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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榨沙,编辑:范志辉,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如果虾米音乐转型成Bandcamp,也许还有救。”
2021年2月5日0时,虾米音乐正式关停。在文艺青年们的一片心碎声中,包括虾米员工在内的很多人提到了“Bandcamp”。这家线上音乐电商平台比虾米音乐早成立一年,两者在很多方面颇为相像,比如独立文艺的产品气质、不盲目追捧热门歌曲的作品推荐模式、愿意给音乐人相对高额的收益分成等。
与Spotify等音乐行业巨头相比,Bandcamp的体量并不大,却有着极高的美誉度。《纽约时报》将其称之为“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地下文化集市之一”。对于全世界的很多音乐人来说,Bandcamp就像是一面旗帜,只要Bandcamp不倒,至少一部分音乐人就有可能不向流媒体巨头的商业逻辑过度妥协,过上站着挣钱的生活。
然而,Bandcamp最近却面临窘境。上个月底,Bandcamp母公司Epic Games将其出售给B2B商业音乐授权平台Songtradr;过了不到三周,本月16日,Bandcamp 超过 50% 的员工被解雇。
作为一家自2012年以来就持续盈利的公司,Bandcamp怎么就走到了先被卖后裁员这一步了,它的未来又在何方?
与主流叙事背道而驰的小范围成功
在给音乐人分钱这方面,Bandcamp从不含糊。
成立之初,Bandcamp就打出了“只在音乐人赚钱之后盈利”的口号,并在2010年开始采用其标志性的收入分成模式:平台从音乐人的作品销售中抽取佣金,数字作品抽15%,实体作品抽10%,当音乐人的历史销售额超过5000美元时,数字销售佣金降为10%。抽完佣金后,剩余全部金额(平均约82%)通常会在24-48小时内通过支付软件直接流向创作者。
2020年,为应对新冠疫情给音乐人造成的经济困难,Bandcamp还推出了Bandcamp Fridays活动,进一步为艺人提高分成比例。据公司CEO伊森•戴蒙德介绍,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当天,在支付处理费用之后,Bandcamp93%的收入将直接归音乐人所有。
除了给钱,Bandcamp在宣传推广上也不唯流量是瞻,在推荐机制上更加相信编辑的主观审美,而不是算法。
《华盛顿邮报》流行音乐评论人克里斯·理查兹认为,“Bandcamp 从来不需要在泰勒·斯威夫特或德雷克身上浪费按键”,在Bandcamp的歌曲推荐页面“Bandcamp Daily”上,你可以看到“信息丰富的内容,被深入探讨的未知的名字、闻所未闻的声音、无法识别的风格、被遗忘的场景和各种不受欢迎的怪异东西”。
此外,Bandcamp还会雇佣专人为他们认为值得推荐的音乐配上插画和详实的文字介绍,即使这首歌的创作者名不见经传。
堪称慷慨的分成与一视同仁的宣传,使得普通音乐人更容易在Bandcamp收获真金白银。
官网显示,自成立以来,粉丝们通过 Bandcamp 向艺术家及其唱片公司支付了 12 亿美元。仅在过去一年,他们就花费了1.93亿美元购买了1410万张数字专辑、 990 万首曲目、175万张黑胶唱片 、80万张CD、 35万盒磁带 和10万件T恤。
2019年,摇滚乐队75 Dollar Bill在 Bandcamp 独家发行了一张纯数字专辑 《Live at Tubby’s》。短短两天内,乐队就从近 700 名买家那里获得了4,200 美元的收入,比过去六年中通过 Spotify、Apple Music 和 YouTube 等流媒体服务赚取的收入超过 75 美元,在他们看来,“流媒体就是一个笑话”。
