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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角度而言,现在的北京,像极了1999年的纽约。
每当KPCB合伙人、“互联网女皇”Mary Meeker(玛丽•米克)发布新一年的互联网趋势报告时,科技媒体总是争先恐后全文翻译并快手推送,速度堪比翻译中概股招股书。至于科技公司,则是这样刷屏的——
人们太需要一份客观公正权威刷榜第三方并且对自己有利的行业报告了,以至于我的一位曾经在业界知名的Y公司出任资深分析师的朋友加班累到吐血,《2015年中国洗脚行业年度综合报告》这类为某位客户量身打造的研报卖10-20万也是业内公开的秘密。IPO材料需要报告,PR需要报告,拉投资需要报告,做新媒体投放也需要报告……行业规模稍大一点的公司基本上买报告都买吐了,不少公司已经开始自己发报告了。正如我那位分析师朋友,就被收编进了上图某家公司。
而玛丽•米克,这个由于在1998年被《巴伦周刊》称为“互联网女皇”而名噪当世的神级分析师,其起家之路与我那位吐血的分析师朋友恐怕并无不同——“他们更像啦啦队,而不是独立的观察员”。
正如今年女皇的懿旨中,着重强调了“无人机的人气度每年都在取得指数级增长”,事实上,前不久已有传言称KPCB(米克任合伙人的公司)刚刚投资了国内某无人机厂商。
这不是欲加之罪。
我们不妨回顾下玛丽•米克的加冕史
在1981年大学毕业后,她先当了几年股票经纪人,随后辗转几家投行,负责科技行业分析。并于1991年加入摩根士丹利,一干就是20年。
在她刚加入摩根士丹利时,并不被营业员和同行看好,因为她虽然文笔很棒,但内容风格“全凭感觉”,且由于推荐股票走势不佳,被封为“热制导导弹”的外号(象征她的推荐就像热制导导弹,将股票炸毁)。
但玛丽•米克显然不在乎这些,因为她找到了新的增长点。
“私人企业很喜欢那些说对他们公司‘感觉’不错的人,他们在IPO时,需要替他们美言、拥护他们的分析师,这是米克的拿手专长”。
这里需要介绍一个时代背景,理论上投行是靠投资人的经纪费用过活,即通过提供投资建议赚钱。但由于经纪费用已经低到让这些华尔街精英无法写出诚实的研报,因此投行转而利用研报帮助能够让他们赚到更多钱的企业(为了便于理解,你可以想象如同媒体低廉的工资让记者无法不接车马费软文,如同公立医院低廉的诊疗费用倒逼出“以药养医”)。
在资本热潮汹涌的时代里,投行只要接到生意,就稳赚不赔,因为它收取的费用是新上市公司融资额的7%(公司IPO价格每多一亿美元,投行就能收到700万美元的佣金,想象一下吧),看上去高贵冷艳的投行,其实只是个公共裙带的营生。
在华尔街,投行不可能依靠资金操纵推高股价,只能依靠自己的分析师的铁嘴带动人气,于是,分析师成了各家投行打动新上市公司高管的王牌。但是,华尔街早就有“中国墙”(Chinese Wall,如同媒体采编营收分离的防火墙)的规定,即投行不能与分析师串通一气。很明显,如果分析师自吹自擂自己公司承销的股票,失去了客观性,其客户的利益就无法得到保证。遗憾的是,由于经纪业务的利润单薄,不足以“养肥”分析师,“中国墙”终于倒塌,分析师与投行人员狼狈为奸,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这种新型生财之道的始作俑者,便是摩根士丹利。本来,分析师是不会直接拿到承销业务酬劳的,但投行物质奖励仍然是众人皆知的事实:投行业务人员对分析师的年终奖有巨大的影响力。2000年时,玛丽•米克写道:
“我们的一个关键焦点,在于利用我们通过行业研究报告建立的特许经销权。”
“我的最大价值就是帮助摩根士丹利赢得最好的网络IPO业务。”
在那拨互联网泡沫的膨胀期,华尔街上许多备受瞩目的证券分析师不仅在推波助澜,也借此成为了大众明星。摩根士丹利的玛丽•米克、美林的亨利•布罗杰特、所罗门的杰克•格鲁伯曼都成了家喻户晓的名字,跟体育英雄和摇滚巨星相提并论。在一位受人崇拜的首席执行官的言语里,格鲁伯曼几乎成了“半神半人”。
玛丽•米克毫无疑问成为了新财富时代的主角,“科技公司几乎都在乞求她关注一下自己公司的名字,普通投资者们追着她索要签名,摩根士丹利为她开出的年薪高达1500万美元”。最狂热的时候,当米克抵达某个办公区为《名利场》杂志拍片,拍摄小组瞬间安静下来——“玛丽来了!”——然后冲过去献上一杯卡布奇诺。难怪曾有人这样评价:
