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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9 16:08

他们用家里的上万件文物,开起了一家民间博物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度训练营 (ID:shenduxunlianying),作者:廖璜,编辑:刘芸丽,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拍摄,原文标题:《在这座南江古宅,十年守着一尊青铜釜 | 对话另一种生活》,题图来自:深度训练营(青铜釜,由作者拍摄)

文章摘要
这篇文章讲述了一个家庭用自己家里的上万件文物开办民间博物馆的故事。

• 💎 家里的米缸竟是一尊2000多年前的青铜釜,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

• 🏡 这家民间博物馆是在一座历史悠久的南江古宅中开设的。

• 📚 博物馆内共有四万多册古籍和两万多件古董,其中包括数百本清代手抄本原件。

原来家里的米缸是2000多年前的青铜釜。


1986年的一个午后,说不上是晴天,天上没有云,也看不见太阳,村里还没有人家买得起彩色电视机看新出的《西游记》,但对林焯彪来说,这天已经足够神话。


父亲把自己与两个兄弟叫到了厨房,午饭洗过的碗水还没有沥干,顺着碗口滴滴答答落在木头地板上。米缸摆在灶火台隔壁,父子四人成半圈围住。这是一个大缸,直径和高度均超过一米,外层裹着的布匹有些发黄,里头还存着稻谷,凑近有一股淡淡的米香。五年级的林焯彪不知道父亲是何意,父亲也没多说,只说要搬家了贵重的东西要一起带走。父亲剪开布匹的刹那,林焯彪的眼里反射出青光,一个完好的青铜釜展现在眼前。


很多年后,当林焯彪到了当年父亲的年纪,他才从专家鉴定中得知,“米缸”是汉武帝赐予伏波将军路博德平定岭南的奠天之物。


开馆了


若不是父亲开办博物馆,林焯彪不知道家里有这么多宝贝。


在南江流域,历史上曾发生三罗之乱。万历皇帝派官兵平反,最终叛乱被平定,这批军官也留在了南江,自1588年起,先民在这里繁衍生息、开枝散叶。郁南县的兰寨村,就是当年这批明代官兵的后裔,为林氏大家族。[1]


村子临近南江古码头,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之一,来往船只、商贾络绎不绝。光是从南江流域现存的300多座岭南古宅中,也可以一窥当年的繁盛。


林焯彪从小在祖宅里长大。这是个典型岭南风格建筑的老宅,林氏151代传人林定兰在嘉庆年间修建,一直保存至今。道光年间,太公壮年征战、血战沙场,取得五品军功,皇帝钦赐水晶顶戴;太公育有三子,长子林召禄和幼子林召桐继承父亲军职,次子林召楠,天资聪慧、勤奋好学,为光绪六年广东省一甲第一名贡生。


林氏族谱现今保存有几百本,不乏清代手抄本原件。家族共出了三个进士、一个举人,文人墨客钟爱古物人尽皆知,林氏算是文化世家,家中存有四万多册古籍、两万多件古董。厨房间用来隔开谷堆的木板,就是祖传的三个状元牌匾。


小时候的林焯彪不知道原来这些东西也算得上是宝贝。村里常常有一群神秘的骑自行车的人,后座用麻绳捆着的大尼龙袋子,出村时总是装得满满当当。这是一群外村人,在大街小巷里转悠,从不大声吆喝。看到屋里有老人家,就把自行车停靠在窗口,从窗台递过一支烟,谈天的功夫间,老人把家里的老物什从窗口递出去,接过一包烟或很少的钱,就算完成了交易。不久这些尼龙袋里的物件将出现在中国香港、中国台湾、韩国、新加坡等地区或国家的文物买卖市场上,以高价拍出。


父亲从来不换他的宝贝。老宅的阁楼里有成袋成袋的文物,是从建宅起一代又一代传承和积攒下来的,不少老物件比房子的年纪还大。2013年,广东省干部下村视察,亲临老宅会见父亲林深泉。深厚的家族渊源和丰富的文物收藏得到干部肯定,父亲下定决心在南江这个小村庄中开办一家民间博物馆。10月1日,“诗礼传家”博物馆正式挂牌。


2015年5月,菜地青绿、荔枝挂树,一众博物馆评定专家走进老宅考察,最终全票通过,一致认同其具有民间博物馆的办馆资格,于是“诗礼传家”四个字正式出现在广东省人民政府网站公示的行列中。父亲本想捐出的青铜釜因干部意见被留下,作为宗族文化的象征保存在博物馆中,算是“诗礼传家”的美好愿望。


