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内卷时代，出路在哪里？

日本作为东亚“996”鼻祖，以超长劳动时间和职场内卷著称，今天在中国也能找到当年日本的影子。内卷的出路是什么？

经历内卷顶峰的日本已逐渐步入“后内卷时代”，社会出现变化，带来“如何过好这一生”的新启示。

一、东亚内卷鼻祖

日本以拥有全球最勤奋敬业的劳动力著称，号称“企业战士”，卖力到愿为公司粉身碎骨。职业一度被日本男性视为人生最重大之事，是“神”一般的存在，也造就了日本战后连续增长的经济奇迹。

劳模曾是职业美德，可后来带有讽刺性，内含贬义，这是为什么呢？

经济上行期，努力工作并获得回报，是职业美德；经济下行期，即使努力也没有回报，只能原地踏步甚至倒退，就是内卷。

日本劳模是以终身雇佣制、年功序列制、企业内工会为保障的，但上世纪80年代的泡沫经济，让劳模成了牺牲品。

日本人认识到，这是个即使努力也没有回报的时代，不约而同找到了新生存之道：守住现有的，加倍努力以维持现状，即内卷。

• 雇主内卷

雇主压榨劳动力，取消终身雇佣制，解除人身绑定，代之以临时身份。

今天中国流行的临时工、合同工、编外人员、无编人员、劳务派遣，大约可从日本找到源头。

雇主还要求员工高效投入，一人干N个人的活，对雇员呵斥、PUA和强制加班。

除了强制，雇主还通过洗脑让员工“主动加班”。

• 打工人内卷

意识到生存危机的打工人也主动内卷，做出过度努力和无必要付出。

求职在日本叫就活，在求职压力下，每5人中就有1人尝试自杀，打工人在工作细节上不断自我精细化。

打工人还上培训学校，学习如何笑。细致到用什么表情、什么样的微笑弧度面试。

还有打工人报班学习见领导如何鞠躬，精细到以何种角度和方向。

打工人还得“读空气”，要会察言观色，一切尽在不言中。

打工人频繁发生过劳死，或因过劳而自杀。日本每年有200人过劳死，3万人孤独死。

• 性别内卷

高压职场造成性别挤压。202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克劳迪娅·戈尔丁提出，资本主义经济贪婪的工作造成性别不平等。

高压职场要求打工人随时待命，满足客户或老板需求，这与家庭无法兼容。日本男性为应付贪婪的工作，把家庭责任推给女性，女性因此丧失职业收入，把经营家庭作为主业。

日本有“女德学校”（花嫁學校），专教女性如何“嫁得好”和做太太。

女性在此学插花、茶艺、礼仪、家务整理，目的是当奥样（贤妻良母）。

甚至精细到教女性如何与丈夫说早安、如何欢迎丈夫回家。

一些贵族女校也为豪门培养儿媳。日本三大女子贵族学校女子御三家，除了培养贵族淑女，还为女孩相亲、寻觅夫家。

对很多日本女性而言，结婚等于失业。一旦结婚就意味着辞职，结婚不仅是择偶，也是在做母亲与职业间做决断。

据统计，日本职业女性每周工作49小时，外加25小时家务，而男性的家务每周仅5小时。

即使高学历女性，在职场也备受歧视，仍被认为会献身家庭、不会投入工作，得不到提拔；在婚恋中也不受待见，被认为不可爱、结婚难。男性不愿接受妻子收入比自己高，而女性也受男强女弱择偶观影响，向往“上嫁”，不愿“下嫁”，对嫁给“不如”自己的男性不能接受。

性别挤压造成性别内卷。被职场排斥的女性，只能靠家庭中的男性维持经济，就提高了对男性收入的要求，据NHK调查，75%的日本男性达不到女性择偶标准，男性若不达标，女性就不结婚；这也促使男性工作更加卖力、职场更加内卷，形成恶性内循环，性别内卷与职场内卷相辅相成。

性别内卷带来不婚化、少子化现象。据统计，日本每3位男性就有1人终身不婚，每4位女性有1人终身不婚，日本面临人口危机。

书籍《东大女子》讨论站在学历金字塔上的日本女性境遇

二、后内卷时代的“反内卷”

经济达到峰值后，日本人逐渐接受经济下滑的现实，越来越不愿通过内卷达到虚幻的“上升”。

一方面，打工人自我觉醒。日本近年出现主动失业的躺平一族，曾被抨击为“下流社会”的罪魁祸首，今天却得到更多理解。

主动失业是面对恶性职场的自我保护，不该用一句简单的“不上进”来抨击。

打工人选择让自己不再受伤害，也是一种对幸福的选择。

上班的打工人也主动反加班，不再为迎合上司和升职加薪而累死自己，还有专门公司提供督促打工人准时下班的服务。

打工人还组织专门的反内卷服务。日本出现针对年轻求职者的反PUA培训公司，教打工人维权和反霸凌，重塑职场道德；民间组织推出邪恶企业大赏，提醒求职者避坑，排名关乎企业声誉，倒逼企业改善不良用工。

