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派”的艰难决定：一位81岁老人规划的佳能转型之路

“这款监控摄像机辨认我的年龄是56岁。”上周四傍晚，81岁的佳能董事会主席兼首席执行官御手洗冨士夫，在浦东香格里拉酒店的一间会议室里说。他所说的这款设备是五年一届的上海佳能博览会上展示的新品，能识别猜测人的年龄。显然，比实际看起来年轻很多的御手洗这次“戏耍”了相机。

当天接受采访前，他已经连续出现在多个正式场合。记者抛出的一个问题“23年的美国生活带给您的影响是什么”，让他按耐不住侃侃而谈，不显疲态。他现在仍坚持每周打高尔夫球，执意在球场上不坐车，只步行。

很少有哪位世界500强公司的“一把手”在自己80岁时仍在亲力亲为，当然这和日本独有的家族制企业和终身雇员制有关。但到了这个年纪的人，通常该在移动互联网浪潮冲击下感慨时不我与，或者解甲归田享受人生。

如果不是2008年雷曼兄弟的崩坍，以及随即引发的全球金融海啸给本来处在业绩上升势头的佳能沉重一击，御手洗当年就退休了。危机面前，曾在1996年开始带领佳能扭转颓势的御手洗无限期搁浅了自己的退休计划。按他现在的想法，等这一轮世界经济重新复苏后再说退休。

查看佳能10年的财报你会发现，它的营收几乎没有过大起大落，平滑的增长曲线与那些激进的互联网公司迥异。与很多耳熟能详的日本大公司一样，稳定的传统企业在年轻一代更喜欢用手机自拍并上传社交网络的年代，普遍面临转型压力。佳能的做法是通过公司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大规模并购，进入医疗、安防监控等领域，寻找增长新引擎。

与索尼、富士等日本公司的最高层相比，御手洗过去很少接受中国媒体的采访，熟读《三国志》的他来中国的次数并不多。这让记者对他本人的兴趣超过了对佳能本身：一位耄耋老人，如何在时代转型压力面前找到新的动力，他做的这次赌注将给他在退休前带来一份什么样的回报？

“鹰派”的艰难决定

一个人的性格特点和岁月积淀往往会不经意地被刻在脸上，但这在御手洗身上似乎并不适用。面对面交流时，你会觉得他是一位和蔼面善而不失可爱的老头，聊到兴奋点时会增加肢体动作。但在员工眼中，他是一位鹰派作风、威严而权威的人。

负责整个佳能亚洲业务、同时担任佳能（中国）董事长的小泽秀树是一位性格活泼的日本人，经常冒出几句玩笑将身边人逗笑。但在御手洗身边时，他显得收敛很多。只有在采访将近尾声、气氛变得很放松时，他才会用中文冒出一句“压力山大”。当时记者问道，在中国经济增长放缓的背景下，是否会调低2016年中国市场的预期目标，御手洗否定，坐在一旁小泽表示倍感压力。

第一次让全体佳能员工感受到他的威严作风和决断力的年代在1996年。前一年，佳能创始人御手洗毅的儿子、佳能公司第5任社长御手洗肇突然病逝，当时已从美国回来的59岁副社长御手洗富士夫被董事会任命为社长。他上台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砍掉了已运转40年的流水线作业模式，转而实行更适合公司未来发展的单元式生产方式。命令下达后，35个工厂、共20000米流水线被废弃，7个亏损项目被终止，随之而来的员工转岗和辞退给御手洗带来了巨大压力。

“我是文科出身，不是技术派，但我观察后认定单元式的生产方式更合适。”御手洗说。当以蜂巢室小组（Cell）取代传统流水线后，（以组装影印机为例）御手洗将6名员工编为一个小组，在一个配备有全部工具的小工作室中合力制作一部影印机。6名员工所激发出的生产力相当于旧式生产线的30名员工。美国《商业周刊》评价他称，御手洗结合了日式管理的品质及细腻，与美式管理关心现金流量及股东利益的作风。

在他此后领导佳能的20年中，做过很多类似“艰难的决定”。在他和时任伊藤忠商社社长、也曾任前日本驻华大使丹羽宇一郎合著的《一流公司的价值》一书中，他回忆道，在上任之初他确立了佳能以利润为中心的战略方向，但“起初很多人对我的意见感到不以为然，一直以来大家都抱着销售额至上主义，我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如何去改变他们的观念。”

