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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ID:eeoobserver),作者:杜欣欣,文章配图由作者提供,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
在约旦西南,死海与红海之间有一片阿拉巴盆地。谜一般的古城佩特拉(Petra)就坐落在盆地东侧,摩西谷之西。我们到达佩特拉古城的入口正是清晨,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下午必定炎阳灸人。
土路两旁,岩山连绵。佩特拉的意思就是“岩石”,但那是希腊人对此地的称呼。这一路行来只见沙漠,而此地石山下却有片片绿色。一个贝都因人在路旁放牧,那头羊是一只弯角的公羊,显然个头最大。头羊之后,跟着一头驴,驴背上搭着黄色的鞍子。在约旦和巴勒斯坦地区旅行,无论城乡都很少看到狗,这里的贝都因牧人也没有牧羊狗,驴承担了牧羊狗的职责。
贝都因人来自阿拉伯半岛,大约在14世纪时迁移到现在的约旦。那些骑马的贝都因人为游客提供骑行服务,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徒步,据说三个贝都因家庭控制了佩特拉的骑行服务。显然,此地相当一部分人完全依靠旅游为生,而创造了佩特拉的纳巴泰人(Nabataean people)却早已了无踪迹。
公元前后的千年里,佩特拉所在的地区曾经是埃及、阿拉伯半岛和腓尼基、美索不达米亚的交通要冲。南来北往的商人们牵着骆驼,将埃及的黄金、中国的丝绸、阿拉伯的乳香和印度的香料运到北方的大马士革、泰尔和加沙等地,再从那里运到欧洲。
彼时,纳巴泰人依靠商路致富,他们在现在的约旦地区,建立了许多城市,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首都佩特拉。他们的王国位于埃及托勒密王国和塞琉谷帝国之间。到了公元前2世纪,纳巴泰王国到达鼎盛,其版图甚至从大马士革延伸至红海,阿拉伯的原始文化也被纳巴泰人的文化所替代。
往前行,就见土路两旁的石头山开辟了许多窑洞。再往前行,又见四座贴近山体并排的方尖碑。那是纳巴泰人于公元前1世纪建造的丧葬象征,方尖碑上模糊的人形也许代表被葬者,它们叠加在带有浅雕多立克立柱的石室上,后者被称为餐厅。古纳巴泰人在丧葬后举行宴会吗?
在艳阳下走了一阵,只见几面巨大的石壁参差而立,挡住了去路。走近,见一条窄路藏在石壁的阴影中,这就是唯一通往佩特拉的山峡,俗称蛇道(Siq)。蛇道中,石壁耸立,蓝天一线。这里是红色地貌的心脏地带,玫瑰红、橘红、橘黄、紫色和铁褐色相互交替,不枉被英国诗人J·W·柏根称为“和时间的一半那样古老的玫瑰红城市”。
贝都因人在方尖碑墓地
二
这条蛇道峡谷约长1500米,两侧岩壁高几十米。蜿蜒曲折的步道,或宽数米,或窄得仅容一人通行。尽管鬼斧神工的陡壁护卫着古城,使其易守难攻,但公元前65年罗马人还是来了,从此打破了纳巴泰人几个世纪的和平富足。大约40年后,罗马帝国皇帝图拉真吞并了纳巴泰王国,将其变为罗马帝国的“阿拉伯联邦”省。
随着亚历山大城的崛起,海运夺走了经佩特拉中转的物流,接着罗马人又在佩特拉城的北部兴建了一条大路,连通了叙利亚的大马士革与美索不达米亚(今天的伊拉克)。到了公元3世纪,来往于佩特拉的商队日渐稀疏,城市开始衰落。
