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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30 10:33

我为什么从来不写软文,以及影评到底是个神马鬼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枪稿(QiangGaooooo),作者:杨时旸,普通影迷,媒体编辑,纯粹写字,不混圈子 ,某种程度上相信娱乐新闻里潜藏着人们的潜意识以及一个时代的病理,虎嗅获授权发表。


其实,很久以来,相比于叫嚷,我更乐于保持缄默。



我一直坚信,成为一名伟大的读者比成为一名伟大的作者,要幸福得多,更何况,我即便终其一生,也无法在写作这件事上和“伟大”发生哪怕一丝一毫的瓜葛。


这一点点清醒,我还是有的。我缺乏才华,也缺乏韧性。所以,在这样的状态下,在一个人人都自称媒体的时代里,我如果能缄口不言,将是一种美德般的操守。



但是,在我的阅读经验里,一次次遭遇那些可怕的文字。我真的受够了那些大言不惭的声音,那么多自以为是的抒情,那么多溜须拍马的吹捧。


所以,我决定发出一点声音,无论水平高低,最起码,我可以做到的是,我的舌头与心脏相连。这是我写作影评和其他评论的初衷。这让我收获过赞誉,也正在承受着代价,但直到现在,我并不曾后悔。


自从一些文章被越来越多的人关注之后,几乎每周都有人给我发来邮件或者打来电话,想“寻求合作”。这里的合作不是通常意义上媒体约稿的那种合作,而是各种甲方“想请您写一些东西”。这些人,包括影视公司,宣传公关公司,艺人的经纪人,等等。


这些人希望合作的方式各异,有些很直白,说“某某电影要上映,想请您写一篇文章,您的价格是多少?”有些人很有互联网思维,说,“我上周看了您写的xxx那篇文章,特别喜欢。我就是那个艺人的经纪人。您愿不愿意再写一篇类似的文章?”我有点诧异地说,“您真看了吗?我写的是不喜欢你家艺人。”对方说,“看了看了,看了好多遍呢,写得特别好!就是想约您再写一篇骂的呢。”


你看,这比那些只懂得急赤白脸要求歌颂的,是不是又更新迭代了一次?


你们永远也不会猜到,这是哪位艺人的班底,那日常里的文艺范儿和这种互联网碰瓷式的运作方式,真让人大跌眼镜。




说真的,我特别感激他们,无论他们出于怎样的目的,但他们毕竟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于我以往文章的喜爱和影响力的认可。


虽然我不能接受这些“合作”,但是礼貌还是要周全。所以,我每次都客气地表示感谢之后,再申明我的态度,“我不写甲方稿。”


次数多了,我也见过了花式各异的反应。相对熟稔一些的人会直接问我,“你怎么这样?谁都写啊,你为什么不写呢?”我知道,这种惊诧很真诚,或许,他们已经很少听到这样直接的回绝了。他们觉得,到手的钱我都不懂得赚,怒我不幸,哀我不争,有一点烂泥扶不上墙的悲愤。不熟悉的人,听到回绝后,通常发一个玫瑰花蔫头耷脑的表情,然后再无声息。


现在,不写甲方稿的、写作质量还说得过去的人,加在一起,两只手两只脚就数过来了。我们之间大都相互认识,至少也知道对方的名字,而对于那些靠写甲方稿为生的人,我们也都知道彼此的根底。


有时,在一些活动上遇到,场面上也嘻嘻哈哈,私底下就彼此敬而远之。毕竟不是一路。我没必要给人家添堵,更没必要给自己添堵。


有时候,总有一些中间人,把我的微信名片发送给认识的甲方,在得知我拒绝了合作之后,会关心又好奇地问问我情况。好像一个撮合相亲失败的红娘,有义务问问我这个拧巴的大龄青年到底哪根筋搭不上。遇到能说得通的人,我会大致给他们讲讲,我为什么不写软文,更多的时候,我也懒得宣讲,对方的回复也通常get不到我的点。


所以,总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我说,谢谢您哈,我不写软文。有的人说,“嗯好,你要坚持下去啊。”


我说:“呵呵。”


有的人说:“哎呀,你真有道德操守啊。”


我说:“呵呵。”


有的人说:“呵呵……”


我说:“呵呵……”


这些人里有一些真诚地觉得,我不写软文是一种“坚守”,有一些人真诚地觉得,我不写软文,要么是嫌钱少,要么是装清高。




在他们狭窄的世界观和平滑的脑回路里,写文章写到有人找上门来约软文,已经是他们想象力中有关美好生活的极限了。不光如此,我有很多热门影评的回帖中都有人义正辞严地质询,“你到底收了多少黑钱?”