父亲开始守着这尊青铜釜,这间博物馆。


除了钱什么都不缺


广东的金秋不算凉,宅子的天井也没几片落叶飘下,偶有几阵晚风吹得树叶窸窣作响,带来一点点秋意。


多少个黄昏时分,落日沉沦在天际,金光透过叶子成点点斑驳的影子印在老宅地板上。父亲总是蹲在一旁,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拿着物件细细观察、小心擦拭,随后放下,从袋子里拿出另一件,又是观察、擦拭、放下、拿起,周而复始。他的四周堆满了祖传的文物,尼龙袋子一摞又一摞,积着一层厚厚的尘,角落里的蜘蛛网上有几只小虫落入陷阱中,陶瓷罐子立在开门处,像是守着光阴。


“诗礼传家”博物馆内标语


一跃成为博物馆馆长,父亲没有任何经验,2003年退休,2013年他已是73岁的高龄。博物馆以老宅作为主体,没有现代展列的技巧,桌上堆积精心挑选的文物,需要专业人员进行布展和标记注解。有丰富的实物支持,解决布展只是时间问题,落在父亲身上最沉的是资金问题。


设想中的政府资助迟迟没有拨下,办馆的经济压力一点点堆积在父亲肩上。夜里,父亲的房门总是敞开,床上只有一张掀开的被子——父亲睡不着。裹上外衣,他推开大门往祖宅的方向走,村子很静,远远的传来几声狗吠。


博物馆成立之初,许多媒体争相报道。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南江文化和古驿道文化,让祖传的文物走进大众视野,父亲自办馆初就立下规矩,参观不收任何费用,还可以免费提供讲解。


但父亲没有多余的资金。展馆的水电、员工社保工资等事务,繁杂且细碎,文件堆在桌前等待他处理。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博物馆没钱安装摄像头,也没钱请晚上值班的保安,他担心老宅的文物被不法之徒盗走。每到夜里,父亲就披上衣服,跟着月光,独自一人往老宅走,守在门口。


一年后,父亲暴瘦,他的双颊凹陷,手背青筋暴起,背却依旧立挺。博物馆没有被偷也没有卖出一件文物。


如今留在乡下的只剩父亲和奶奶。抗日战争时期,地区动荡不安,乡下发生饥荒,家中的兄弟姐妹纷纷逃荒,卖掉分家所得的古籍文物,跑到港澳台地区。如今家族大部分人都在英国、新加坡、台湾、香港等国家和地区,林焯彪的两个兄弟已在香港地区安家。当初林焯彪因为喜欢乡村生活和历史文化,放弃了去香港的机会,留在罗定市,在肇庆念完师范后留下任职教师。


得知父亲现状,2014年年底,林焯彪辞去工作,携妻带子从城里回到乡村,帮助父亲一起开馆。


林焯彪常陪着父亲一起在老宅里整理文物,父子两人相对,手里擦拭着文物,无言胜过万言。如今已是博物馆开馆的第10个年头,林焯彪还在等那笔博物馆的补助资金,“诗礼传家”博物馆也依旧免费向公众开放。


喜欢这些没办法的


2018年,一声唢呐吹响,林焯彪抱着父亲林深泉的遗像走在队伍前列。


这是村子近五年来最隆重的葬礼,有700多个学生自发送来白金(葬礼礼金),怀念恩师同时尽绵薄之力捐助博物馆。


“诗礼传家”博物馆馆内


父亲是村里当年少有的读书人。当时村里只有三个人考上了罗定师范学校,他是其中之一。后来,父亲成为村子小学的校长,直到2003年退休。


在林焯彪的印象里,父亲高高瘦瘦、说话斯文、做事严谨,不管站着还是坐着,他的腰杆子总是笔直。他不苟言笑,做人做事都一本正经、正气凛然,在宗族中颇有威望。父亲是宗族的监事,村子事务无论大小都会请他坐镇,若是发生纠纷,他也常常被请去进行调解。


但对于家里存有的文物,父亲从来不言。


在文革时期,举国上下破“四旧”,如果家里查出有文物字画,很可能被抄家并且戴高帽进行游行批斗。每到晚上,各家各户关上房门,吹灭蜡烛,天地一片漆黑。等到公社圈养的鸡鸭蜷缩睡下,房子上空断断续续响起“砰砰”的闷声,窗口有一点红色的火苗,不少人家丈夫拿着锤子把大麻袋里装的古董砸烂,妻子蹲在火炕边烧书。天过三更,木板门“吱呀”一声,几个黑影蹑手蹑脚拖着袋子跑到南江河边,只见河中浪花四溅,最终归于平静。


村子大部分的文物古籍在这期间被人为破坏。在这个特殊的年代,林焯彪说,要真心喜欢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才敢保留传承这些文物古籍。


父亲没有毁坏任何一件文物,只有在大炼钢时期为了完成生产任务,父亲不得不在青铜釜底座上凿出一些青铜上交。这尊青铜釜被父亲用几层布匹细细裹住,存放稻谷,才使其得以保存至今,免于被熔掉成钢筋的命运。


