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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度训练营 (ID:shenduxunlianying),作者:梁键强,编辑:潘桢甄,原文标题:《小镇做题家之痛 | 社会观察》,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在乡镇里,有一群农家子弟通过教育不断向上流动,取得令人羡艳的学业成就。他们的故事被旁人当作人生突围的模范案例,带有教育摆脱原定命运、走出贫困的励志色彩。
但如学者程猛所说,这可能只是故事的一面。
在另一面,这类农家子弟承载着整个家庭的希望。上学的过程中,他们不时感受到父母无言的期待,经历过无数日夜的挑灯苦读。面对晦暗不清的未来,也常常凝视着老房子里的土墙发呆……
走出之前,做题家的努力与苦楚似乎难被看见,也无处可以诉说;考进高校,也并不意味着以往的一切将会结束。当他们再度回看自己的过去,会有着怎样的感触?又是如何理解“教育改变命运”的说法?
考个好成绩是应该的
“你读了书以后,身上会肩负着责任和使命。一种道德义务就是你要读书读出去,然后改变自己的命运。等改变命运以后,回馈自己的家族。”和我聊天的过程中,李鑫时不时会提到这一点,他意识到这个沉重担子的存在。
李鑫,2000年诞生于湖南的一个农村。在村里的小学上到四年级后,因为没有老师能提供后续的教学,他只好到镇上去读书。随后考到镇里的中学,再到省重点高中,最后通过农村专项计划前往一所985大学。就像是爬阶梯,李鑫不断向上,跑去更远的地方,看见更大的世界。
李鑫没想到能考来南京,他并不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读书的料”。根据他最初的想法,读个二本院校已经是一件很值得夸耀的事了。
中学教室 / 谢鑫供图
李鑫有两个姐姐,母亲待业,父亲是建筑工人,每天收入不稳定。有时候一天能挣到几百块钱,但父亲总会把钱用在自己身上,“他很喜欢打牌,每次打牌就会花光全部”,所以家庭的条件一直比较差。李鑫高中的学费有一部分是向别的人家借,另一部分则是来源于国家补助。
大姐高考考了三本,因为学费太贵,没有选择去读。二姐从大专自考本科,读了定向师范生,毕业后回来当幼儿园老师。由于李鑫成绩比较好,父母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或许李鑫可以扭转贫困的窘境,并时常和他聊起家里的情况,以此嘱咐他一定要好好学习。
作为一个初中学历的人,母亲对教育有种天然的、不可置疑的信仰。她相信学习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拯救一个家庭。妈妈曾反复和他说起,“如果你考不上大学,你就会像你爸一样去工地搬砖”。
为了让李鑫有对生活更深的认识,父母让他去工地干了一两周,体验工作的劳累。
体验工地生活 / 韩笑供图
李鑫没有完全明白父母的用意,直到上了初三。在班里,成绩好的同学一般坐在前面。所谓的“差生”会被调到后排,老师并不会把太多的关注度倾斜到他们身上。
由于成绩中等偏上,同时又是班长,李鑫以前一直坐在前排。有一次,当时的班主任找到他,语重心长地和他说:“李鑫,你有没有发现我把你的座位调到了后面。”
李鑫很震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被视作“差生”的存在。
班主任顿了顿,继续说:“如果你再这样堕落下去,你可以继续往后坐,成为一个老师都不愿管的学生。”李鑫不知道这番话究竟给自己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但他一直把这番对话记在脑海里。后来,他中考考进了县里面最好的高中。
高中比初中的知识点多了许多,李鑫学起来并不轻松。如果成绩没有预期的好,他觉得压力很大,就像是在对不起谁。
但是会对不起谁?父母,老师,抑或是自己,李鑫没有说出个明确的答案。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真的不用去肩负这么多的东西来学习”。有一段时间,李鑫上厕所也随手带着一本书背单词,挤出点时间多学一点。看见此幕的班主任在全班面前表扬了他。
和李鑫一样,王伟康也经常听到母亲提起家里的不容易。哪怕已经大学毕业四年了,类似的话仍然时不时出现。王伟康现在在广东中山做着与计算机相关的工作。他家在一个农村里,父母主业是农民,有时会当卖水果的商贩,做一些小生意。
回想起自己的升学历程,王伟康向我说了这样一段话:特别像我们这种出身在农村家庭里的人,除了读书之外,还有什么可以与有钱人拉近距离的途径呢?