吊诡的是,一些我喜爱的电影、夸赞式的影评下面有这样的质问也就罢了,而我打出一星的,充满愤恨的影评下面,还有人这样质问。搞得我好像有能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论如何都能找到一个甲方进行创收似的。


互联网时代,一切经济模式都变成了注意力经济。好像一切创造了注意力的内容都是面目可疑,被人操纵的。只有利益才是唯一讲得通的道理,对于任何利益之外的轻信,都显得幼稚,大家为了避免日后真相披露出来时,自己像个幼稚的孩子,所以就矫枉过正,防卫过当地市侩化想象一切。这不怪他们。因为确实有太多事情,之前都显得无比正义,不久后,都败露出合谋勾画的痕迹。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这样态度鲜明的文章,被人质询也很正常。所以,我想说说我为什么不写软文。




我相信那些与我谈论道德操守和鼓励我坚持下去的人们都是真诚的,因为在大多数人心中,还都希望能看到公允的、独立的、有趣的、有种的评论。从我自己而言,我从未觉得坚决不写软文是一种“道德操守”。我更愿意用“不同的盈利模式”描述这种行为。


我极其厌恶道德化一切,相比于那种自我崇高的病态陶醉,我宁愿用经济学衡量世界。毕竟,经济是冷静和超然的,而道德是热切但易变的,钱本身不会收买钱,但钱可以轻易收买道德。


好了,所以,我们先搁置道德,谈谈盈利模式。既然那么多人乐于质询“黑钱”,我就谈谈“白钱”该如何赚。


我写作评论,是一种从自我感受和态度出发,抵达最大多数的读者的行为。我的服务对象是我不认识的普通读者。这个我希望数量级尽可能大的、由陌生人组成的读者群是我唯一的甲方,这就决定了我为他们服务的方式,只能是提供个人见解,而不是传递某个电影片方和某个艺人想要传递的内容。


读者群想要看到的是独立观点,而不是公关渲染,这二者本身相互冲突,不可能不被发觉。你所呈现的内容的原产地到底是作者的内心还是公关公司的物料,这一点太好分辨。你写得越多,败露得越快。更何况,大多数软文作者的水准,只要落笔,就会立即被人拆穿。


在写作者的身份之外,我是职业媒体人,我清楚地知道公器和私器的区别。这二者之间,你只能择一而居,没有通吃通占的可能。


如果你想做私器,没有问题,你大可以成立公关公司,或者进入甲方团队直接为他们出谋划策,这本身不构成任何道德障碍;如果你做公器,就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唯一的收入只能是作为公共平台的稿酬——无论是由机构发放还是由不认识的读者打赏,本身都是一种公共影响力的变型。这之外的任何一笔钱,都是“黑钱”。


要拎清的是,你不能装扮成一个公器的样子,遮掩幕后的交易,然后用看似独立的假唱歌颂一方贬损另一方。这种行为本身是一种欺诈。这不是能否过得了我内心道德关口的问题,是根本无法持续的问题。


这个圈子很小,我们其实大都知道,谁是为谁写作,又是如何写作的。一旦你做过为甲方服务,又假扮公器的事,你很快就会在普通读者中失去效用。别以为你能长久地瞒得过大家,谁都不比你傻。


当你一旦失去效用,甲方对你的态度只能是用后即抛。我从未真的见过一个被甲方从内心赏识的枪手作者,甲方在背后对雇佣枪手的不屑,还不如他们豢养的某些宠物。


我只是看明白了这些模式,所以觉得没有道理去赚取那种极其短暂又需要用尊严置换的钱财。这是一桩赔本的生意。


但有些人就是不明白这些道理,另有些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不止一次看到有人大言不惭地发布“欢迎媒体和各大影片公司约稿,无稿费不谈。”我还是宁愿把这样的行为看作是拎不清的幼稚,而不是彻底地自我矮化。


