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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论起火热的少儿编程赛道,企业们宣传的往往是培养儿童对未来人工智能时代的强适应性,这同时也是家长情愿让孩子报读编程教育的原因。
然而,在编程教育繁荣的背后,很少人思考过儿童的未来命运:5年后,10年后,广告中“未来人工智能时代掌舵者”的工作体验是怎样的?
编程无疑是未来人工智能世界中的基本创造工具。因此,软件编程作为一种基础学科,还是有其必要性的。但在AI奇点日趋可见的今天,对孩子在职业和技能上的意义极可能是有限的。
人工智能的澎湃算力,未来必然如水电、燃气,高铁一样泛化为社会的基础设施。大众要学会的是如何高效利用这些服务,而非去学习给排水,电气或者高铁驾驶。毕竟这些岗位,只占社会工作岗位的极小部分。
奇点逼近
编程教育所描绘的未来舞台,往往带着“人工智能”“大数据”等前沿趋势光彩名词聚光灯的辉映。聚光灯下儿童们会在其中自由驾驭人工智能,成为IT职业赢家。
然而为儿童搭建舞台的企业和学校很少能说清楚:什么才是同时适合儿童教育,又适合人工智能的软件“编程教育语言”?摇摆不定,没人说得清楚。从早期的Pascal和C++,到当下如日中天的Scratch,再到近期直接向业界看齐的Python。
然而,很少人思考过这样一种可能性:未来不需要学习这么具体的编程语言。
本质上讲,编程是人类和计算机对话的语言,为了让计算机按照人的指令执行任务,人类发明了编程。如果未来继续发展,如果计算机能够直接精确的理解人类语言,儿童是否还要专门学习“计算机能理解的语言”?直接回归自然语言告诉计算机要执行的命令就可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就足够了。
事实上,Python这类贴合自然语言的代码能流行开来,就是这一趋势的反映。
“人工智能”的算力本身就是可大规模复用的基础设施,它们被调试出来的目的就是高效快速消灭各行业代码工作量,这本质上就是反编程教育的。
人工智能飞速发展的当下,编程教育的热潮未必长久,也可能是奇点降临前的最后一个黎明。这一代 “编程儿童”长大后的舞台未必是代码,而更可能被推向创造、决策性的岗位。
计算机先驱阿伦·凯(Alan Kay)说:科技是在你出生之后发明的所有东西。
理想情况下的编程教育,应保留一定的广度和跨学科性,为未来技术演变预留一定的包容空间。
这种包容在中国很难存在。常见的剧情是:许多编程企业以竞赛和升学加分为招牌,钦定几个语言作为“AI时代必备”大干快上,鼓励家长和学校们报读班级。
刹不住的编程竞赛
随着大量政策的出台,少儿编程这条赛道以AI之名起步,狂飙发展于各类竞赛,体现为各种远高于国家信息教育标准的软件编程训练班,多以辅导信息学奥林匹克联赛之名招生。
这是因为“奥信”获奖经历,可使中学生获得一定升学加分奖励。直白的分数利益,有效推动了“奥信”的泛大众化。教育企业背后的资本,终于找到了拥抱学校家长需求的切入点,以及泛化为教育标准的想象空间。编程教育市场一时如烈火烹油。涌现出大量竞赛。
软硬件编程赛事行业地图/笔者整理
狂飙突进背后存在着危机。
竞赛可称为编程教育的双刃剑。一方面它通过加分升学创造了刚需,使家长学校心甘情愿买单,为资本发掘了足够的市场,完成了早期普及;但另一方面,在应对AI的未来上,编程教育多少偏离了教书育人目的,产生了变质和异化,隐含着延误孩子职业发展的可能。
例如,当前各类竞赛重点复习的语言——Pascal已几近淘汰。在可视化编程语言流行,且强调复用工具库的今天,Pascal仅有寥寥的自带库,编写效率极其缓慢,已在业界过期淘汰。
Pascal其实并非一无是处,也有着结构明确,逻辑严谨的优点,这使其作为少儿入门编程尚算合格。然而在中国特色的竞赛压力下,Pascal偏离了应有的定位,耗费了“奥信”儿童们许多课时学习。本应剔除滞后,取其精华的代码课程,其过时性连同先进性被一起强化了。这导致许多“人工智能培训”企业批量生产的不是AI时代的领航者,而是“毕业即过时”的码农残次品。
编程语言更新迭代快,且学习存在切换成本,这种教育浪费孩子时间的效率比以往更高了。
这种荒诞矛盾早有先例可循,曾经流行的奥数教育就是类似的例子。
与升学利益高度绑定的奥数吞噬了太多孩子的时间和对数学兴趣,使“奥数孩子”技能聚焦于数学,以牺牲其他学科均衡发展为代价,最终这种畸形的教育被教育部刹车叫停。