除去家庭和老师对教育的高度重视,学习同样满足了李鑫的虚荣心,“成绩好可能是你少数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父亲经常把他的成绩拿出去和村里的人炫耀。每到这时候,李鑫总是装作一幅谦虚的模样。实际上,他很喜欢别人的赞美。对当时的他而言,这种评价让自己拥有一种对未来的希望,能令自己有动力学下去。
刚进入高中的时候,李鑫的成绩在班里是倒数第十。他开始拼了命地学习,高考结束,以县里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华东五校之一。李鑫很清楚地记得那个画面,当时父亲一下子买了几千块钱的烟花,在家门口拼命地放。
虽然生活贫困,但能出一个文科状元,仿佛以后的生活就有了十足的盼头与希望。这种想法后来深深影响着李鑫。
懂事
“有个表哥来我家里做客,当时我正在写作业。表嫂是城里人,她看着我,突然就潸然泪下了。”
李鑫所上的中学是全县最好的高中。到高中第一天,他感受到与以往完全不同的节奏。班主任告诉他们,要从现在开始为高考准备,提高一分干倒千人。
李鑫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一定要考个好点的大学,至少是个二本院校。
在以高考为指挥棒的学习环境下,他的假期也随之被高度压缩和紧密规划。高中的寒假只有十来天的时间。放假伊始,李鑫给自己写好了一张时间表。从早上6点开始,一直做好一整天的安排。他把这张表贴在“书桌”上,一张由凳子和旧箱子拼凑起来的书桌。
李鑫将书桌靠在家里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把一盏小灯挂在顶上。墙壁是比较老的土墙。几只老鼠时不时从旁边跑过,剐蹭墙边,土墙很容易抖落下满桌面的灰尘。他要时不时地用手拍走灰尘,才能继续拿笔做书上的习题。
李鑫从放假那天学到大年三十。吃完团圆饭后,他会接着再去做一张试卷,一直到晚上八点。不做作业的这段时间,李鑫可以拿来跨年,和家里人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
过年的时候,李鑫依旧继续着自己的学习计划。当那位表嫂来拜年的时候,他看见她的眼眶莫名红了一圈。
“这是特别好笑的一件事”,回想起来,李鑫有点释怀地对我说道。
父母对李鑫没有太多的升学要求。他们以周围的孩子为参照系,希望他能考到一个二本院校。在李鑫的讲述里,父母期望他毕业后可以找一个安稳、赚钱的工作,不再重蹈父辈的命运。妈妈和李鑫讲,将来不要像她那样为钱发忧。
另一个考量是,家里没有办法负担三本院校动辄好几万一年的学费。
王伟康的父母也是类似的想法,希望他可以找一份轻松的工作养活自己,活得轻松一点。
王伟康很早就察觉到了父辈工作的不易。在接受教育的十多年路途上,他没有上一次课外辅导班,“不舍得自己爸妈去花很多的钱为自己补课的,因为觉得他们赚钱很难,很苦。钱真的很难赚”。从小学到高中,王伟康一直是靠自己学习。如果碰到学业上的问题,或是比较重大的人生规划,他会和哥哥交流。
哥哥比他大六岁,能告知他一些成长路上需要避开的坎。父母无法给予王伟康更多的帮助,他们往往尊重和支持自己儿子的选择。
王伟康很理解父母的处境,他们已经为自己兄弟俩做了很多。父亲初中文凭,母亲只上到小学。两个人每个月总共收入大概将近八千块。零几年的时候,王伟康的哥哥说要学计算机,父母二话不说买了一台价值五、六千元的电脑。
他们很重视教育,只是不知道如何对孩子付出。
随后,王伟康从镇里中学考到中山市的一所私立重点高中。刚进入高中,他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在中学的时候,他曾经考进年级前三。
但到了高中,王伟康发现自己的努力跟不上其他同学的学习进度。他们在中学阶段提前掌握了高中的知识,还有一些课外的辅导知识,“我的同学不需要很努力地学,就能知道很多东西”。
想要追赶他们的进度,王伟康只能靠自己,尽量在学校里多花点时间做题。他不觉得自己在天赋方面差人一等,王伟康很笃定地说:“如果给我相同的教育资源,我会比他们做得更好。”
李鑫家那边,只有成绩不好的小孩才会去上补习班。父母经常向外人提起李鑫没为补习花过一分钱的事情,标榜他学习的自觉与懂事。
为了让李鑫更好地专心在学业上,父母尽量不让他去给家里做太多的事情。之前姐姐们放学回来,需要去地里干活,割草和收稻子。李鑫则负责学习与看书,努力上一个好大学。
但上了大学以后,这群学子并不如预期般拥有开阔的前景。恰恰相反,他们的困惑与迷茫似乎更为明显。
不曾设想的世界
“你作为一个需要尽快找到工作去支撑家庭的人,怎么可能Gap一年。”
进入大学以后,李鑫渐渐地发现别的同学可以有不同的选择。有的人出国留学,也能选择Gap休息。他们的家里可以提供容错,而自己只能去拼绩点,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继续完成教育的向上流动。他能做的选择很少,而且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
在李鑫的身上,肩负着不止一个人的命运。他试着把以前的思想扔开,但有时学到一半,还是会突然感受到莫名的沉重。
王子琪将高中应试的思维无意沿用到大学期间。她从山西一个小县城考到南京大学。读本科的时候,王子琪习惯性地选择了一条相对“正确”和稳定的路,也是提高自己的绩点,然后争取读研。
“但你可能会错过很多条路,某种程度上是在限制自己的发展”,王子琪给自己四年来的成长路径做了评价。
王子琪高中时期的最后一堂课 / 受访者供图