好了,说完态度和盈利模式,我顺便说说写作的内容。其他类型的文章都不谈,单说影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影评属于写作系统,不属于电影系统。这是需要明确的事。有些所谓的影评人一会声称最终要成为导演,一会声称要影响票房。这都是外行话。你可以选择用一种评论的方式切入一个行当,然后在那个行当中寻求发展,但是这种方式属于设置跳板和转行,它并不属于评论写作的必然取向。


评论,基于一部作品,但不依附于这部作品。很多人无法理解这一点,他们总是觉得评论是寄生的,作品本身才是宿主。所以,最常见的态度是对评论者说“you can you up,no can no BB”,这是最无知的流氓做派。写作本身就是“行动”,是一种up,不属于他们想象中的BB。天涯上曾经有一个著名的论断说,“我评论我们家冰箱不制冷,难道我还得先会制冷吗?”


评论是一种创作,创作是一种评论。二者同样都属于行动,作品的形态不同而已。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讲,无论我写作多少评论,都应该明白,我不属于电影系统中的一员,我属于写作系统中的一员。这完全是两回事。


说清了影评到底是神马鬼,我再解释一下,我为什么在写作中显得那么不通人情。


和一些电影圈和公关公司的人吃饭,经常有人吃到一半放松下来,对我说,来之前问了一下,一直听说你很不好说话,原来还挺好……


我一直很纳闷,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这种名声。或许和我文章中那些尖锐的部分和顽固的态度有关。我一直要求自己在现实中温和一点,再温和一点,我也同样要求自己在写作时锋利一点,再锋利一点。作为一个人,不可能没有人情世故,认识的人多了,写作时,有些会影响独立态度的东西总会在脑中一闪而过,这个时候,我都要求自己,把那些关系都暂时忘记。


我一直想建立一种更高级的人际关系和友情范式。就是说,无论我们彼此在现实中怎样亲昵,我在文章中,你的作品只作为我写作的客体而存在。情面这种东西,还是留在现实相处时的推杯换盏中吧,文章中的彼此粘腻,会让一切就变得陡然无趣。


我所希望的关系是,我们可以秉持不同的意见,在文字中剑拔弩张,在现实中仍然能够把酒言欢。或许,这近乎痴人说梦,需要太高蹈的精神世界,但我愿意试试,看看这样不顾及的写作到底能得罪多少人,又能收获多少人。


不管那种关系能否达成,至少直到如今,我想,很多当事者都会明白,我不写甲方稿,就不会有“黑文”和“红文”;举个例子讲,我不会拿着宁浩的钱去骂同档期竞争的徐峥,也不会拿了冯小刚的钱,按照他的旨意换姿势地歌颂他的新作。




我对一部电影,一个事件,批评抑或称颂,都出自自己内心的喜欢或者厌恶。所以,我觉得,即便一些被我批评的人讨厌我,他们也会知道,我的批评最起码干净。多年之后,回望这一段的写作,我可以羞愧于当年的观点如此幼稚,但我不能接受自己的批评不够洁净。我想做的是一种公器化的评论,而不是时而做一些人的家丁,时而做一些人的打手。


有人说,你们这帮人的写作无非是杀人放火求招安,说真的,我对“招安”没什么兴趣,我只是觉得“杀人放火”的过程快意恩仇。


我的写作不是用来联谊的,同样也不是用来树敌的,我只是想表达清楚我个人的好恶和观点,如此而已。读的人多了,造成怎样的影响,那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我所做的一切,到表达为止。


我想看看,这样写下去,会有怎样的结果,谁又能猜到所有结局呢?


作者: 杨时旸 

出版: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

上市: 2018-6


(本文为杨时旸影评集《孤独的影猎人》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枪稿(QiangGaooooo),作者:杨时旸,《中国新闻周刊》的主笔,本职的时政文化报道之外,影评只是他的业余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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