我们边走边欣赏着岩壁颜色的变化,刀削斧劈的陡壁,偶见石壁下潺潺细流。当蛇道变得更窄更暗时,前方好似神光闪现,峡谷的尽头突然出现了石雕门和廊柱!我的眼睛已适应蛇道中的阴暗,此时那座建筑的上半部在阳光下显得非常明亮,红得耀眼。前面的人纷纷停下拍照。我在美国西南生活过多年,那里的红砂岩甚至更为鲜艳,蛇道更加蜿蜒曲折,但只有天然美景,而此地天然与人工混为一体。
再走近了,我看到了红色殿堂的全貌。它完全由红色砂岩切割而成,共两层,上下都有六座宏伟的廊柱,下层与上层衔接处,建有希腊式的三角门楣。上层中央的两座廊柱之间,建成貌似厅堂的凸起半圆形,这些建筑元素明显带有埃及托勒密时代亚历山大城皇宫的外观特征。
这座建筑的表面曾雕满了花朵和人物,然而经历了两千多年的风雨洗礼,那些石雕的细节已模糊不清,如今只能清晰地分辨出廊柱间的人物。入口两侧,是居住在奥林匹斯山和阴间的双胞胎Castor和 Pollux的雕像,上层有希腊神话中挥着双斧舞蹈的亚马逊人,顶层是摄取灵魂的四只巨鹰。
显然,那时的商旅运输货品,也携来了希腊的文化和艺术。据说这座宏伟的建筑,建于公元1世纪,后人猜测是阿雷塔斯四世的陵墓。考古学家认为,凿巨石为墓可能来自先民的风俗,纳巴泰人继承了下来,他们很可能把已故的国王视为神灵,而陵墓遂被当作神庙。
此刻,阳光泻在建筑的上半部,而下半部仍隐在石壁的阴影中。一明一暗,好似人神两界骤然分开。殿前游走的行人,卧着的骆驼,都在等待着阳光降临。对面山壁阳光正好,适合留影,一些等不及的人攀了上去。
在此,摩西出埃及的故事生出了枝蔓,据说法老的部分军队逃离了红海的巨浪,一直追到这里,法老遂用魔法将此地辟为存宝处,所以后人也将此处称为法老宝库。后来的贝都因人也认为这座殿堂是藏宝地,宝库第二层的石瓮中藏有珍宝。我很想进入宝库内看看,但被告知因担心游人在宝库内高喊造成的回音会有损于天花板,自1997年就禁止游人进入了。宝库前,贝都因人开始牵起骆驼,兜揽游客。此时大批游客尚未到达,百米见方的广场仍显得空旷宁静。
法老宝库神光闪现之一刻
宝库和贝都因人
离开宝库,蛇道峡谷渐渐开阔,这一带称为立面道。南北悬崖上出现许多雕塑的墓葬,它们大多属于纳巴泰王国的高官和王子们。峡谷过后,豁然贯通,景观与美国西部无异。蓝天艳阳下的红砂岩山体环绕着盆地,此地就是纳巴泰王国的首都中心区。
罗马剧场
开阔地上最显著的建筑是圆形露天剧场。它建于公元1世纪,整个剧场自山体雕凿而出,具有优越的声学效果。剧场座席7层,可容纳8500名观众。据说希律王要求纳巴泰国王将其设计成罗马式,但雕刻却具有纳巴泰特征。其实,在地中海沿海几乎每座古城都有罗马剧场,但以整个山体雕出的剧场主体却不多见,我只在西西里的陶尔米那、锡拉库萨和土耳其的以弗所看到过。
站在罗马剧场远眺对面的皇家墓地,巨大悬崖上雕琢出的层层墓地显然是希腊化建筑的纳巴泰版本。宫殿墓最为壮观,那是国王的葬所,其正门雕饰和法老宝库类似。皇家墓地周边山道崎岖,我们在此地跋涉良久。若干墓地的石头呈紫玫瑰色,上有或深或浅的条纹,风雨将它们打磨得十分圆润,我禁不住上去抚摸。
在一间高官的墓地前,标牌上简单写明了墓主信息,但字迹已模糊不清。进去一看,空空如也,唯有天花石板色彩丰富,石条纹繁复缭乱。后来又进入几处墓室,内部大都徒有石壁,完全没有罗马时代建筑内常见的壁画。在死海边,希律王建筑马萨达宫的时代早于佩特拉。因他早年在罗马宫中见过世面,他的建筑遗址内多有壁画。猜想那时的纳巴泰人很少进入罗马贵族的居所,更不必说进入皇宫了。
皇家墓地三图
从皇家墓地再返回柱廊街,大街南面就是大神殿,神殿面积近7560平米,其建筑风格可以推断出也是阿雷塔斯四世时代所建,但其功能尚不清楚,究竟是用于行政还是宗教?若是后者,更不知供奉过哪些神灵。这个神庙的结构和水道都非常复杂,据信部分水道为罗马人所建。
