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并没有解放人格

一、互联网升格人的维度

互联网完整迭代了传统工业社会，称为颠覆也是恰当的。

工业社会相对农业社会是人类的巨大进步。但以大规模使用机器为标志、以物化原料进行复制生产为特征的工业社会归根结底是反人性的制度，物而不是人成为传统工业社会的主题。

互联网的本质是人和人建构在互联网通讯技术上的关系，人本身成为互联网的基本要素。互联网代表的信息社会极大改变了工业社会千篇一律的冰冷物性，代之以展现千人千面的人格。人的地位在互联网时代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成为字面意义上的主宰。

人在互联网环境下的升格是全方位的，可以从多个维度进行证明。

1. 人成为主题

人成为互联网的主题至少基于两点。

首先，互联网的本质是人与人的关系，其它人与物/内容以及物与物之间的关系也都是建立在人的社会关系基础之上。代表直接人际关系的典型工具是微信和FACEBOOK，代表间接人际关系的工具是淘宝和支付宝。

其次，互联网促使社会结构从一元化向多元化变迁。高等教育的大幅普及使网络社会多元化具备必要条件，工具技术的飞速发展又使多元化的门槛显著降低。这些因素使得UGC内容的数量和质量都产生爆发，涌现出的Papi酱、咪蒙等KOL群体使PGC模式得以成立，进而使微信公众号、微博、快手、抖音等内容平台的生态确立。

2. 价值崛起

人的价值崛起是全方位的。除了在用户端价值的增加，人在企业端的价值凸显更加明显。人才在互联网企业毫无争议是远超任何有形财富的核心资产，葛优10多年前的一句“二十一世纪最重要的是人才！”的台词在互联网公司得到淋漓尽致的证明。

3. 人决定产品

体验是互联网产品的第一准则。在体验为王的驱动下，用户从实体价值到流程价值都深度嵌入产品的设计和制造，成为决定产品的一部分。

从实体价值上看，用户体验取代生产成为互联网产品设计的首要导向。产品设计开始围绕具体用户的具体需求进行定制，品牌也开始越来越围绕不同价值观的社群进行细分。

从流程价值来看，用户反馈成为互联网产品快速迭代最基本的动力，软硬件产品都很重视营造用户参与设计的粉丝文化。大数据采集能力以及用户社群的组建从两个方面使得用户紧密嵌入迭代过程，成为产品迭代的一部分。

4. 竞争的终结

互联网环境下的竞争和传统竞争相比发生了很大的演化，传统条件下基本不会发生的跨界竞争频繁出现。

苹果和华为都先后和腾讯为App收费和信息控制发生纠纷。这些曾经引起广泛关注的纠纷最终以和解结束，但客观说离用户距离最近的腾讯在和两大硬件巨头的对垒中都占据优势。当用户已经离不开微信，手机就只是用户为使用微信而购买的载体而已。掌握用户的腾讯实际控制了解决竞争的最终钥匙，决定和解只是为了和平发展而做的战略让步而已。

二、人并没有成为目的

人的价值和主体性在互联网环境下有重大提高，但并不能说互联网已经发展到人本阶段。以人为本的根本特征是以人为目的，而当下的互联网只是以人代替物作为工具。

互联网不同于以物为基础的传统工业社会，但从根本上说只是以人为基础的新工业社会。互联网是由人构成的，人在这个意义上获得了空前高的地位。但人在建构互联网的同时也反过来被互联网所建构、塑造和影响，互联网的反身性意义并不容易被重视。

1. 无法拒绝的平台

无数用户共同塑造了互联网平台，平台也为用户带来巨大受益。但用户高度依赖的平台庞大到帝国化，用户也不可避免成为帝国属民，几乎没有用脚投票的权利。如果用户拒绝支付宝还可以选择微信支付，但用户如果拒绝微信是不能用阿里旺旺或钉钉代替的。

2. 大数据的副作用

大数据使互联网企业更好理解用户从而以最低的成本为用户提供定制化服务。尽管大数据使互联网产品更加人性化，但反过来也容易使用户在不知不觉受到影响。

流行的智能推荐系统是一个典型案例。智能推荐以用户行为和特征数据为基础，根据用户可能的阅读偏好集中分发资讯。

用户以自己浏览习惯决定了智能推荐的方向，源源不断的推荐内容反过来强化用户的偏好和价值观。随之而来的结果是本应开放的互联网信息通道在推荐机制下变得狭窄，从而像桑斯坦教授在《信息乌托邦》中提出的茧房理论那样，“……公众只注意自己选择的东西和使自己愉悦的讯息领域，久而久之，会将自身桎梏于像蚕茧一般的茧房中”。

3. 被操控的情绪

情绪操控是早在互联网问世前就流传的商业技巧。恐怖小说和影视作品就用恐怖情节刺激杏仁体，而互联网产品更深度操控用户下丘脑和脑垂体。

从正面说，研究和利用人性可以让互联网产品更好满足用户需求。马化腾曾说自己每天都研究人性，“因为人性就是要不断更新，可能你什么错都没有，最后就是错在自己太老了”。

从负面说，人性弱点是互联网产品最容易获得流量的突破口。互联网企业在激烈竞争和资本压力下，很容易把迎合与刺激用户的情色、贪婪、虚荣等人性弱点作为产品主打。利用人性弱点是互联网公开的秘密，类似“对于互联网一款好的产品及运营，一定能迎合人性弱点其中之一”的观点不仅流程甚广也一直得到验证。

4. 被塑造的人格

互联网深刻影响和改变了包括创作和表演在内的文化娱乐产业全部环节。

在传统意义上，创作和表演是作者/表演者表达个人审美的行为。互联网时代的创作和表演全面工业化，创作和表演的目的不再是展现个性，而是迎合观众的喜好。在商业目标和数据分析驱动下，创作和表演成为实质上的工业流水线。和传统工业唯一不同的流水线上的是流行作者和表演偶像的养成，流水线的结果是作为快消商品的作品和表演。

被塑造人格的不止是作者和表演偶像，连观众也被无孔不入的偶像剧照和宣传控制，大众审美实际被商业操纵着。70后和80后偶像往往还可以是维特根斯坦、乔丹、李小龙和高仓健，现在却是一种叫小奶狗的新物种。

三、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解放对人类有特殊的意义。在宣传号召意义上，解放是自由主义和极权主义都高擎的旗帜；在实质意义上人类历史确实是不断解放的历史。文艺复兴使人性从神性中解放，工业革命使人进一步从自然界得到解放，互联网使人从大机器的沉重中解放。

但是在当人似乎已经升格成互联网的主宰和主角时，我们却又发现与人实际被降维成新兴互联网工业的原料和产品。仅仅由以物为基础的工业形式演进为以人为基础的工业形式，人类并未在互联网时代得到真正解放，没有踏入理想中的诗和远方。

纪念卢梭在250年前留给我们的预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