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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过年礼俗,虽然有很多温情在里面,但是也有诸多反人性、反现代的东西。首先是排斥和丑化女性;其次磕头礼也压根不是什么五千年国粹,只不过是近七八百年愈演愈烈,来表达尊卑、等级和驯服的恶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阜成门六号院(ID:xihuamentalk),作者:BJ王明远,原文标题:《也说山东乃至华北的一些过年风俗礼数》,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
最近好多视频号(包括官媒主办的)都在发送山东人拜年的视频,一群人齐刷刷在那,五体投地、连磕三头,整齐划一、训练有素。有的评论说,这是五千年文化精髓,中国人过年该有的样子,山东不愧为中国文化的脊梁;也有人咒骂这些是糟粕,早该进入历史垃圾堆。
其实这些争论是清末以来如何对待国故和旧礼这个永恒话题的延续。在表达我的看法之前,我先详细介绍一下,我的老家鲁南地区,也就是环孔孟故里二百公里以内的儒家最核心文化圈,春节前后的一系列习俗礼数,以让大家形成更全面的了解,做出更客观的判断。
新年前,大家几个常规的动作是:
第一,上坟祭祖。不过这是男性的特权,女性只有亲人下葬后三天、三十五天、一百天、一周年、三周年、十周年这六个时间才有机会去上坟扫墓,其余时间被剥夺上坟权,当然外孙也没有。比如,我要想给我的姥爷上坟,表达思念,需要向舅舅汇报批准,否则被认为是破坏母亲娘家的风水,用土话说是“把舅家的运气给踩薄了”。
第二,给长辈送礼。不过一般是女儿给娘家送礼,儿子不需要给父母送礼。这实质是古代聘礼背后经济逻辑的延续,即儿子是自家人,以后要给父母尽赡养义务,不需要有礼品往来,而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为了弥补对娘家的损失,逢年过节需要给一些物质补偿。
第三,准备年货。大家通常会赶年集,大家庭也会聚在一起准备年货,俗话叫“腊月二十七八上锅炸”,人们会炸丸子、豆泡、虾片、酥肉等,过去富裕的家族还会宰猪杀羊,然后每家分一块肉,这是孩子们最高兴的时候,也是最有年味的时候。
第四,贴春联。这时候会请家族中有文化、书法好的人给写春联,为了表示感谢,会送几斤糖或花生之类。家族中倘若有五服以内的老人过世,不能贴红春联,只能贴蓝春联,也不能放鞭炮,认为放鞭炮会炸毁在阴间亲人的眼睛。不过女儿家不受影响,也就是说女儿的父母去世了,家里照样可以贴红色对联,但是你有一个五服之远的叔叔伯伯去世,就无法贴春联,显示出内外有别。
春节和春节后则会进行以下活动:
第一, 拜年。春节当天早晨黎明时分,大家就开始出去串门拜年,不过一般只能给同姓人拜年,对于异姓家庭,除非关系特别好,一般不给拜年,当然如果你的家族很小,只能去给异姓拜年。只有男性才有外出拜年的权利,这时倘若是老太太,你可以坐在那里接受别人拜年,而晚辈女性一般在那里做菜,准备拜年回来的男性聚餐喝酒。
拜年则必须磕头,一般是进院子大门先磕三个头,进了房门再磕三个头,必须五体投地,不下跪就不算拜年,所以磕头是拜年的核心动作。有些老人为了表示自己懂礼数,即使腿脚不好,也会拄着拐杖或推着自行车,去给长辈拜年,让人想起《万历十五年》里的申时行,80岁高龄时接到圣旨,仍会颤颤巍巍行礼如仪的场景,这样的人都会被族人传为楷模,而那些逃避磕头的人,会成为大家茶余饭后诋毁恶评的对象。
拜年时讲究集体行动,体现家族的庞大和团结,大姓家族往往几十人集体出动,众人刷刷跪下那一刹那,酷似《雍正王朝》上早朝,好不威风!而如果是独门小姓,一个人走街串门,不但被人暗中看不起,内心也颇有自卑感。
第二,聚餐。年前后大家都会聚餐,聚餐座次严格按照辈分排列,过去女性的义务是做饭,男人吃饭时站在一边,扮演服务员角色,女性只能在饭后吃些剩饭,然后再收拾碗筷。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很多家庭女性也可以上桌了,上不上桌视家庭而定。