而这样的案例,在Bandcamp比比皆是。
不同于拥抱资本、更急于盈利的主流叙事,Bandcamp在独立音乐圈赢得了至高无上的荣光,这样的小范围成功也显得尤为难得。
看似滋润,其实已经陷入瓶颈
除了理想主义的气质,Bandcamp长期以来为人称道的一点,就是其持续稳定盈利的能力。
2020年6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Bandcamp老板伊森·戴蒙德表示:“公司的增长几乎稳定得可笑。11 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然而,有迹象表明,如果Bandcamp不谋求改变,这种“可笑的稳定”有可能在未来被打破。
据美国市场研究公司Apptopia报道,Bandcamp App的全球使用量和美国国内使用量在2020年12月开始十分明显地由涨转跌,从2021年6月开始,Bandcamp App的月活停止了下跌,但在此后的几个月里也不再增长,一直维持在700万左右,不到其巅峰状态的70%,甚至低于其2020 年 3 月之前的水平。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Bandcamp接受了Epic Games的收购。
我们不能百分百确定Bandcamp被收购是不是为了改善持续低迷的使用量,但负增长确实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做点什么进行自救,即使担上弄巧成拙的风险,也是可以理解的。
随着在独立音乐圈的知名度和美誉度的提升,Bandcamp的局限性也开始变得越来越明显。
在收益分成模式方面,Bandcamp与传统唱片行业和其他流媒体平台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第三方赚差价”,歌曲在Bandcamp的收益不用分给唱片公司、推广者和分销商等,但这同时导致的一个问题就是上述角色的缺位。Bandcamp音乐人除了进行音乐创作,还需肩负企划、宣传等工作。
一支名为Car Seat Headrest的独立摇滚乐队的成员就曾表示,管理和宣传Bandcamp网页耗费了大量时间与精力,以至于影响了其巡回演出和后续创作。
此外,随着入驻Bandcamp的音乐人数量越来越多,每个音乐人能均摊到的宣传资源就会越来越少。Bandcamp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但在现有的规模和运营逻辑之下,除了在“艺术家指南”页面提醒音乐人在个人主页写好简历、歌词、宣传语等物料,以及通过Bandcamp Daily宣传极少数音乐人之外,好像也没什么有效的解决方案。
除了网站有限的宣传资源与音乐人无限的宣传需求之间的矛盾,Bandcamp反算法的推荐模式也存在美中不足的地方。靠编辑的主观审美进行歌曲推荐,确实能维持歌曲的艺术水准,避免向流量低头,但每个人的审美必然存在局限性,更何况Bandcamp的编辑团队即使在被裁员之前也只有5个人。
据《卫报》报道,一位要求匿名的非美国艺术家表示,Bandcamp使用他的音乐来传播本质上是美国价值观的想法。该艺术家认为,Bandcamp“对国际用户群一无所知”。
当然,上述两点缺陷并不会直接影响Bandcamp短期内的利益,如果只是想在小范围内做点力所能及的善事,而无意影响整个音乐产业的格局,Bandcamp就没有必要也没有义务尽善尽美。
但假如Bandcamp团队有某种兼济天下的情怀或做大做强的野心,想突破“小而美”的规模,也合乎商业逻辑,在情理之中。
Bandcamp为什么成了资本的弃子?
