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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野有枯荣(ID:Tsingyeh_Story),作者:青野Tsingyeh,原文标题:《贸易观念的落差:奥斯曼未必复仇,但南方值得拥抱》,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前些日子,和一位新加坡央行的同仁交流,谈到中国宏观面临的种种挑战,我们都深感经济内部结构转型的“两端可见,路径不明”,但落到判断上,他直言:中国市场内部似乎更忧虑一些,从外部人的视角出发,谨慎之下也不至于过度看空。更长时间来看,过去一年中国市场的变化,可能只是外资从“超配”回归“中性”的过程。
我忽而意识到行为金融里的“本土偏好”(Home Bias)或许是双刃的,置身于现象之内,让我们拥有了近乎无穷的体验和细节视角,但未必会让我们胜于客观。无疑,经济运行是一个复杂的整体,但我们对经济的“观念”总是存在幕前和幕后,而决定这道幕布究竟落在何方的,多数是机械的偏见。
最终,我们只是在思想市场中选择了一种叙事放在聚光灯下:在繁荣的顶点,我们相信国运和奇迹;在平庸的年代,我们相信超大规模的韧性和有为政府的能力;而在泥沙俱下的时刻,我们则相信所有问题会有连锁反应,而所有优势都流于虚无。
促成这般偏见的一个重要因素,便是对比视角下的落差。
元旦,在北京拜访一位在社科院工作的故友,聊到日本90年代的外部环境。我认为日本的泡沫破灭恰迎上了冷战结束、全球化繁荣和技术革命,这为日本的泡沫处置提供了相当的缓冲,保护了日本制造;而他则指出,与亚洲邻国和欧美的巨大反差,加深了日本国民的失落感,这强化了日本国内“低欲望社会”的负面循环,也加快了日本资本的“走出去”。
我想,我们分别关注的两种效应是同时存在的,但在叙事的影响力上则相去甚远:前者尽管后言的实际意义很强,但往往容易被舆论忽略;而与之相反,后者则始终站在舆论的风口——对比是人类永不会疲倦的话题。当下情况也是如此:在过去的一年,印度、越南等周边新兴市场的表现相当不错,引来不少欣羡,也使人隐隐感到威胁:在于对中国制造的替代,也在于对周边地缘形势的改变。
这种复杂心态是外交和经济混合映射的产物。在西方推动的回流(Reshoring)和友岸外包(Friend-shoring)的背景下,理解和处理周边外交和经贸关系无疑需要相当的艺术:是合作还是竞争?似乎很难得到直接的结论,有些答案在经济之中,而有些解法则在经济之外——历史证明,贸易在纯粹经济的结果之外,总是不可避免地带来猜忌,而政治既可以加以缓释,也可以火上浇油。
中国在周边外交上面临的挑战,显然加深了当前关于贸易的忧虑。但回归现实,截至目前的数据证明,“去全球化”进程对中国出口总量的影响并不明显:中国对东盟和墨西哥的出口在快速增长,指向了“转口”的巨大便利。这让人想起《交易的世界》中描绘的穿越铁幕的贸易商们(参见我们此前的书评)。历史始终在重复着同样的经验:贸易如水,是堵不死的。这也意味着,中国在贸易问题上仍留有相当的余裕。
综合评估中国在“去全球化”浪潮中的立场:尽管国内市场的准入和环境营造存在一定逆风,但在国际市场上,中国面临的是来自西方的限制,并未主动抽身离去。“呆在牌桌上”的立场必然意味着,理解其他新兴市场的贸易需求,不能仅仅着眼于猜忌和竞争,而忽视了合作的价值——无论是在生产价值链上的合作,还是在市场需求的合作。
就此,最近几天,Gavekal Research一篇名为《奥斯曼帝国的复仇》的报告在宏观圈子里广泛传播(中文翻译版可参见此)。此文标题相当有噱头,以一则寓言导引全文:1453年奥斯曼的崛起导致了丝绸之路的衰落,却并不是全球贸易的衰落,欧洲贸易中心从地中海转向大西洋沿岸。作者进而推论,“全球化”,也是一个取决于视点的叙事:对于威尼斯和热那亚来说,是“去全球化”;但对于不列颠和伊比利亚诸国而言,无疑是“全球化”。
这样一则故事,放在今天有什么启示呢?
