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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注:当舆论自由变成一股戾气;当人们纷纷手握圣旗追逐所谓的光明;当人们“抢”了警察的饭碗,这一切似乎都要引起警觉了。三观警察批判绿茶婊太作,人肉攻击虐猫者,一场以“神圣之名”开始的战争就已经开始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我们。下一刻,我们也许是“三观警察”;下一刻,我们也有可能被淹死在评论的口水中。最终,我们死于自己最热爱的东西。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虎嗅网获授权转载。
几天前,界面文化发了一篇推送,叫做《《英国病人》《钢琴课》“毁三观”?豆瓣短评里的道德景观与现实焦虑》,讲述了一些涉及婚外恋等“三观不正”的影视经典,在豆瓣被“道德警察”批判的情况。
比如文章中就提到:
在豆瓣上,超过3.4万人标记了看过电影《英国病人》,评分8.4分,在豆瓣电影Top250榜单中排在第230位,算得上是公认的佳片。然而在豆瓣短评中,我们也看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
三观有点厉害,恕我不能认同。
把婚外恋说得冠冕堂皇。
毁三观,抱歉!只能给这样的分数了。
三观不敢苟同,出轨理所当然。
男主很苏,但三观不敢恭维。
……
然而,我们在《英国病人》或者《钢琴课》里面看到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豆瓣里“三观警察”的活动范围早就不止如此。
如今只要随手翻一翻各类平台的评论区,类似的言论绝不少见,“三观言论”已近乎于中国的“政治正确”。
1. 三观警察的标签式解读
道长在《一千零一夜》的第一季第一集,讲的就是《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本书,他认为这本书反映的是当时的美国,也很可能是现在的中国。
它被认为是记录和描述分析美国梦最好的一本文学经典。它告诉了我们,一个国家整个时代一起做着梦的感觉。
它告诉我们:一个做着这样一个世俗成功梦的人,他是为了什么要有这样的梦,他的遭遇如何,最后当梦想幻灭之后,又会剩下些什么。
说实话,上面这个评价并没有刻意地拔高这本书。而《了不起的盖茨比》作为算得上易读的薄薄一本小说,在豆瓣得到过八万多个评价,其中一些热评是怎么说的呢?
没有人觉得他的措词非常怪异吗?所有的比喻,形容,都怪里怪气的。不像正常人的语言,也并不诗意,感觉是为了与众不同而故意拼凑的。
叙述杂乱,情节狗血,这都能算文学经典?
当然,对于文学著作有一些不同意见也是无可厚非。但是还是同样剧情的影视改编,又得到了什么样的评价呢?
屌丝逆袭一时爽,终究还是火葬场
真是一部集合了海天盛筵、逆袭、肇事逃逸、喜当爹的神奇大片。
多情总被无情扰,屌丝遇到绿茶婊。为博黛西一欢笑,盖茨比就逆袭了。别墅豪车样样好,趴体天天嗨到吵。痴心五年不曾少,为把黛西搞一搞。婊子良心狗吃掉,干完不认你的屌。可怜痴情盖茨比,冤死异乡没人鸟。
神秘的盖茨比—貌似牛叉盖茨比—二货盖茨比—深情盖茨比—凤凰男盖茨比—逆袭盖茨比—失控盖茨比—我就不多剧透了
还有在《一千零一夜·出走季》里面讲过的《科学怪人》,这本书可算是科幻小说的鼻祖,道长是这么描述故事内容的:
然后我们在这个小说里面看到,无论是科学怪人自己也好,或者是创造他的弗兰肯斯坦也好,在他们最孤苦、最无助、最痛心的时候,他们都能够在大自然里面得到一时的安慰。他们能够感觉到大自然这个上帝真正所创造的东西是那么的美好,。相比之下,人类所创造出来的、试图伪装成生命的东西却是那么的丑陋、那么的邪恶。
所以《科学怪人》这本小说从一面世开始就是个畅销书,直到今天每一代的欧洲的年轻人、西方的年轻人在读它的时候,其实都等于在不断被提醒,人类是有界限的,你不要盲目相信理性。
《弗兰肯斯坦》也是很薄的一本书,故事内容也算得上通俗易懂,几个不同版本在豆瓣加起来有三四千的评分,不算是一本很小众的书籍了。所以它的豆瓣热评又是什么样的呢?