第三,省亲。女性在大年初一一定不能走娘家,我们那里有句顺口溜:“大年初一回娘家,死自己”,这是对女性的最狠毒诅咒。到了初二,女性就可以回娘家了,不过必须得是娘家人来接才能回去,否则就被视为违反礼数,如《孔雀东南飞》中说的“不迎而自归”。改革开放后实行计划生育,并不是每个女性娘家都有兄弟,很多时候需要远房弟兄来迎接,又有的家庭女多男少,男性为了接本家姑娘省亲,需要一连忙好几天。
第四,庙会和赶集。年后的集市是最热闹的,孩子们用赚的压岁钱来买东西;长辈会趁着过年的时候,给准儿媳买衣服和首饰;大家往往会准备一些元宵节用品。所以,年后的集市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不仅有卖东西的,还有高跷、马戏等表演,是开眼界的最好时候。
以上是我记忆中家乡的春节,有的随着现代化和城市化有所改变,或出现了替代品,但是很多基本核心讲究都还在。这些习俗礼数也不仅局限于山东,据了解最起码苏北、皖北、河南、河北南部也存在,基本可以视为黄淮流域或华北大部乡村的习俗。
二
那么该如何评价认识这些习俗礼数呢?笔者觉得首先应该肯定这里面的亲情味,对家庭、家族和人际伦理的重视、一个家族持久兴旺,一个民族不断在文明竞争中胜出,一些文明能够不间断传承,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靠一些礼仪性的东西来约束大家,凝聚大家。好比一个宗教、一个组织要长久不衰,无不有很多仪轨和约束。
在现实中,山东人往往比外地人在家庭中也更讲责任,对老人讲孝悌之义,在公众集体中有礼仪分寸,在外地的山东人之间往往更有乡情,这些都是传统文化中的积极因素熏陶的结果。
但是,这些传统习俗礼数东西背后反映的基本核心要义,里面又有诸多糟粕,反人性、反现代的东西。
首先是对女性的丑化和排斥。从杜绝女性上坟扫墓,到杜绝女性串门拜年,到回娘家省亲需要兄弟侄子来接,这些系统化、全流程的“礼数”,一是在将女性排斥于社会基本公共生活之外,变相剥夺女性的社会权利;二是将女性物化,把她们视为一个没有自主性,得服从男权规则安排的商品或物品。
这套以男性和宗族为核心的礼仪安排,强化了男尊女卑,最大限度去弱化女性的地位,抹煞女性的价值(除了家族中那位已经没有性别特征的老祖母除外)。又由于这套礼仪秩序处处体现男性的特权,因此,一个家族只有男性越来越多,才会显得更有实力、更繁荣。由此不断地发出正向激励,诱使家庭疯狂追求生育男性,而对新出生的女性不欢迎。
进而导致,为了让家族香火更旺盛,不惜搞三妻四妾、买卖婚姻等行为,本质都是尽量为了增加生育。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买卖婚姻最发达的地方,都是那些传统文化最完整的地方,如黄淮地区,如闽南地区、潮汕地区(当然闽南人、潮汕人现在不需要买了,因为外来打工妹多的是,但是背后潜在是一种生育交换)。
再说争议最多的磕头。跪拜礼可以说是山东或中国传统的礼数的核心元素,磕多少、头着地程度,决定了敬畏膜拜有多深,无磕头、不礼仪。现在每当围绕磕头,“挺磕派”认为这是中国五千年的国粹、文化精华,很多山东人为保存和履行这种礼俗而自豪。若讲磕头是恶俗,在某些人看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磕头果真是国粹吗?我们还需要从跪拜礼演化谈起。先秦时期,跪拜不过是人们之间相互表达敬意的一种礼数,并没君臣长幼之分,臣向君拜,君也向臣子叩首还礼,如《战国策》中记录范睢见秦王的场景:“秦王跪曰:先生是何言也?范睢再拜,秦王亦再拜”。即便是汉高祖强化了君主威严,臣下给皇帝行礼,皇帝也需要起身还礼。正如赵翼所讲:“古人之拜,只如今之鞠躬”。
直到宋朝,跪拜礼都不常用,除了君主登基或春节大贺会行再拜礼外,平时君臣见面不用磕头,只是行交叉手礼;下级见上级和民见官一般也不用磕头,唐代《开元礼》对官员之间行跪拜礼的范围有严格规定。动辄磕头被认为是胡人的野蛮礼俗,比如,两宋时候,出使契丹、女真或蒙古的使者,对北方部落奴隶制社会无处不在的跪拜礼都感到惊讶;文天祥在大都受审,元丞相孛罗勒令他下跪,文天祥认为磕头是胡礼,只行宋人的长揖礼。
