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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阑夕
如果不是王石的演绎,布赖恩·伯勒的成名作《门口的野蛮人》在中国恐怕不会有着今天这样的知名度,将资本喻为茹毛饮血的原始人类,也是立场相当鲜明的手段。
这个夏天,有关企业管理权的纷争——除了万科之外,汽车之家、盛大游戏均有相似剧本上演——集中爆发,在偶然中似乎又流淌着必然:经济下行导致真正优秀的投资标的同样断崖式减少,需求出路的货币资本自然需要变得不择手段。
根据王石的信函来看,他对于宝能系可能「危害」万科资产的怀疑,源自后者的一贯作风,然而王石所庇护的,是一件流通的商品,小贩不能选择他的顾客,这是市场经济的立足之本。
就像画师卖画,买者是拿回去匾着供奉,还是用来垫起桌角,都不再关乎画师的本人意志。
因而,在这件风波上,王石的孤立无援并非毫无缘由,没有人会怀疑他对万科的热爱,只是这种热爱不能凌驾于游戏规则之上,否则,经理人破坏大股东的利益的事情一旦形成惯例,它会伤及整个市场的运作体系。
于是站在王石身侧的,鲜见他在企业家俱乐部里的那帮富可敌国的同道,而是吴晓波和秦朔这些向来忧国忧民的财经文人。这也不是我们的地产教父遭遇到了可耻的背叛,而是一切事先的建议都获得了倨傲的对待。
冯仑不无遗憾的说,王石总是「坚持他的三观」。
魏武挥曾经系统性的归纳过商业生态的发展轨迹,以美国为例,分别是资源、管理、技术和金融四个驱动阶段。
这也分别对应着跑马圈地的洛克菲勒时代、让大象跳舞的郭士纳时代、带来效率革命的埃里森时代和注重食利的巴菲特时代。
中国有别于美国的特色在于,它直接从资源驱动跃迁到了金融驱动,甚至二者长期并行,而无管理大师和技术创新。
王石位于的地产行业,更是个中极致:其左手是资源套利,从地方政府囊中拿地;其右手是金融魔术,与负债和杠杆共舞。管理和技术的因素,不能说完全没有,但是的确微乎其微。
于是,万科的定义,就进入了一种模糊的不可知论中:在王石看来,这是一份溢满情怀的事业,是他从襁褓中养大的血脉,是中国地产行业的一面金字招牌,但在市场看来,万科只是一件优势资产,想要拥有它并不需要歃血为盟,只要出得起价,这位姑娘就是你的了。
正是因为缺失管理和技术,使得创始团队之于企业的价值并不被充分认同。在硅谷,资本巨头收购一家企业的附加条件,往往不是赶走创始团队,而是一定要把人给留住,至少设立一个不得辞职的期限,因为这支团队的管理及技术能力,才是企业的核心竞争力,要是人走了,买下来的公司就只是一具空壳罢了。
在某种意义上,郁亮的处境相较王石更加微妙,后者纵有破釜沉舟的决绝,前者却需要考虑败北之后的应对。换句话说,万科易主必无王石,但是郁亮,是有着转圜余地的,他没有精神领袖的虚名,却是实际上的操盘手,做一个「大事不糊涂」的两朝宰相,不会太难。
公众之所以吝于同情王石,刨开私域中的成见,不外乎他的过度矫情。这种情绪,和人们都很厌恶那些在朋友圈和微信群里晒娃拉票的朋友,是一致的:你的娃只对你是特殊的,我就想要投给273号,那个娃比你家娃好看多了!
另一方面,哀叹理想主义的挫败愈来愈没有市场,这里面固然有着强者逻辑的作祟,然则认清理想主义的自私与任性的本质,也是充分且必要的常识普及。
野蛮人的称谓,是对资本的妖魔化的第一步。事实上,经过了几百年的探索,现代商业终于可以实现将契约落于纸面、用章程保障产权的目的。在这个过程中,理想主义的反面,功利主义才是推动进步的主角,当利益和回报不再带有剥削的原罪时,所有的经济爆发、创新爆发、财富爆发都应运而生。
王石绝非马克思和列宁的信徒,但他对于资本逐利的指责,却在精神上复原了巴黎公社的奇妙色彩。回头来看,华润扮演的角色反倒最为接近正常,它与宝能系的合谋反映出了对于万科现有经营体系的合理不满,却又明确反对宝能系的赌气式罢免提议,在行使股东权力上,华润的克制,映射出的是王石的激烈和宝能系的尖锐。
更加莫名其妙的,是万科员工在昨天的上访请愿,尽管万科已经否认自己对员工的这种行为存在支持,但是很难想象那些拉着写有「相信党和政府」文案的横幅、冒着刺激党和政府的最大忌讳上街游行的职员,只是出于附和董事长的一腔热情。
马云说过,阿里的管理原则,就是「客户第一、员工第二、股东第三」,其中的文字游戏相当浅薄:客户的满意和员工的卖力,是股东能从阿里这家公司获利的前提。
即使万科的所有员工都反对「被强加」于他们的第一大股东,依然改变不了自然法财产理论赋予股东的占有权、使用权、收益权和处置权。资本的一意孤行,究竟是会毁掉基业长青的可能,还是让企业回归制度的约束继续成长,这是一个概率问题。
布赖恩·伯勒书写的RJR纳贝斯克收购悲剧、苹果公司驱逐乔布斯的恩仇、雷士照明三度开除创始人后的股价腰斩……这是王石们的心结。
思科赶走两名创始人后的高歌猛进、古驰家族第三代继承者若非卖掉公司反而可能毁掉这个奢侈品品牌、王志东失掉新浪……这是野蛮人们的庆幸。
故而,企业控制权的争夺,基于身份的预判基本上都是不靠谱的,创始人的任性妄为也好,资本家的嗜血无情也罢,都是想象和观念的产物。
每到此时,总让我想起柳传志坚持宣扬的「企业家该拿的利益,一分也不能少」,这种主张是有政治觉悟在内的,从1978年第一轮国企改制开始,当时的选择就已经决定了后来的命运。
柳传志亦不讳言自己为了争取利益而担起的风险:「你从中科院手里花2亿买走35%的股份,国家可能不会这么跟你算账,它擅长的算法是,2亿卖给你的股份,在今天值几百亿、几千亿了,那就是贱卖给你了,成了国有资产流失的靶子。」
我无意为中国民营企业家的悲壮情结添砖加瓦,只是像王石这样,甘愿规避风险而取名弃利、却又不忘抱紧央企的大腿,委实不应期待可以占尽便宜而无代价的支付。
直到空门被闯,方知天下大变,此时再去诘问对方为何没有敲门,已是黔驴技穷,且教养尽失。
据说中国的商人,心中永远住着两段理想人生:一个是胡雪岩的前半生,吃透政商两道而至登峰造极,一个是范蠡的后半生,带着红颜知己扁舟归去。年过花甲的王石,尽管挨着纸面上的揶揄,却也经得起足够分量的质疑,王石狼狈,想成为下一个王石的,都还排着长队。
英国脱欧公投之后,首相卡梅伦的辞职信体现出了这个古老的民主国家的体面,他说他的政治志向是作为欧盟成员国前进,但英国公民做出了「明确且不同」的选择,因此他已经不适合继续担任英国的领导人了,他不能违背本心服务于并不认同的政策。
而在万科的闹剧上,我只看到在野蛮和文明之间,缺了一千个体面。
作者:阑夕,微信公众帐号:techre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