保研结束以后,她偶然意识到自己曾经还可以尝试拿全额奖学金,去香港升学。如果能更早知道这个机会,王子琪或许会咬咬牙去拼全奖直博的机会。
但没有人告知她有这样的信息。很早以前,王子琪就在心里放弃了留学深造的可能。对她来说,这似乎是一种无需言明的共识。母亲身体不好,还有年幼的妹妹。家里全靠父亲支撑,他在外当民工,每天不断为生计奔波。
从小到大,王子琪和李鑫一样,都是靠自己。他们也靠着自己,不断摸索在大学的生存法则。“是不是我也能去走一条新的路?”关于这个问题,王子琪想了很久。
王子琪关注了小红书上一位叫“十星tenstars”的博主。博主原名陈时鑫,他从四川大凉山走出,到南京大学电子学院,再到全奖直博香港中文大学。王子琪仔细翻了他小红书的所有内容,试图去找到一些陈时鑫能走到这条路上的原因。她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要尽可能地去和别人交流,将自己的问题问出来。
“这样你才能获得更多的信息,发现一个之前可能不曾知道的世界。”
“十星tenstars”讲述自己如何走出小山村
今年六月,王子琪参加了学校招生组的志愿工作。她负责回答考生与家长的问题,并向他们介绍学校的培养方案。在接待咨询的过程中,王子琪很惊奇地发现,部分家长已经对院校和专业的情况了如指掌,无论是培养模式,还是学科内容,抑或是未来的就业方向。他们过来,是询问一些细枝末梢的问题,方便做一个更全面的判断。
相比之下,她当年的志愿填报就显得有些仓促,只是稍微看了一下招生政策,知道上大学可以转专业。感性上觉得不错,分数也达到要求,王子琪便填报了自己的院校和大类方向。
“后来能分流到自己想去的专业,还算是比较幸运的”,王子琪和我说。
教育改变命运了吗?
每到高考那两天,李鑫会反复做同一个梦。梦到自己回到高中要准备高考。他很害怕,以为自己高考落榜,没法再去念书。但梦的结尾总是李鑫意识到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他可以回去上大学了。
2021年9月28日,李鑫以专业第四的成绩保研本校。他有时会暗自庆幸,自己还可以坐在教室里读书。李鑫明白,能走到今天需要有很多幸运的加成。
王伟康高考落榜,没有考上自己心仪的大学。按照高中的成绩排名,稳定发挥能去广州大学。王伟康选择就近读书,在中山一所二本院校完成自己的学业。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考得这么差,也有想过复读,但还是继续读下去。上大学两年以后,王伟康才慢慢接受这个现实。聊起过去,他和我说:“我以后的小朋友一定要去更好教育资源的学校”。
王子琪正在计划读博。今年春天,她特意去找了家族中从县城走出去的两位长辈,以及自己的导师和同门,询问他们关于读博的看法。王子琪收到的建议不尽相同。一位研究生学历的哥哥告诉她,千万不要读博,这条路没有办法挣钱。另一位姑姑则直言,她要再好好想想。
关于读博这件事,王子琪像是雾里看花一样。为了尽快做出抉择,她给自己制定了一些标准,当中第一条就是,自己热爱并且愿意去做学术。瞻前顾后,王子琪还是决定申请博士,“车到山前必有路,先走着吧”。
“教育改变你的命运了吗?”最后我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给出了自己不同的看法。
李鑫用了一个网络上的热梗来回答: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对他而言,接受教育并非是在物质上优越于同龄人,而是去走一条更不同的路。一方面,不同于以前爬阶梯式的升学,李鑫觉得现在的意义在于去找一处阶梯落脚。
另一方面,李鑫还能做一些看似没有用的事情。他之前和一位初中同学聊自己准备抢五月天的门票。李鑫惊奇地发现,那位同学根本没有想过这件事,他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爸爸了,“你作为一个打工人,怎么有时间去看演唱会呢?”
在王子琪看来,教育更多起到启蒙的作用,也同样给社会做了一次筛选。她向我打了个比方。就像是农民在土地中种植作物,有些种子可能适合这片土地,所以生长得比较茂盛,甚至能改变一整个家族的命运。
什么算是合适的种子?她说不上来,但认为并不完全由一个人的学习天赋决定,“可能有老师的期待,家长的鼓励,也可能是你学着学着会很开心”。
另一方面,改变的程度有多少?教育在人的命运里又起着怎样的作用?王子琪也说不清这些复杂的关联,这是很宏大的社会问题。她觉得自己是相对幸运的一类人,能在小学就意识到自己有能力读好书,拿个好成绩。随后离开县城初中,到市属重点中学,再考上南京大学。
王子琪知道自己不会在小县城一直待着,而出县的方式就是考出去。
参考资料:
[1]《许多人觉得通过教育走出农村、改变命运充满励志的色彩,但这可能只是故事的一面 | 程猛》
[2]《县中孩⼦的⼈⽣突围,需要的不⽌是张雪峰》
[3]程猛.《读书的料及其文化生产》.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4]郑雅君.《金榜题名之后:大学生出路分化之谜》.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23.
*应受访者要求,李鑫、王子琪、王伟康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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