从一开始的奥数热潮,再到各类奥数机构疯狂挤占课后时间,再到今年教育部全面叫停奥数、华罗庚数学奖停赛,奥数几乎完整演绎了从“模范专业”到“恶性拓展”再到“政策封锁”“全面逃离”的悲剧。
编程教育奥赛与曾经的奥数,有令人不安的相似。
当竞赛加分的利益充斥各方心智,儿童自己单凭自身心智是否能审慎均衡发展能力,是很成疑问的。不兼顾其他学科,致使最后除代码和获奖证书外一事无成,并不是小概率事件。
家长的执念
升学利益总是与家长的执念相伴相生。
在国外编程教育的价值观里,结果不重要,所做的创意和事情本身,比因为做这件事情而得到多少学业加分,职业晋升重要得多。这在中国家长身上刚好相反。
寓乐湾首席内容官于峰认为:" 如果编程教育评价体系、过程和目标都比较机械化,反而会给孩子带来很大的负担。但家长带孩子去上兴趣班,多数时候目标还是比较功利、比较直接的,比如说希望学习编程能够给孩子带来课内成绩的提高。"
许多家长期待的并不是编程本身,而是升学利益。这无疑使编程教育的评价体系重心渐渐偏向竞赛和应试。功利心或许能推动行业发展,但绝不是教育应有的状态。企业、资本、家长的期望赋予了编程太多沉重,这一切几乎必然导致行业饱和和政策规范的终极结果。在此之前,让编程教育回归本源会更好。
技术平民化
即使矫正竞赛带来的语言弯路,留给“编程儿童”们成长的时间也不多。
如果说奥数热潮是被升学加分导致的恶性竞争裹挟着走向不归路,那么90年代全民五笔输入培训热潮的消褪,留下的启示是:一切新兴技术的学习,都面临“技术平民化”的天花板。
五笔输入法在计算机初入中国的80年代解决了汉字输入文化危机,贵为“新活字印刷术”的重大发明,有着特殊的文化政治意义,得到官方大力支持。1987 年和 1988 年国家科委和国防科工委分别发文推广五笔字型、引爆了90年代大量的打字培训班诞生。
好景不长。2006年6月,搜狗输入法推出,体验更加友好,携联想输入及联网词库等技术的加持,拼音输入法的学习成本和综合效率第一次反超五笔,得到了大众接纳。随着移动互联网时代,全触屏手机取代PC键盘作为输入终端崛起,以及AI语音等新技术的陆续整合,输入法领域在大众层面完成了平民化的进程。
至此, “平民化”与“精英化”的技能学习正式分野。后者指向的用途是极小的专业技能圈子,例如速记员,五笔爱好者等等。
纵观电脑软件编年史,不止输入法,所有软件的复杂度和工作量都是下降的。
曾经的图像处理领域,无论修色,滤镜,都需要图形设计师掌握许多Photoshop技巧,理解色域、色阶、饱和度、直方图等概念才能完成。现在大众通过美颜APP和修图软件如VSCO Cam、Instagram滤镜即可轻松做到;
网站建站:以前的工作模式是前端设计师通过Fireworks,Dreamweaver调试代码 CSS代码,然后再配合界面设计等工作环节才能拥有完整的网站产品;然而借助于Wordpress、Wix等建站平台,辅以开源的素材,普通大众也可独立快速搭建网站;
在制造业领域的产品设计,专业人士需要使用高度参数化的CAM软件才能完成,而普通人依然有选择:使用Inventor和Rhinoceros这样的简易3D软件,也可以快速建立可生产的产品原型。
这些都表明未来工作的技能是越来越省力高效的,花几倍的精力钻研99%的代码,显然不如学习80%可靠的代码,尔后专注于更富创造性的工作或是与AI协同决策。
与AI合作
人类与AI应相互支持,而非试图替代彼此。
著名计算机交互专家J.C.R Licklider 在其著作《人机共生(Man-Computer Symbiosis)》中就提出了人类和计算机协同共生的观点,他认为,这能够把人们从“世俗的任务”中解放,从而提高人的智力。
这一50年代的观点对当下“编程儿童”仍有启示意义,意味着他们未来工作场景更偏向创造+决策,而非细化到系统底层,调试具体算法。
J.C.R Licklider认为:人机应相互合作。
图片来源:Wikipedia
Licklider认为,当涉及到计算机的擅长比如代码调试、数据排序方面,人类往往效率极低且错误率很高。而当涉及到计算机做的不太好的地方,比如说情感化决策、创意生成、基于多学科作判断、洞察等等直觉处理能力,人类仍远超于算法。因此人与机器(AI)合作决策更能控制复杂情况。
因此,面对人工智能,非线性的思维、创造力这些特长更符合人的分工角色,才是AI时代人机合作的正确方式,也更能体现人类精髓所在。
AI世界和物理世界
然而,当下的创造工具技能讨论是不平衡的。
软件编程解决的是未来虚拟世界的创造工具问题,发挥的是孩子在虚拟领域创造力。这也导致市面大部分少儿编程作品集中于二维游戏、动画、APP、小程序。