用通俗易懂的现代语言来总结,本书的中心思想就是:长得丑毁一生。
生而不养养而不教,熊孩子变成社会败类害死全家然后自裁的故事。科幻内容几乎为零,归类为反类型的成长教化小说比较合适。
以现在的观点来看,科幻成分实在不多,语句矫揉造作,简直就像言情戏,主角弗兰肯斯坦自私懦弱愚蠢毫无责任心,悲哀的科学怪人只是一个从复活开始便被所有人嫌恶唾弃才开始报复主角的卑微的异类生命。
而这本小说在1994年有一个著名的影视改编版本,剧情相比于其他改编算得上忠于原著,而电影的情节又得到了怎样的评价呢?
德尼罗小可怜,长得丑就没人要了。男主真是恶熏,明明就是个神经病,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SB医学家的在自己的SB求知欲下不顾一切后果制造BT怪物反被虐的SB故事……
看到这里,三观警察的影响已经很明显了。
作家韩松落曾经概括过这个现象,他说这是一种初代人工智能评论,只要几个模板、几个关键词(小三、渣男、捉奸、出轨、闺蜜、前任、奇葩、屌丝、逆袭、撕逼、穷、富、赚钱/不赚钱、三观正/不正)就可以轻松评价上至荷马史诗,下至上周新片在内的所有文艺作品。
更可怕的其实不止如此。我们都知道,豆瓣还算是一个文学青年聚集的社区,举的以上几个文学和影视作品的例子,也都可以被归类成小众的文艺作品,能够去看这些作品的,想必都还有一定文学修养。
这些作品的评论区已然充满了粗暴的“三观警察”,那些更为大众和商业的作品,又将如何呢?
恐怕最终也选择了关掉弹幕、略过评论区的你,也不是不清楚。
2. 不是讲故事的人出了问题,是人们不再坐下听故事了
关于“评论癖”的现状,杨照老师曾写过一篇文章。
半个多世纪前,德国思想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写过一篇题名为《说故事的人》的文章。
开头就感叹:“(说故事的人)离我们愈来愈远了……说故事的艺术就要终结了。我们愈来愈难遇到可以好好说个故事的人。愈来愈常碰到有人表示想听故事却只能换得满场尴尬的局面。”
本雅明的感叹,半个多世纪后在台湾有许多回响。很多人抱怨电视连续剧不好看,小说不好看,抱怨这些做连续剧、写小说的人“都不会讲故事了!”也抱怨:“现在都没有人会讲故事了!”
是这样吗?是,也不是。
的确,故事正从我们生活中消失;的确,愈来愈难被好的故事感动、影响了。不过,故事与讲故事的人,难道真的都不见了吗?
故事之所以逐渐离我们远去,问题恐怕不只出在“生产者”,更该负责的也许是“消费者”吧!