黑心企业排名

图：Rocketnews24

教人哭泣的“泪活”，即哭泣培训学校也出现了，教人哭泣以缓解压力。据统计，日本成年人是全世界哭泣最少的。

另一方面，雇主改革成为良心公司。有公司禁止深夜加班；有公司设置电脑到下班时间自动关闭；有公司批评工作狂；还有公司组织工作时间健身和心理疗愈。日本大企业还向北欧学习，推出每周4天工作制。

对员工的态度，也从“劳动者”向“人”转变。日企推出不吸烟假（sumo休），不抽烟的员工能获6天带薪假期，倡导健康生活方式。

为关照员工婚恋问题，有雇主允许员工在喜欢的偶像宣布结婚后带薪休假10天，未婚女员工可休失恋假，25岁以下休1天，30岁以上休3天。

雇主还鼓励社会服务。日本上市公司有志愿者假，员工做志愿服务可休假。据日本2020《CSR企业总览》，实行志愿者休假制的企业453家，占总体40.3%。

志愿者假期

图：厚生劳动省

反内卷，还要靠政府制度和立法保障。2018年日本安倍政府出台工作改革议案，修改《劳动基准法》。

从禁止长时间劳动、取消待遇歧视、灵活用工三方面改革

图：Openfind

法案规定加班时间上限为每月45小时，每年360小时，违反规定的企业将受处罚；规定同工同酬，正式工和非正式工在工资、休假、研修、补贴方面同等待遇。

日本近年生育率有所提高，超过韩国

图：Economist

还改革年假法。劳动者工龄达0.5年可享受10天带薪年假，此后年假天数随工龄上涨，每年最多40天带薪休假，有效期2年。《工作方式改革关联法》要求企业必须让员工休年假，违反将处罚款，很多企业要求员工每年必须完成一定休假比率，将其作为人事考核指标。

日本爸爸假

图：hrnote.jp

为让男性参与家庭，日本调整《育儿护理休假法》。男性在孩子出生8周至1岁之间可休假4周“爸爸产假”，2023年4月起大型企业（员工超1000人）需公开产假落实率。

三、活到100岁的可持续人生

经济发展、社会服务及医疗水平提高，使日本人寿命增长。“年轻就要奋斗”的内卷式人生规划难以应对长寿人生的新课题。

日本平均寿命已连续60年上涨

图：Nippon

日本是长寿国家，百岁老人数量持续增加。据2022年9月统计，日本现有百岁老人9万多人，较上年增加4016人，已连续52年增加，女性占比89%。

2018年安倍政府提出人生100年计划，为百岁寿命做准备，调整社会时钟，调节职场、社保和福利以适应新人生。

安倍晋三很有远见地提出“人生100年时代”构想，可惜自己没活到这个年龄

图：日刊工业新闻

日本人重新思考如何设置人生时钟。过去的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已不适合100年人生。

如果按日本现行65岁退休制，100年的人生中工龄45年、退休35年，退休养老占35%的人生。未来将不存在真正的“退休”，“年轻时内卷奋斗，财富自由后躺平”的幻想不切实际。

日本研究机构对后内卷时代的长寿社会做了新构想。未来社会将从生存导向迈入福祉导向。退休后仍可继续工作。研究认为，60岁以后可持续性序列是雇佣——派遣——创业——地域贡献活动——在地协同劳动——自治公社和志愿服务，越往后，公益性越强，可持续性就越强，对年龄的宽容度也越高。

100岁人生的可持续职场规划

图：ニッセイ基礎研究所

日本社会正在为可持续人生做准备。老年就业已经普及，取消对老年人就业歧视。日本总务省统计，2021年65岁以上人口就业率25.1%，已连续18年增加，65~69岁就业率为50.3%，已超半数。

为了长寿，人们做出移居再选择，在哪生活关乎寿命长短。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统计，日本每10万人口中的百岁老人数量，呈西高东低状态，关东地区等都市圈单位人口百岁老人偏少。

日本百岁老人地域分布

图：厚生劳动省

人们选择离开大都市，去乡下和温暖地区生活。

日本还倡导老前整理。爱整理收拾的日本人，除整理术、收纳术、断舍离外，近年又兴起老前整理，对物品归纳舍弃，为老年做准备。

老前整理

图：NHK

更重要的是倡导直面死亡。终活应援是专门做死亡准备的服务。

终活公司帮客户全方位准备死亡，做遗嘱处理、生前衣物整理、遗产处理、医疗护理，甚至为其做殡仪馆、寿衣、棺材、墓地和葬礼策划。

备死服务

图：shukatsu-support.jp

在内卷竞争中杀出重围的“卷王”已不再是社会榜样，拥有熟年力、过上可持续人生将是更高追求。帮助日本人迈入100岁时代，也是日本各大政党的竞选方针，是吸引选民的法宝。

日本公明党将100年人生战略作为施政理念

图：公明党官网

像日剧《重启人生》那样，结伴养老、共度快乐余生，恐怕不再是电视剧虚构，而是日本的未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环行星球 （ID：huanxingxingqiu），作者：劳拉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