直到31岁才去美国工作的御手洗此前一直接受的是日本教育和职场熏陶，让他转变思想的是初到美国时受到的一次刺激。1966年被佳能派到美国工作的第一年，佳能美国的账本上只留下6000美元盈余，销售额却有300万美元，以至于当地税务部门怀疑他们偷税。对方建议御手洗把公司赊销在外的账款都收回来存在银行里，然后就可以回日本了，这样还能拿到5%的利息。

这对于此前在国内做销售工作的御手洗无疑是一次打击。当年美国的一流公司都在不断积累利润作为自有资本，稳扎稳打；而日本企业想的是如何扩大市场占有率，不惜以降价为代价。这颇有点像今天中国互联网公司烧钱补贴赚市场的风气。那一刻起，御手洗扔掉了在日本养成的观念，重视利润，逐渐让佳能美国走上财务健康的道路。

在回到日本实施他的新想法时，御手洗表现出看起来有些冷血的决断力。在下令取消不盈利的业务时，为该业务付出巨大心血的员工提出反对，但他认为如果领导被这些员工的意见所牵绊，迟迟不下决定，就会白白葬送企业的利润。为此，他成立了一个业务审议委员会，分别以3年、5年为限，对各项业务做分级评审，进入“要撤销业务”一级的将面临淘汰命运。

从1996年开始，御手洗给佳能制定了类似中国五年规划的“全球优良企业集团构想计划”，今年是该计划第五个阶段的开局年，这个阶段最重要的战略方向之一是向那些可能成为未来新增长点的领域横向扩张，并购是重要手段，但这个过程面临的风险已经被写入佳能2015年的财报中。

转型能否突围？

受限于历史印象，中国消费者喜欢将佳能定位成一家包括相机在内的消费级影像设备生产商。据佳能中国方面向本报记者证实，个人影像产品的确是佳能中国营收占比中最大的一块业务。但在全球范围看，以打印机为主的办公产品才是营收贡献中最大的业务。据佳能2015年财报显示，办公产品年销售额为21108.16亿日元（约合192亿美元），同比增1.5%；影像设备为12638.35亿日元（约合115亿美元），比上年减少5.9%。

从卖硬件到卖解决方案，这是包括惠普、戴尔在内的全球很多传统IT公司的转型方向。佳能最赚钱的办公打印业务也在走这条路，比如对于超大文件的异地联网打印，用户可在A地点击打印，出差到B地的打印机上刷卡进行安全验证后再打印。中国企业对商务办公环境的愈发重视给佳能、惠普、富士等打印设备商提供了新机会。一位来自腾讯的员工证实，腾讯目前是佳能打印机的中国大客户之一，联网协同办公发挥了重要作用。

如果查看佳能10年财报你会发现，这家公司的销售额保持着一条十分平稳的曲线，没有大起大落，只是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出现过明显下滑。当年，中国人对摄影器材迷恋度的提升，让中国市场成为佳能在金融危机后提振业绩的一棵救命稻草。

但数年后，中国以领先世界上绝大多数发达国家的速度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人们记录影像的习惯也由相机变成了像素越来越高的手机摄像头。影音娱乐及消费电子潮流的转向不光对佳能，对索尼、东芝、富士、松下等曾经辉煌的日本企业都提出了时代挑战。在经历了2000年泡沫后重新崛起的全球互联网浪潮，让御手洗在内的日企掌门人感到压力。

以索尼为例，从2008年到2015年，只有2012年和2015年的业绩为盈利。2015年，在手机、电脑等移动硬件业务仍旧亏损的局面下，索尼游戏及软件业务成为最大增长亮点；影像业务中，数码相机收缩市场转向高端产品，这部分销售额略微下降的同时使营业利润实现高增长；同时索尼在尝试进入VR、人工智能等新领域。总体上看，索尼的艰难转型仍主要锁定在老本行消费电子领域。

御手洗的突围思路是在保持原有业务盈利能力的同时，横向向新兴市场进军，从B2C转向B2B。今年3月，佳能以接近60亿美元的价格收购东芝旗下医疗设备部门，这项收购目前即将完成；2014年6月，佳能收购世界最大视频管理软件公司之一的麦视通（Milestone，丹麦）；第二年斥资28亿美元在监控摄像头领域再下一城，并购瑞典网络视频监控厂商Axis；2013年，佳能将荷兰奥西（Océ）纳为子公司，拓展商务印刷行业。