回到本雅明的那篇文章,他清楚明白点出了过去“说故事的人”最重要的特质:他们都来自远方,带着一身与我们所熟知的生活环境完全不同的经验。
故事之所以迷人,因为故事诉说的,是某种对我们如此陌生的事物。我们不该相信,但透过说故事者的权威,使我们不得不信。
故事与说故事者的黄金年代,应该是大航海发现期吧!每一个海港只要有远航的船只归来,家家户户就扶老携幼赶到码头上,兴奋热切地等着听故事。
船上下来的人,一定有一个被推为代表,他可能是水手,可能是传教士,也可能是随船去调查远方动植物或土俗人种的学者。就在带有咸味的海风中,说故事的人开口说:“我们离开里斯本出航的第八十三天,左船舷突然浮现了物体的阴影,巨大如陆地,然而却又快速移动朝我们而来……”
所有人屏息听着,他们心底无意识早已准备好了:这将是个荒诞奇异的故事,然而他们愿意相信。
那是人对于世界还充满无知与好奇的时代,那也是人还没那么自信自我的时代。
每个人内心保留着很大一块没有把握的空间、暧昧的空间,准备如实地接近在看不见的远方,的确会发生一些我们不了解、我们不能想象的事。
例如说和我们一般世俗生活,平行存在着另一个武侠、江湖的世界,那世界里的人或者可以飞檐走壁,或者可以吐剑光夺人首级于百步之外,他们各有师父、各有帮派,也就各有复杂的恩仇,就在我们看不到或者看不出来的那块空间里。
而现在,故事已被评论取代。故事消失,其实是因为听故事的人不再好奇。也就是,不再对故事感到谦卑。
现在的人不再觉得有什么样的经验,是我们不知道的,整个世界都不神秘了。每个可能藏着秘密的角落都被探索过了,于是我们收拾起好奇的心,从听故事者的角色,彻底改换成评论者的角色。
3. 故事只是为了满足我们的评论癖
真正消逝了的,是听故事的人。
没人要再认真听故事,进入故事的异质世界。故事还没开始之前,我们已经先准备好要评论了。
“这怎么可能?”“这只猪应该要会飞才好吧?”“那条蛇干吗得是女的呢?它不能变成男的跟许仙当朋友吗?”……评论一开始,故事就完蛋了。
因为评论者就把自己摆放得比故事地位高,他们没打算要和故事平起平坐,更没打算要张着合不拢的嘴,单纯地接受故事、享受故事。
现在的人们,不再从听故事、相信故事里得到乐趣,最大的乐趣变成了是发表对故事评头论足的种种意见。于是反过来,这种态度也就决定了什么样的事会引起这个社会兴趣,什么不会。
别人真正奇特异质的经验,这个社会没有兴趣。虽然那些远洋船只上的水手们,可能还是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航海经验,然而谁会再跑到码头上去听他们诉说呢?
白蛇青蛇水淹金山寺,或者屈原投江的故事,每年端午节行礼如仪讲一讲,可是人们也不会真的有兴趣了。因为那和他们“无关”,他们没办法用自己狭窄的人生去评论白蛇青蛇,或三闾大夫。
那什么才会引起兴趣呢?名人的八卦、绯闻,这些,会引起兴趣。因为每个人都可以觉得自己有资格、有能力评论他们的行为、他们之间的纠结。
这种新闻,不只满足了社会上的偷窥癖,还满足了众说纷纭的“评论癖”。
太多人靠评论别人来解决自己生活上的单调与无聊,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本来最能排遣单调与无聊的故事,因而就被冷落在一旁了。
感觉《娱乐至死》这本书的结尾放在这里,可谓是十分应景了。
有两种方法可以让文化精神枯萎,一种是奥威尔式的——文化成为一个监狱,另一种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为一场滑稽戏。
我们无须别人提醒就能认识到,我们的世界已经深受各种监狱文化的残害,奥威尔在他的寓言中已经对这些监狱文化的结构进行了准确的描写。
而赫胥黎告诉我们的是,在一个科技发达的时代里,造成精神毁灭的敌人更可能是一个满面笑容的人,而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让人心生怀疑和仇恨的人。
在赫胥黎的预言中,“老大哥”并没有成心监视着我们,而是我们自己心甘情愿地一直注视着他,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看守人、大门或“真理部”。
如果一个民族分心于繁杂琐事,如果文化生活被重新定义为娱乐的日子周而复始;如果严肃的公众对话变成了幼稚的婴儿语言;如果人民蜕化为被动的受众,而一切公共事务形同杂耍,那么这个民族就会发现自己危在旦夕,文化灭亡的命运就在劫难逃。
我们的生活经历已经能够让我们认识监狱,并且知道在监狱大门即将关上的时候要奋力反抗。在弥尔顿、培根、伏尔泰、歌德和杰弗逊这些前辈的精神的激励下,我们一定会拿起武器保卫和平。
但是,如果我们没有听到痛苦的哭声呢?谁会拿起武器去反对娱乐?
当严肃的话语变成了玩笑,我们该向谁抱怨,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抱怨?对于一个因为大笑过度而体力衰竭的文化,我们能有什么救命良方?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