Gavekal Research观察到,在经历了房地产的极致压缩后,中国经济仍有韧性,贸易顺差的持续扩大作出了重要贡献。他将这一现象归因于:在新一轮“去全球化”的挑战下,“全球南方”间的贸易扮演了“贸易中心转移”的角色。几个核心证据在于:
1. 俄罗斯遭受了西方制裁后,其与新兴市场的贸易量迅速攀升;
2. 在美国快速的加息周期下,新兴市场没有出现明显的货币危机,融资成本也并未跟随快速抬升;
3. 随着基建和贸易网络的铺开,新兴市场的整合度在上升,新兴市场间的贸易量明显加大;
那么进一步推论,中国贸易的优势和增量空间便来自:
1. 允许新兴市场用本币、人民币,或者“国际关系”进行贸易;
2. 提供质优价廉的消费品到资本品:从基础的低端消费品,到工业机械、汽车和消费电子。随着中国制造在价值链上的攀升,尽管前者的吸引力在降低,但后者的优势明显扩大,越来越能够承接EM的需求升级;
3. 新兴市场的广大市场的整合和激活,尤其是平均收入水平的提升,将带来需求的加速效应,最终中国制造将成为中国参与分享新兴市场的发展的渠道,带领中国走出困境。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相当动听。不过,这些年宏大叙事层出不穷,我本能地会关注其中潜藏的陷阱。客观来说,Gavekal的叙事线条比较粗,细节逻辑也多有谬误。比如从丝绸之路到大西洋沿岸的贸易转移,其实并不全然来自“贸易阻隔”,其背后有相当复杂历史和经济因素驱动,而所谓“奥斯曼阻隔商路”则是一个相当欧洲中心主义的叙事。
细察历史,奥斯曼帝国实际上是一个开放、鼓励贸易的帝国,其强大的海军、辽阔的幅员和有效的治理,提供了从东地中海到近东的贸易秩序,而帝国官方也与意大利各商业城邦乃至英国建立了广泛的贸易联系。我们或许可以说,对丝绸之路更致命的打击是来自:其东端困于“洪武体制”(参见我们此前的评论)、内亚局势的混乱,以及远洋海运技术的成熟,海路的成本收益开始明显优于陆路。
而在用典的偏颇之外,Gavekal对当下形势的理解也失之武断,我们可以提出如下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1. 中国对全球南方的出口明显增加,刨除转口贸易的影响后,有多少来源于新兴市场内部的需求增长?
2. 近两年来中国的顺差增长更类似“衰退性顺差”,除此之外,中国的出口是否存在明显独立于全球周期的结构性红利?
3. 新兴市场在本轮加息周期中并非没有货币危机,从土耳其到阿根廷,相当部分新兴市场面临宏观政策的极度困境,核心在于该经济体能否抵御输入性通胀,以及资本管制是否足够有效;
4. 新兴市场远非铁板一块,其市场整合的前景究竟如何?我们无法绕开新兴市场“有效治理”的缺乏谈论这个问题。可以看到,部分大型的新兴市场总对国产替代充满执念,而在讨论国际市场的整合前,其国内市场也处于破碎化的环境。或许更合理的评价是,新兴市场的“倍增”红利绝不是看起来那样唾手可得的果实。
5. 而更关键的问题在于:新兴市场如何在一个存量博弈的全球经济环境中,实现持续的整合和增长?如果这一点不能保证,那么期望新兴市场对中国的外需形成补位甚至增量,似乎过于乐观。
我想,对这些问题的思索,至少能够丰富我们对贸易和新兴市场复杂性的理解。不过,尽管其最终结论有待商榷,但Gavekal的观点也能够启发我们得到以下一些判断:
1. 一个良好的国际环境对中国结构调整的软着陆而言仍然必要。尽管国际对比仍可能会造成社会在结构性调整中的失落感。
2. “去美元化”目前为止仍是一个叙事,但叙事也有驱动现实的力量:各国无疑更愿意分散它们的储备,而支付和结算的便利,也带来了打开市场、扩展贸易的可能。在此,提供人民币流动性、提升支付和结算的基础设施都相当重要。
3. 传统宏观视角的困局下,“拥抱南方”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传统宏观视角更关注需求端的“当下”,在国内,新兴产业仍然无法替代传统产业的体量;在国外,发达市场的周期性需求仍占主导。但近年来外需结构的明显变化仍然显示,产业的优势和新兴市场的发展机遇都是客观存在的,我们确实拥有了“拥抱南方”更为现实的条件,也更值得在“己欲立而立人”的投资上做更多的下注。
这篇文章写到这里,我想必须承认:宏观视角擅长发现问题,但未必能精确地预言问题的解决。核心原因在于,宏观问题的解决固然需要理论和路线图,也同样需要难以规划的机遇。过去数百年的大国竞争显示:大国博弈往往是漫长而非线性的,阶段性地处于下风、采取守势,甚至看不到解法都不可怕(近点的例子是,美国在冷战中期都经历过),关键在于保有问题意识、巩固好底盘、等待优势与周期或趋势产生共振,以及等待对手犯下错误。
回到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如何度过当前“两端可见,路径不明”的难熬阶段?我想有为政府的托底和引导固然是需要的,而同样重要的是对市场选择的尊重,唯有此,才有充分施展产业优势和规模优势的机会,才有可能将“拥抱南方”的叙事红利变为现实。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野有枯荣(ID:Tsingyeh_Story),作者:青野Tsingye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