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用城市设计形塑广佛大都市区？

一、广州中轴线：从Canton到珠江新城

城市设计的目的何在？我认为主要是形成一个空间使用的共识。作为规划师，我们是在城市建设起来之前，为它提供一幅城市蓝图，或是一部城市沙盘，在其中清晰地呈现出各种城市信息，来指导决策和行动。

我们的责任在于理解并协调好城市中的各种因素，包括不同的观念、利益和行为，以空间手段组织起社会共识。其中，城市中轴线作为超大尺度城市设计的有效手段，能够将城市空间组织为一个有序的整体，形成一套开发、使用的规则，以此稳固住城市基本形态。另外，城市中轴线本身也是城市中心，代表了城市发展的重心，强有力地影响着城市形象和发展方向。（延伸阅读：再塑中心性）

广州从古至今都深谙其中道理，在古代、近代、现代三大发展节点上，形成了三条南北向城市中轴线。它们为不同历史时期的规划和建设提供了方向和目标，凸显出广州“青山半入城，六脉皆通海”的山水人文格局，见证着广州的发展与迭新。

广州是中国古代最早的城市之一，在发展中逐渐成为中国南方地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乾隆年间，广州被保留作为唯一的海上外贸口岸，形成了“一口通商”的局面，也以此成为仅次于北京、伦敦的世界第三大城市。广州十三行成为中国首批进出口贸易中心，整个珠江三角洲便也逐步建立起了商品经济体系。

清末，因良好的自然环境和便利的进出口条件，珠三角地区聚集大量人口，城市建设也得到了提升。民国时期，为适应出口加工商业与商品性农业的发展，孙中山在今黄埔港附近规划“南方大港”，提出清理河道，修建堤坝，改造河口等系列举措。（资料来源/《建国方略》孙中山）

当时的广州城被叫作Canton，其中有一座地标性建筑——镇海楼，为明代所建。所谓“镇海”，实际是为了镇住这里的人和权，加强王朝对岭南地区的控制。到了民国时期，民国政府从外国人手中夺回城市规划的主动权，令市政公所大规模拆卸城墙和开筑马路。

至20世纪30年代，一条北起越秀山和镇海楼、向南延伸到海珠大桥的城市中轴线形成，全长约三公里。这条中轴线在这个历史悠久的城市里重新建构了一个城市意象。为什么当时的民国政府要这样做？作为一个新的政治体，它需要表达新的、属于自己的意象。也就是说，如今呈现出的城市形态和空间结构，其实在发展的过程中是隐藏着某种国家权力和国家意识的。

广州除近代中轴线之外，另有一条从秦汉时期开始孕育的古代中轴线，其雏形是由东侧和西侧的番山、禺山拱卫而成的一条南北通道。随着1921年广州建市，中山纪念堂、海珠桥、广州市政府等建设纳入规划，《广州市工务之实施计划》中提出将这些标志性节点用新式马路连接，以形成“气象巍峨，交通繁盛”之景，这是广州城市近代中轴线这一概念首次被提出。（制图/刘诗怡  资料来源/广州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2021-2035年））

从抗日时期到改革开放之初，广州在城市建设方面没有大规模的变动，一直是以城市中轴线为中心，建筑向两侧平衡扩张，这也遵循了美国建筑师墨菲在1921年“广州都市计划”中提出的“在老城市中建新城市”。

这个局面一直持续到1993年，广州提出了在东部建设“珠江新城”的设想。这是对1982年《广州城市总体规划》的响应，即“明确城市向东、向着黄埔港、广州经济技术开发区，沿珠江北岸呈组团式拓展”。广州政府邀请了美国著名规划师托马斯夫人担纲珠江新城规划。托马斯夫人划出一条从黄埔大道到珠江的轴线，这就是如今新中轴线的雏形。