不过,从金元入主中原开始,跪拜礼逐渐成为少数民族统治阶层侮辱驯化汉族士人的一种方式,臣见君、下见上必须磕头。受礼者也不需要再还礼,安心坐在那里享受别人磕头就行了,并且随着高床高椅引进中原,施礼者和受礼者之间高度落差也越来越大,形成一种肢体上的凌驾之势。
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为号召建立起的明朝,却进一步将磕头礼发扬光大,升级为“三叩五拜”,满清更是在盛京时期就发明了“三叩九拜”,后来将其引进关内。与之配套的是,在语言服饰上对人格的各种侮辱,比如下级见上级称“小人”,民见官须自称“蚁民”、“草民”,官服为马蹄袖,意思是“愿为犬马”。
用清末梁启超、谭嗣同等主张废除跪拜礼派的话说,专制统治者“繁拜跪之仪,以挫其气节”,就是用这种方式,来进行人格侮辱,制造最显性的尊卑,打消别人自尊的。
民众的拜年礼节及日常礼节在官礼的浸染下,也不断走向“磕头化”。如根据日本圆仁法师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对9世纪后半期唐人生活情况的记载,大家拜年只需单跪右膝、口呼祝福语而已,长辈也需要还礼。至于宋代拜年更以作揖和换帖等为主,这都是一种平等、轻松的拜年方式。
奈何宋代以来社会发生逆转,伦理中等级、专制类的东西也越来越严重,又借以政治上越来越流行的跪拜礼,来强化这种等级纲常秩序。于是,民间与官方一样,头磕地越来越重,行礼程序越来越复杂,来强调对人的驯化,来凸显等级区别,以至形成今日我们今天所见场景。
所以,磕头礼压根不是什么五千年国粹,只不过是近七八百年愈演愈烈的恶俗,并且受外来影响异化而生的恶俗。现在虽说没有法律上的社会等级了,但是其实在北方乡土文化中,磕头仍然严格与尊严、权力、地位高低挂钩。往往利益吃亏事小,磕头失节事大,这种肢体礼仪依然在发挥传递封建伦理教化的作用。
一个社会的文明进步,肢体上的平等是起点,这是文明开化的标志。现在中央团拜会都是举手行礼而已,八宝山送别国家领导人都是鞠躬而已,不懂为何一些北方地区要死捍卫磕头——过年要磕头、死人要磕头、结婚要磕头、赔礼道歉要磕头!为了表示尊重和人情味,可以有很多方式,没有必要用古人最糟粕的东西。
环顾全球,人与人之间的普遍跪拜礼也只不过是近世中华文明之独有的特产。西方只有屈膝单腿跪之礼,而不用丑陋地撅着屁股、脑袋触地,近代西方传教士、商人看到中国这种礼节,找不到西方对应的东西,干脆直接音译为“kowtow”。至于同是中华文明圈的日本,一直保持唐礼,即君臣同跪或臣站立侍君。今天的日本大家普遍以跪表达敬意,但是如果你强迫别人磕头的话,这是触犯法律的,因为是人格侮辱。
更应该废除或改革那些排斥女性参与的礼仪,彻底改掉那些故意刻画男女有别、男女不平等的习俗。很多人觉得现在男女平等了,没必要吹毛求疵,其实这些仪式性的东西不改变,人们心目中的男尊女卑观念也很难彻底消除,它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人的很多观念,大家会因为想当然以为你没有这个权利,也就忽略你其他应该享有的权利。就像一个社会中,公民如果连最基本的选举权都没有,你的其他权利也不会受到重视。
这些年网络上对山东及北方过年习俗的讨论越来越多,有人认为这些网络讨论是地域黑,会影响山东的形象,耽误招商引资和发展旅游。当然我们要立场鲜明地反对域黑,还需要更多讲好山东及北方的文化故事,多展示积极发亮的东西,但是也不能因此而故意隐晦文化中的一些缺点,甚至刻意把缺点说成优点,阻止讨论,这样做只会进一步恶化外界对山东的印象。
更有人大言不惭谈这些陋习的好处,你批评这些陋习,主张生活现代化就是鼓吹西方生活方式,贬低中国文化,这些论点逻辑又跟清末誓死捍卫磕头和纲常的叶德辉、康有为等人,有什么差别呢?
总之,我们要注重维护传统,也要大胆摒弃一些不好的东西,进行礼仪习俗的现代化,这其实也是社会文明进步的重要部分。我们总不能手里握着21世纪的最先进智能手机,刷着抖音、发着视频,而身子仍然恋恋不舍留在17世纪。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阜成门六号院(ID:xihuamentalk),作者:BJ王明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