2018年3月15日,广东省鉴定专家前来鉴定,认为这尊青铜釜就算只剩六只耳朵,也称得上文物,它代表两千多年前人类铸造青铜器世界顶级的工艺水平。


父亲有一个本子,小时候林焯彪常常跟着父亲按照本子记录的地址去“走亲戚”。每个中秋或春节,吃过午饭林焯彪就跟着父亲上路。从乡下泥巴路开始走,大概一个多钟可以走到县上或另一个村子人家的家门口,运气好的时候可以踩自行车过去,住半山的人家只能用双脚翻山走过去。


敲门坐定,父亲与几个大伯围着桌子坐下,桌上放着泡好的一大壶茶,摆上一叠花生米,从午后聊到黄昏。小学时候的林焯彪以为是去探亲戚,听着听着发现,聊的都不是家常。陶瓷、银器、古书等是谈天的主题,聊到兴奋处,双方都要红脸大笑,再拿起杯子饮下一杯茶,称得上尽兴。有时大家起身去里屋,围着一件瓷器,谈谈讲讲,一个下午也就过去了。


多年后,父亲离世,林焯彪依旧保持“走亲戚”的习惯,走得比父亲还勤快,也是一壶茶一叠花生米,聊着与父亲一样的话题,直到太阳落山。


期待太阳照常升起


推开祖宅的大门,迎面是郁郁葱葱的园林,沿着小道左转,不到两米的窄门上方挂着一个木制的牌匾——“诗礼传家”。进门是一个老式电脑,播放以往媒体的采访视频。这个由祖宅改造而成的博物馆,根据老宅的走势设计,一条长廊分为几个板块的展览,文物依次摆放在桌上,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诗礼传家”博物馆入口


2018年父亲去世后,林焯彪接手博物馆,成为新一任馆长。


“没人来接管,我自己又喜欢,没办法的。”林焯彪说,见到青铜釜的那“0.01秒”,他就喜欢上了全部的历史文化。


在镇上读初中时,林焯彪每个月会拿到不超过十块钱的伙食费。走在大街上,常常有一些从景德镇走路或坐公共汽车来的小商贩,挑着担子,箩筐里装着陶瓷,沿街一路大声叫卖。瓷器价格一般都是五毛,最贵要一块。林焯彪与几个同学总是循声找人,常常一周的菜钱花出去捧个瓷器回学校,这意味着他要吃一个礼拜的水煮青菜。这些瓷器保存至今,仍放在老宅里。


林焯彪似乎对文物有一种天然的敏感,林焯彪解释,现在看一个东西,隔着几十米的距离远远望过去,就知道它是个老物件。它会散发一种魅力,有一种独特的气质,通过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就会知道它年份久远、技艺精良。如今林焯彪依旧保持收购古物的习惯,一旦遇上喜欢的文物,他会毫不犹豫买下,甚至因害怕错过而不敢讲价。


一个在城市生活几十年的人重新回到乡村,坚持十年的时间,林焯彪说,如果不是真心的喜欢,哪怕有一次的动摇,博物馆将没有今天,一个电话就可以卖掉所有的文物。


博物馆的管理不像想象中简单,除了日常保养整理文物,还需要购买员工社保、缴纳残疾人保障就业金。每个季度的财务报账、每年一次的会计事务审计等等,所有费用都需要自理。


不同于父亲的管理理念,林焯彪认为个人终究是文物的过客,如果一个博物馆不能更好地展示和保护文物,就让它们去到国家级的博物馆,这才是文物最终和最好的归宿。林焯彪坚持博物馆宁愿倒闭也不收费的原则,捐赠所得资金是维持博物馆长远发展的经济支持。2019年云浮市博物馆建馆之际,林焯彪捐出几百件文物,作为历史实物讲述南江文化。


尽管经费紧张,林焯彪仍努力把博物馆办好。目前博物馆都安装了监控,配备人工智能识别系统,室内也开始设置空调来进行恒温恒湿。除了硬件方面的升级,林焯彪预备开展更多的展会,分专题陈列和以系列为主,每个月更换主题,争取把馆藏中最好的东西都展示出来。


林焯彪与老宅的合影


有时,林焯彪会在大堂里泡上一壶茶,身边游客往来穿梭,从2018年起每周都来的三位志愿者在进行免费讲解,他抿上一口,仿佛老祖宗们也在身边谈天嬉笑,身边的一切都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是他们生活的真实写照。“今天太阳照常升起,博物馆照常营业,就是今天的成功”,林焯彪说,他从没想过明天会怎么样,但期待,大门照常敞开。


“努力了十年,最大的想法就是能吸引更多人的关注。”林焯彪坦言,靠一个个体的资金和能力来免费展示和保护传承文化是非常危险的,如果下一代不喜欢,这一大批文物可能被全部卖掉,这样南江的历史文化将会分散到世界各个地方去。


参考资料:[1] 源自林氏族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度训练营 (ID:shenduxunlianying),作者:廖璜,编辑:刘芸丽,值班编辑:连钰媛,运营总监:温泓烨、梁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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