美国规划师托马斯夫人的方案明确地提出把商务区沿轴线布局、住宅区围绕珠江公园布置，把最高的两栋的建筑（东塔和西塔的前身）放在黄埔大道边——靠近珠江的建筑矮一点，越远的越高，让江面呈现的范围更广。（资料来源/美国托马斯规划服务公司）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后，珠江新城开发陷入停滞。曾经十分繁荣、供不应求的办公楼市场转向低迷，大量商务办公楼积压闲置。我于1999年接手《GCBD21——珠江新城规划检讨》，在继承托马斯夫人平面方案的基础上重构了整体空间形态，重点是将原来放在黄埔大道边的两栋超高层建筑移到了珠江北岸，与广州塔共同构筑了“三塔锁江”的超级景观。

由此，广州新城市中轴线形成，从燕岭一直延伸到珠江外航道，途经广州塔、海心桥、天河体育中心、海珠湿地公园等地标。在此基础上，广州市政府决定进一步向南拓展城市轴线，未来的广州新城市中轴线将长达十二公里。

2000年开始实施的《广州城市发展总体战略规划》提出了“北优南拓东进西联”方针。新的城市结构显示，广州城市未来中心从老城区发生转移，珠江新城占据了核心部位。（制图/刘诗怡 资料来源/珠江新城规划检讨）

与以政治、文化为重的传统城市轴线相比，位于东部天河区的广州新城市轴线更多承担起经济中心、商贸中心、交通中心的角色。城市中轴线的迁移带动城市从荔湾区、越秀区等老城区向珠江新城拓展，实现城市CBD的迭代与升级。未来，广州计划持续向东开发，在琶洲、智慧城等板块建立起科创轴线，汇聚起城市智慧基因。（延伸阅读：广州城市更新的机制路径探索｜骆建云）

广州的传统中轴线撑住了广州老城，新的城市轴线又将提供给我们新的建设目标。城市中轴线形成了较容易被大多数人接受和认可的空间使用共识，是一个上帝密码一样的存在。有了它之后，空间形态的创造就有了依据和规定。不然随着城市领导班子变换，城市空间使用就可能出现混乱。

二、“城市南海”：铺就广佛同城之路

现代广州的崛起与珠江新城的建设处于同一时期。在此之前，作为三来一补政策高地的东莞是珠江三角洲地区的明星城市。然而2000年以后，东莞随着三来一补的退出开始陨落，广州和深圳依靠土地财政实现了城市大发展。与此同时，国家为整合空间功能实现大城市功能疏解，提出了“大中小城市协调发展”的方针，广州成为引领区域一体化发展的中心城市之一。

广州和佛山在此契机下打破行政壁垒，开始了同城化建设。由于两个城市靠得很近，所以市场的力量在中间跑得很快。城市化初始阶段，佛山利用与广州近距离的优势，依靠土地财政启动城市发展。招商引资方面，广州做汽车，佛山做汽配，上下游企业在地理空间上的聚集使佛山可以拿到更多资源。也就是说，同城化推动了资源配置成本的下降。

改革开放后，市场推动了广佛两市生产组织一体化，但城市政府各自为政，两者间存在严重的行政区经济。2008年，广佛同城化上升到国家战略层面，广佛两市初步尝试交通互联，基础设施共享。2017年，在深圳积极构筑环伶仃洋大都市区的同时，广州主动拉住佛山以壮大自己的市场力量。2019年，为了更加有序地发展同城化，广佛高质量发展融合试验区开始建设。（图片来源/袁奇峰）

在广佛同城的良好发展中，佛山南海区（2002年撤市划区）发挥了重要作用。南海区处于广佛都市区的核心地区，具有优越的区位优势，其行政边界与广州无缝接壤长达九十二公里。由此，南海担当起广佛同城化的先行区，在城市发展、区域合作、创新发展等方面投入大量资源。

1993年中规院在《南海市中心城区总体规划》中首次提出建设城市中心区的设想，确定了将雷岗山以北地区作为中心区的发展用地，南海城市中心区建设由此确立。2003年，我带队编制了《南海东部地区发展规划》，在广佛同城的背景下，我们提出了从“城乡一体化”走向“真正城市化”，具体路径为南海区实现“都市经济”，西部地区打造“园区工业化”，东部地区建设“城市南海”。