如此大手笔的并购集中发生在“五年计划”的第四阶段（2011年到2015年），这在佳能历史上极为罕见。御手洗的目光瞄准的是那些与人的生命和安全息息相关的领域。“我是按照人口增长的趋势考虑产业布局的方向。”他举例说，经济的发展离不开人口的增长，当年佳能进入办公设备领域的背景是日本商务交易规模不断扩大，人工费用上涨，对企业业务管理的合理化提出要求。

新领域的试水开始让御手洗看到佳能摆脱对相机和复合打印机过度依赖的可能性。据佳能2015年财报显示，工业和其他业务（包括医疗、安防等）的增速为31.6%，远远领先于传统业务增长，但这部分在营收总盘子中的占比还很小。横向跨界进入新领域的脚步与传统业务的垂直延伸几乎是在同一时期迈出。用于电影拍摄的Cinema EOS System计划，让佳能进入影视制作市场。

“我白天也在做梦”

转型中的压力可想而知，何况是对于一位已进入耄耋年纪的人。

面对咄咄逼人的互联网冲击以及年轻一代消费与社交习惯的快速迭代，81岁的御手洗如何抗压？“我基本没有生过病。”他说，自己最大的心得是积极乐观的心态，不喜欢安逸的生活，在困难前面不会轻易退步。这或许是他看起来至多像70岁年纪的最重要原因。

“我把《三国志》中诸葛亮说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做自己的人生指南。”很小就开始接触中国古典文化的御手洗说，三国的典故对自己影响很大，他也从《论语》、《老子》中找到了不少人生的方法论，他崇拜《水浒传》等处于乱世中的英雄精神。

御手洗与中国渊源颇深。1989年御手洗从美国回来，第二年就到北京观看了亚运会，当时中国人里没有多少知道佳能这个品牌，昂贵的摄影器材离中国人的生活还很远。当年，佳能整个亚洲市场（除日本外）的GMV占比仅为2%，御手洗上任后就将关注点投向了中国市场，如今这一比例已提升至16%。

2005年佳能针对中国市场提出的“感动常在”口号已经被国内消费者耳熟能详。11年来，被御手洗派到北京等地工作的小泽秀树做了很多传统文化传承保护工作，比如2014年以照片和影像记录丝绸之路上的文化遗产活动。同时为迎合中国蓬勃的电商发展，佳能在天猫开设了官方旗舰店。据天猫方面近日独家透露的数据显示，去年“双11”当天，佳能天猫旗舰店的销售额是平时日均的255倍，荣登相机行业全球品牌榜首。

人生因多元的阅历而丰富。事实上，美国23年的生活在生于东方的御手洗身上留下很深的烙印，这不光体现在近日他在上海佳能博览会上用几乎没有日本口音的流利英语进行的半小时脱稿演讲上。在美国时，他喜欢上了高尔夫这项运动，他现在仍坚持每周末去打高尔夫，坚持在球场上不坐车，通过步行锻炼身体。他每天晚上10点睡觉、早晨4点起床，不吸烟，偶尔喝点酒。与硅谷那些以熬夜著称的科技公司CEO们相比，御手洗的作息规律显然更健康。

他在回顾自己的美国生活时说，这段经历教会了他全球化的视野和更趋合理的思维方式。在美国，公司的规章制度就像棒球比赛中的规则一样清晰明确，这是多数亚洲公司不具备的。作为文科生，御手洗从未亲手做过一个镜头或传感器，也没有在实验室做过研究。但他把在美国学到的思维方式带回日本，让他在考虑佳能未来的时候更具宏观性。

“美国公司文化是想方设法将最优秀的人留住，把差的开除，但日本更强调终身雇佣关系。”御手洗说，公司最重要的就是人，他会先把公司员工的身份看成某一个国家的国民，再从中圈出一个范围，看作佳能的员工。这种思维方式给佳能全球各地分公司更多的自主权。

短暂的采访和接触根本无法读懂一位81岁老人的内心。但在提到睡眠与疲惫的话题时，御手洗对Mr.Key说了这样一句话，“人们喜欢晚上做梦，而我白天也做梦。”他的丰富经历与旺盛精力似乎在告诉79岁的佳能（1937年佳能前身精机光学工业株式会社成立）以及年轻人，梦想与年龄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