位于神庙西北的阿尔宾特宫(Qasral-Bint)是佩特拉保护最好的古建筑。它的名字是“法老之女神殿”,据信是献给纳巴泰主神杜沙拉的殿堂。在柱廊街北面的山体深处还遗留有拜占庭时代的教堂遗址。公元前80年至前65年,纳巴泰人铸造了自己的钱币。据考古学家估计,那时此城大约有2万人口居住,如今,那些平民的居所早已了无痕迹,后人正是通过这些宏大的建筑遗址才能摹想出当年的城市规模。
大神庙的柱廊
大约4世纪,纳巴泰人不知何故离开了佩特拉。一些阿拉伯人开始移居此地。自那时起,纳巴泰人逐渐消失在阿拉伯人和其他族群中,他们的历史轨迹也变得模糊。在现代约旦,可能存在具有纳巴泰人血统的社群,但作为族群的纳巴泰人已很难追踪和确定。
佩特拉城的衰落发生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更不必说苏伊士运河时代了,因此古城的衰落不可避免。尽管佩特拉不再繁荣,但仍然存在了几百年。在罗马帝国时代,它拥有广场、公共浴室、剧场等古罗马文化常有的建筑。东西罗马分治后,佩特拉成为一座基督教的城市。十字军东征期间,它曾再次兴旺。大概公元12世纪,佩特拉完全被遗弃。史学家认为,很可能是地震导致该城衰亡和废弃。数百年中,沉寂的玫瑰城只为当地贝都因部落所知。
三
和世界上许许多多文化遗址一样,直到19世纪初,佩特拉才又被重新发现。
那是1812年8月的一天,一位名叫谢赫·易卜拉欣·伊本·阿卜杜拉的人来到佩特拉所在的盆地,他蓄着浓密的大胡子,身着阿拉伯长袍,与一群商人同行,讲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语。彼时,贝都因部落对外人防范甚严,他们不但仔细盘问,监督过往旅人,而且收取过路费。
带着几只羊的阿卜杜拉对贝都因人说,他想到摩西的兄长亚伦的墓前献上一头羊。贝都因人同意放行后,他在向导带领下,沿着我们刚走过的蛇道,向佩特拉古城走去。然而,贝都因人并不知道,这位献祭的“阿拉伯人”真名是约翰·贝克哈特(Johann Ludwig Burckhardt),更不知道那献祭根本就是一个幌子,他要找的是佩特拉古城。
约翰·贝克哈特于1784年出生于洛桑,其家境非常富有。他在莱比锡和哥廷根受教育,据说与歌德也是熟人。在那个时代,一些欧洲人很想寻找尼罗河源头,贝克哈特也是其中之一。他将自己的探险计划称为“从开罗到廷巴克图”。为此,贝克哈特到英国剑桥学习阿拉伯语,并在英国皇家学会鼓励和支持下,于1809年前往埃及。
为了磨砺阿拉伯语,他先来到叙利亚的阿勒颇,化名为谢赫·易卜拉欣·伊本·阿卜杜拉(Sheikh Ibrahim Ibn Abdallah)。在叙利亚,他调查当地语言和考古遗址,发现了赫梯象形文字。两年多后,贝克哈特前往北非。在旅途中,他得知德国探险家塞岑(Ulrich Jasper Seetzen)博士在寻找佩特拉之途被谋杀,也许正是从那个故事里,贝克哈特得知佩特拉古城的地理所在。
贝克哈特继续向南旅行,他扮作阿拉伯穷人,夜晚睡在地上,与牵驼人一起吃饭。尽管如此,那时欧洲人在中东旅行仍非常危险,贝克哈特的财物不止一次被他付过钱的保护人抢走。当他在现在的约旦旅行时,他的向导又偷走了财物,将他独自留在沙漠里。贝克哈特不得不到贝都因部落再找一名向导。
虽然前往亚喀巴的路途更加危险,但贝克哈特在路上又听说了佩特拉。他说:“我特别想去参观瓦迪·穆萨(Wady Mousa),我听到乡下人对那里的古迹赞叹不已。”瓦迪·穆萨就是佩特拉所在的摩西谷,于是就有了上面献祭的故事。
贝克哈特是第一个到达佩特拉的西方人。他之所以能肯定那就是佩特拉,一是因为罗马时代的主教、基督教历史学者尤西比乌斯说过,摩西兄长亚伦的坟墓就建在瓦迪·穆萨的佩特拉附近。其次,17世纪的荷兰东方学者阿德里安·雷兰著作中提到,佩特拉就在瓦迪·穆萨,而且从死海到红海之间,没有任何更显著的足以证明是佩特拉的废墟了。