《城市中国》第91期《规划者说》以图解形式树立了现代城市建设发展谱系和1978年以来的城市建设热潮，对比分析了十年间，大众对城市规划到国土空间规划变迁的认识。

由美国SWA环境设计公司所完成的南海中轴线景观规划设计。这条城市中轴线以雷岗山为起点、佛山水道为终点，从南至北布置了千灯湖公园、酒店商务区、商业水城广场、迎宾广场四个功能区。（资料来源/美国SWA环境设计公司）

为鼓励南海东部的第三产业发展，袁奇峰团队在中间地带规划出以商贸为主的综合功能区；在南面加大对香港工商服务业的招商力度，打造广佛现代服务中心；三山港地区则构筑国际物流贸易园区。（资料来源/南海东部地区发展规划）

在完成东部地区规划后，我们又接手了南海大沥镇联滘地区三旧改造项目。这个地区原本是一个垃圾分拣处理集散地，处理的垃圾中有不少欧美国家运来的废旧塑料。2006年外媒以“洋垃圾大举侵入联滘村”为内容进行大量报道，政府为了避免扩大影响，启动了该地区的升级改造。我们团队拿到了项目设计竞赛第一名，准备对这个地区进行市地重划。

大陆的“市地重划”这一概念源自台湾地区，指的是城市中某一地区的土地重新规划整理，实施过程为土地的权利者将一定面积的土地让出，经由地区内土地权利的交换，完善道路、公园等公共设施，同时调整宅地的区划和形状，以此提高土地的利用率，使其配合市政建设需要。联滘地区经过权益的再安置、设施的提升、土地拍卖等系列操作后，建设完成大沥镇商贸综合发展区，成为南海第一个成功的“三旧”改造案例。

佛山市提出“三旧”改造以来，有关城市建设的重要官方文件或会议发布概况。（制图/刘诗怡 资料来源/佛山市自然资源局网站）

三、“广佛三轴”：重塑区域山水人文格局

2007年，在南海东部地区建设已初具规模之时，我们提出让城市中轴线突破佛山水道，继续北延。目的在于将以千灯湖中心商务区、一河两岸都市核心区、大沥商贸综合发展区为轴线的南海新城市中心区打造为广佛都市区综合型次核心区，布置居住、商贸、商务、行政、公共服务等功能。

2007年，袁奇峰团队初步提出南海中心区北延，形成沥桂（大沥-桂城）一体化的空间结构。（资料来源/南海“千灯湖北延”战略）

南海政府随后请省规划院对此做了三次规划，我们在2013年筹划的南海区东部片区城市轴地区城市设计竞赛中拿到第一名后，最终规划了一条全长12.8千米的南海城市中轴线，从南海桂城岗向北经千灯湖，穿过大沥镇，直达里水展旗峰。佛山水道以南以现千灯湖公园区域轴线走向，广佛路以北以联滘段轴线走向。“南海之眼”、“南海之门”等地标性建筑正在建设和推进中。

2013年，袁奇峰团队以魁星楼和展旗峰为南、北控制点所作的南海城市中轴线方案。（资料来源/袁奇峰）

现在我们考虑的是，如果把Canton的轴线、广州的新轴线和南海的轴线放到一起会产生什么效果？所以在广佛同城的时代，我们描画了一个新的概念，叫做“广佛三轴”，意在让广佛城市设计重新回到Canton，培养一个山水人文的意象。

在古番禺、古南海的土地上，分别建设的“广州城市新中轴线”与“南海城市中轴线”各长十二公里，拱卫着青山入城、六脉通海的省城Canton的“广州传统城市中轴线”，在区域尺度上再塑了广佛大都市区的山水人文格局。（资料来源/袁奇峰）

我认为对规划师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创造出为社会所认可的空间。城市设计就是规划师用来说服社会的工具，帮助城市打造一张蓝图，进而形成空间使用的共识。只有这样，城市规划才能做到人的心里去，城市建设才能有序进行，城市规划师才可以称得上真正远见了未来。

注：本文为袁奇峰在2023厦门城市设计周高峰论坛中的演讲内容整理，未经演讲者审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城市中国杂志 （ID：UC_urbanchina），作者：UCR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