在联合创始人伊森·戴蒙德看来,Bandcamp被定义为一家在线唱片店和音乐社区。
2004年,他把之前的初创公司 Oddpost 卖给了雅虎,后来在了解他喜欢的一支乐队如何通过网站售卖 MP3 后,他想出了一个想法,即模仿 Blogger等自助出版平台为音乐家提供一个简洁的“白牌服务”交易平台。
多年以来,Bandcamp都在稳定中过着小富即安的日子,无论是PC端还是APP都鲜有重大调整。股权方面,除了2010年接受过一轮金额不详的融资,Bandcamp股权结构也一直很稳定。直到2022年,游戏行业巨头Epic Games宣布收购Bandcamp。
作为知名游戏《堡垒之夜》和虚幻引擎的开发商,对于此次收购的目的,Epic Games的表述较为抽象,认为Bandcamp将在其“为内容、技术、游戏、艺术、音乐等建立创作者市场生态系统的愿景中发挥重要作用”。
Bandcamp方面表示,被收购后,公司将继续作为一个独立的交易平台和音乐社区进行运营,Bandcamp Daily也将继续推荐多样化的音乐。而Epic Games则会“提供资源,为使用该网站的艺术家、唱片公司和粉丝带来更多好处”,双方也会进行国际扩张,推动整个公司发展。
然而,前景很美好,现实很骨感。收购完成后,双方在短期内并没有催化出“1+1>2”的化学效果,唯一一次公开合作仅仅是让Bandcamp为《堡垒之夜》的“Radio Underground”电台策划曲目。
同时,Bandcamp的内容输出质量似乎也有所下滑。很多粉丝发现,在被收购后Bandcamp网站并不像以往那样活跃了。德国音乐媒体Gearnews撰文指出,在被收购之前,Bandcamp一直在不断更新其网站,添加新功能,自2022年3月以来,各种功能性的更新几乎完全停止。
事实上,很多人在一开始就不看好这次收购,许多音乐人担心被收购后的Bandcamp既失去了独立性,又无法获得良性的增长,并最终导致音乐人群体的利益受损。
从后续的发展来看,这种担心不无道理。
在收购完成仅18个月后,Epic Games就将Bandcamp转手卖给了Songtradr,理由是其旗下游戏《堡垒之夜》的经营策略问题,使公司利润率降低,因此不得不进行资产剥离。此后,Songtradr又宣布,Bandcamp 118名员工中只有60人获得继续工作的邀请,也就是说,其余58人被解雇了。
尽管Songtradr在社交媒体上发文称,Bandcamp在被他们接手后将“as usual”(一切如常),但这种公关辞令在近50%的裁员面前,显然是极其苍白且冷血的。一名音乐人表示,Songtradr已经彻底摧毁了Bandcamp与艺术家群体的善意。
不可否认,被裁员后的Bandcamp元气大伤。
以其广受好评的Bandcamp Daily栏目为例,本就体量微小的编辑团队被腰斩,JJ Skolnik、Diamond Sharp和Atoosa Moinzadeh三名编辑被裁。将他们三人的名字输入Bandcamp Daily检索栏后可以发现,这三人在被裁之前笔耕不辍,输出的文字内容在全站占比极大。
此外,Bandcamp Daily编辑团队在此前曾撰文称,他们每周在筛选优质音乐进行推荐时已经无力顾及全部歌曲,难免出现漏听的情况,造成遗珠之憾。如今人员减半,想在工作中做到“as usual”,这明显是不现实的。
Bandcamp衰落至此,听众和音乐人都为此感到愤怒与失望。事实上,在被Epic Games收购之前,很多人一直希望Bandcamp不要扩张,最好维持现状。伊森•戴蒙德也坦言,他从Bandcamp的支持者中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请不要改变”。
但事实上,Bandcamp寻求资本、想要做大做强,似乎是一段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无奈选择。
结语
在Bandcamp被转卖、遭裁员后,在全网的扼腕叹息中,我们发现到了一位前Bandcamp职员的个人社交媒体账号。
这位名叫Minikes的设计师在本月离开Bandcamp后,自己创立了一家公司,仍然在关注小众群体,推荐美好的文艺作品。
这或许就是Bandcamp存在的最大意义。
就像1969年伍德斯托克音乐节、1994年红磡摇滚演唱会一样,作为商业项目,它们或许都不算成功,有的还赔得很惨,但背后传达的精神却影响了很多人。
Bandcamp确实在商业上跌了跟头,但用过Bandcamp的人或许会被其尊重艺术、崇尚美好的内核感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即使有一天Bandcamp赔钱了,倒闭了,它创造的精神价值,仍然具有极大的正面意义。它告诉我们,即便不追逐商业逻辑,也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以自己的方式去打破、改变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