佩特拉的命运和印加文化、玛雅文化非常类似。通常说,西方人发现了某个遗址,准确地讲,应该是西方人使世人认识了遗址的文化价值。
四
此刻已近中午。我们在山谷尽头的一间店铺用午餐。餐毕就立即出发前往修道院(AdDeir)。修道院步行道的石阶一直向上。步道虽然不算陡峭,但在艳阳之下,不停息的攀登仍是挑战。路旁延续不断的货摊,时不时地给骑马或骑驴的游人让道,令这步行道更加狭窄。叫卖揽客声不绝于耳,也让我心烦。在攀登了800多个石阶之后,我们来到修道院前。
这座建筑建于公元1世纪中叶,在整座岩石山上雕出。它是当今除了宝库外最受人关顾、也是最完整的建筑。山形墙,破碎的圆锥形屋顶,那上面立着骨灰罐。该建筑的功能仍然无法确定,或许兼有住宅、丧葬宗教多项功能。修道院外的沙地似被削平,以适合前人集会。修道院内墙可见拜占庭时代的十字架刻痕。
返回的路上,遇到了几个团友,得知我们最先完成修道院徒步。于是我们放松下来,再仔细观察蛇道的岩壁下纳巴泰人开凿的沟渠。遥想纳巴泰人的时代,古城周围林木繁茂、牧草肥沃的高地,为佩特拉城提供源源不绝的泉水。据说到了罗马时代,人们的过度砍伐致使林区衰变成为灌木林和草坡。到了公元900年,过度放牧又令灌木林和草地消失,此地沦为沙漠。
走出佩特拉古城遗址公园,沿着国王公路行驶十几分钟就回到酒店。我们的酒店位于佩特拉遗址东南的山坡上,属于摩西谷。当年,摩西率以色列人走过此地,口渴难当。他们敲打岩石,泉水喷涌而出。现在后人还能看见那块石头。一种说法是上帝指示摩西对岩石说话,而非敲打。因违反神意,摩西应受惩罚,最终到不了迦南。也有人认为,摩西击石取水,是发生在更接近尼波山的摩西泉。旧约中并未提及过佩特拉,但数次提及的色拉(Sela),人们认为色拉就是佩特拉。
正值黄昏,站在山坡上遥望佩特拉石山。晚霞下的佩特拉石头呈现出玫瑰、深浅褐色。这里的气温随海拔升高而降低,夜晚几近冰点。在这样的温差下,迷迭香竟然能长大成树!当地也有橄榄树,但无水灌溉的橄榄果个大却少油,主要用来腌制,据说味道独特。
导游瓦利德走来,他指着西方道:“那边最远的山上也是最高处就是亚伦墓,它的后面就是以色列的领地了。”我问:“怎么走到亚伦墓?”瓦利德答:“那要从法老之女神殿后面走上去,大概10公里,没有路,必须由向导带领。”
当年,走到佩特拉的贝克哈特写道:“近半小时,在穿越了我所描述的阴暗,几乎是地下的通道后,一座陵墓映入眼帘。当地人称它为纪念碑或法老城堡,它的美丽给我留下非凡的印象,而这座古城肯定富有繁荣,才能留下这样宏伟的古墓和罗马神庙。”然而,因担心暴露真实身份遭遇不测,他不敢在佩特拉久留,在亚伦墓前留下山羊后就匆匆离去。1813年,他沿尼罗河而上,在阿布辛贝发现了拉美西斯大帝神殿的废墟。1817年,布克哈特因痢疾在开罗去世,年仅32岁。
佩特拉的千余年繁荣,遗留下大片断壁残垣,供后人考古和凭吊。然而就时空范围而言,佩特拉毕竟相对狭窄,还不足以孕育出灿烂的文化,又由于学术典籍的缺失,世代住民的音容笑貌和爱恨情仇,全都付诸莽荒,令后人无限惆怅。
远眺晚霞下的佩特拉,最高处是亚伦墓
(记于2023年4月7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ID:eeoobserver),作者:杜欣欣(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近著《安第斯山脉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