“米克和她的上司在出卖投资人以取悦企业时毫无罪恶感,因为在这样的生意中,利益实在太巨大、太诱人了。”
(图注:女皇的首份报告,322页。后来,有人这样评价她的文字——“在描述即将成为焦点的宏伟蓝图时,她毫无疑问是一流的。但她收集海量数据所组装而成的长篇报告,有时却显得散漫和过于雄心勃勃,这里边往往塞满了一百万个出发点”)
分析师们完全卸下了矜持,以啦啦队长的身份大杀四方。布罗杰特坚决声称,传统的定价方法在“一个行业的大爆炸阶段”已不再适用。米克也在1999年表示,“现在是理性鲁莽时期”。他们对于个股的公开评论,往往引得其价格飙升。正如《行业标准》杂志所言:“当玛丽•米克开口谈论时,网络股便发疯了。”
一般情况下,评级为“买”的股票,与评级为“卖”的股票之间的比例是10比1,但是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这个比例已经接近到100比1(我们不妨看一下某些科技媒体上正常分析文章和软文的比例,就明白现在的北京与1999年的纽约多么相似)。
为了便于定价互联网企业,玛丽•米克曾满怀热情地大肆褒奖Drugstore.com,因为浏览该网站48%的浏览量都属于“嵌入顾客”(在网站上至少逗留三分钟的访问者),至于“嵌入顾客”是否会交出美钞,已经是另一个问题。在2000年的泡沫中,Drugstore.com的股价曾达到了67.5美元的高度,而到了次年秋季,股票已一文不值。
Drugstore绝不是女皇曾犯过最严重的错误,2000年,米克主导了美国最大的网络服务提供商美国在线,斥资1640亿美元收购媒体公司时代华纳的并购交易。米克非常自信地认为这起并购会成为有史以来最赚钱的并购交易,但实际上两家公司的合并却是一场彻底的灾难。随着网络泡沫破灭,2002年末美国在线时代华纳宣布亏损近1000亿美元,创下了公司亏损的最高记录。Homegrocer、Ask Jeeves、Lastminute、ExciteAtHome……这些在泡沫破灭时等同废纸的股票,也都曾经被女皇极力推荐。
“某些分析师曾经含蓄的许诺,在随后的市场中,自己正在进行中的研究报告将为IPO公司业务提供持续支持”。所以,即便是旅行订票网站Priceline.com已经暴跌96%的情况下,米克依然坚定地看涨并推荐该股,这给她的职业道德引来了诸多质疑。
2001年,米克连续遭到华尔街投资者的两起联合诉讼,她被认为故意传递错误的信息,误导投资者购买网络公司股票,从而给投资者带来了巨大损失。因此,《财富》杂志曾在某期封面上刊登了玛丽•米克的照片,并配以标题“我们是否能再信任华尔街一次”,可谓对这些事件的全面总结。
投行的骗局终于成了大新闻,投资者眼看着自己的退休金储蓄计划损失殆尽,公司员工们看着自己的股票期权和年金计划消失不见。纽约州总检察长开始以保护个人投资者的名义展开突击调查,然而结果却耐人寻味。
检察官在布罗杰特的邮箱中发现了关键证据,他大胆诚实地说他推荐的一些公司是“狗屎”,最终他不得不提前退休。格鲁伯曼的邮件也被挖了出来,他曾经在邮件中表示,之所以推荐AT&T的股票,是由于对方帮忙把他家孩子送进纽约的一间明星托儿所(伍迪艾伦家的孩子也曾经在那里入托)。
然而摩根士丹利却“不小心”销毁了大部分电邮,在检察官能够找到的电邮记录中,米克的电邮内容十分谨慎,她通常会避免批评她推荐的公司,哪怕这些公司明显已经式微。办案人员需要证据表明,米克故意误导投资者,或她在报告中隐藏了相关信息,但他们无法找到任何相关证据。
最后,检察官和华尔街的重量级机构达成和解,投行们不承认也不否认曾经犯过的错误,但保证会改进工作流程,并支付了巨额赔款。至于女皇?她成为了那个时代硕果仅存的遗珠。在其它分析师入狱的入狱,归隐的归隐的年代里,她仅仅带薪休假数年后,便再次回到了公众视野。
2001年5月,《财富》杂志发表长篇评论文章《玛丽•米克哪里出了错》,对互联网第一次泡沫时期的“米克”现象进行了深入分析。在他们看来,玛丽•米克最致命的错误就是太把自己当成“交易人(dealmaker)”,而不是安心于做一名专业的“分析师(analyst)”,这样的“身份错乱”在帮助她和摩根士丹利成名的同时,也毁了一个分析师和一个行业的名声。
在那个最疯狂的年代里,即便在摩根士丹利将互联网研究团队扩大至26个分析师之后,所有人依然只会点名表示——“只相信米克一个人”。
我又想起了科技公司们每年刷屏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