款和父母的接济生活。父母没有给他压力,“他们希望我能养活自己就行,毕竟在这个城市,生存下来已经很难了。”
每次跟父母要生活费时,王嘉平找到工作的渴望就更为焦灼。即便求职一直不顺,他超越父母一辈的心劲儿依然不减,“他们已经拼得这么多了,我是不是能站得比他们更高呢”。
“喜欢走捷径,是深二代的通病”,方明对我说。
“我身边蛮多朋友,很喜欢博弈,比如炒比特币。大家都不太愿意赚辛苦钱。”在方明看来,这与过去二三十年,深二代们的成长环境有关,股票买对了,房子买对了,赶上拆迁了,一个家庭就可能一夜暴富。
“财富和社会地位的跃迁,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运气,在这种环境下成长,对我们影响还是挺大的。这个环境已经不在了,我的同龄朋友中,仍然还有大把人抱着这种想法。”
不过,投机这一点,在朱铭新的圈子里并不明显,“我认识的深二代,要么跟我一样普通、踏实,要么就很有钱,他们根本不需要搞钱,吃喝玩乐就行了。”
被城市化裹挟的一代人
在我们第二次聊天时,王嘉平又向我解释了“羡慕”的另一重意思,“在老家,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可能几十年都在那里,深圳的你去找,早就不在了”。
他羡慕那些保留完好的传统乡土关系——有一个承载昔日记忆的“老家”,有一群能找得到的童年伙伴。
“在深圳,很难有一个几十年不变的地方,很多人你跟他说了再见之后,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了。”王嘉平一直生活在深圳,但小学同学,他一个都联系不上。
刘小禹的父母上个世纪80年代末来到深圳,她出生在罗湖桂园路上的住宅区里。
桂园小学的橱窗里,至今还贴着她小学同班同学的照片,风吹日晒,已经模糊泛黄。周围熟悉的店铺,老板早已换了几茬,只有街口的菜市场、一家牛肉店、一家蛋糕店,还有附近的麦当劳,生意从20年前延续到今天。
这个片区对刘小禹来说,依然延续着“故乡”的情愫。她在这里生活了10多年,楼前楼后、楼上楼下的邻居都认识,“不是父母的同事,就是我的同学”,下午放学后,一群小伙伴凑在社区小广场疯玩,专程来督促学生回家的老师走近时,大家再一哄而散。
搬离这里之后,刘小禹过上了现代意义的都市生活,“小区里谁也不认识谁”。
走在桂园路上,她还能找到昔日的亲切感,司机在这片老社区,开车速度都放慢了不少,斑马线没有红绿灯,随时都能过,街头时不时能看见扶着轮椅蹒跚散步的老人。
“这才是有生活气息的地方”,刘小禹带着我,在弯弯绕绕的窄巷中穿梭,以前的老邻居,大都搬离了桂园路,只有年迈的老人守着老房子。左边那扇生锈的窗栏里,是她朋友原来住的地方,右边那栋已经列为危房的小阁楼,是小学同学过去的家。小时候的幼儿园,已经改造为办公楼。上学时必经的那条窄巷,如今立着两栋在建的高楼。在破旧和簇新之间,她搜寻着过去的痕迹。
备注: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黄小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