在中国,借助互联网属性的传播渠道、工具,软件编程向市场反复强化了场景,并借“人工智能”之名完成了软件编程教育的概念普及。相应地,面向物理世界的硬件、机器人编程讨论寥寥且滞后,仿佛被“开除”出了编程大讨论。
基于软件程序教育叙事方式,主导了当前的编程教育概念。
图片来源:企鹅智酷
基于互联网宣传的编程教育不一定真实。
家长们虽然对科技教育有迫切需求,但对软硬件均衡发展的要求其实不低。尽管软件编程教育大规模输出培育了整个市场的价值观,但目前尚没有改变大众对于学科均衡的诉求。
从家长关注的领域来看,硬件编程虽然总和小于软件编程及竞赛,但比例仍相当可观
数据来源:企鹅智酷
软件编程教育企业往往会用一些美妙的愿景和教育词汇,掩盖产品的真实教育逻辑。或是选择性地扭曲教育理论。人工智能发展先驱西摩尔·帕普特(Seymour Papert)提出的“建构主义”教学理论就是被企业扭曲的一例。
软件编程教育机构常宣传的叙事是帕普特“让孩子边动手边学习(Children learn by doing.)”的观点:孩子们在屏幕上拖动各类Scratch改编的软件,创作软件作品,如编故事、编程序、创作音乐时,本身就是通过“动手”来提升学习状态,学习AI知识。
但它们没告诉你的是,帕普特其实还有另一观点“可触实体”——在软件之外,鼓励孩子接触更多物理实体,以实现思考的具象化——被有意忽略了。
帕普特及其著名的画图小海龟。他认为:可触摸的实体帮助思考具象化(Tangible objects support concrete ways of thinking)。
企业们更没明说的是:其实它们的最终目的,是希望回避成本较高的硬件教具,而通过边际成本低廉的软件系统满足教育需求,这样才能实现高盈利率。至于这是否会造成儿童的技能失衡,显然不是企业们要考虑的。
软件编程无疑提高了学生信息能力,却也因聚焦软件而忽略了儿童在物理世界中的创造能力训练,这些才是综合成长最重要、最核心的部分。软件编程教育描绘的AI美丽新世界令家长和学校目眩神迷,但当行业快速发展之后,人们应意识到:编程只是万千技能中的一部而已,过度聚焦付出代价的是儿童的整体技能失衡。
编程的世界不只有软件。硬件、结构件也很重要。
更多元健全的学科布局才能更好满足孩子的均衡发展。学校和教育部门也需要推进 “交叉学科”这样的政策顶层设计,才能更好涵盖各类学科,让儿童全面发展。
永恒的是创造
对编程教育而言,工具只是可以切换的手段,创造、解决问题才是目的。
多元结合才能让孩子学习更广泛的知识,有更大的创造的边界,而不止于虚拟的数字世界中。学会编程大多时候只能让孩子做一些简单的动画、APP和游戏设计,无助于在物理现实世界讲述更大的故事。
如果把Licklider“人机共生”的观点泛化到机械和硬件电路,你会发现也同样适用,只是主题换成了如何让人与实体产品更好地互动。近年来,相比单纯的软件和互联网编程教育,创客教育领域涌现出的更多是新型创客编程硬件。
英国的Micro:Bits控制板鼓励儿童结合3D打印件和模块化的电子积木,是一种能极大体现创造力的结构形式/作者整理
好的编程教育不应过度聚焦“代码”和“算法”教学,而是提供包容的成长空间,和软硬件的广泛学习机会,让儿童去探索知识边界,构建自己知识体系。而非受限于AI或者“大数据”的软件叙事。相比追逐“人工智能”这样目的性强的软件编程教育,兼顾更多软硬件创造工具的教学系统,更能帮助儿童成功应对未来动态变化的生产关系。
社会任何时候都需要能纵览全局的人,而非易受趋势迭代影响的“软件专才”。儿童花费几个寒暑假参加培训,掌握一定代码希望驾驭AI时代前,一定要考虑清楚:即使系统掌握了底层代码和算法的人,在科技趋势变迁下往往没有竞争力。程序和算法好实现,然而技术平民化的速度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尤其这种变迁还被AI加速了。
AI时代,一切算法都将泛化为随处可见的基础设施,唯有创造力永存。是否能做创造力的主人,直接关乎 “编程儿童”最终的高度。中国的家长和老师其实可以往长远看:既然儿童未来写什么代码在AI面前差别不大,那么除了代码,孩子还能创造什么?
回到开头的问题:编程儿童们在未来的工作体验到底如何?
答案因人而异。但可以肯定的是:最适合未来AI时代的儿童,永远是既能在代码海洋中潜泳翱翔,又心怀对物理世界的热爱,用创造力的眼光包容新技术的个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