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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作者:虎皮妈。
郝会会第一次见到Kyla,Kyla正在打电话,一手扶着门对她点了点头,一边皱着眉头对手机里说:“哦,第一名的offer比你客人的高多了,way higher,但是抱歉,我不能告诉你具体数字。”
她个子高,郝会会一眼望去只见到她胸前的双C胸针,还有泛着光泽的一头瀑布一样的红棕发。郝会会抱着不断在自己怀里扭的Wendy,一时进退失据,Kyla打电话的扑克脸上鱼尾纹显现,但妆容精致,眉目犀利,浑身都是白人中年女性的职业感。
郝会会等她打完电话,磕磕绊绊地准备自我介绍:“I, I am ……”对方却笑出了八颗牙齿:“我知道,你一定就是Hao。让我猜猜,这个是Wendy对不对?欢迎你们!”郝会会想起胡金柱曾经说,美国人对牙齿的重视,世界第一,整齐如贝壳的牙,是体面的基本标准。郝会会不禁闭上了嘴,抿紧了自己的四环素牙。
Kyla是个地产经纪,确切地说,是个broker,有自己的经纪公司,手下养着五个经纪人。2010年,金融危机后哀鸿一片的硅谷房市逐渐复苏,随着奥巴马“8000美金房税补贴”政策,房市升温明显。那个法拍屋空挂半年也无人问津的时期过去了,虽然怀揣着现金的中国买家还没有大规模杀到,但为了房税补贴,一个房子八九个抢却开始屡见不鲜。Kyla的生意,熬过了最难的两年,渐渐又开始变好。她后来常对郝会会说“survive the climate”,郝会会回答:“知道,我们中国人说过冬。”
“我想要学一点中文,你知道,这里是硅谷,亚洲工程师越来越多,他们都需要买房子,虽然我有一个中国经纪人,但自己也想学一点。”Kyla一边带郝会会参观房子,一边说。郝会会斟酌了半天,才挤出不大流利的英文:“You want learn Chinese. Not your son?”Kyla逗着地上爬的Jacob,又露出牙齿:“Both, both.”
2010年的夏天,晃晃悠悠。胡金柱离开大半年了,郝会会有时候在家,听到新来的房客的拖鞋踢踏声,咳嗽声,依旧会心里一荡,以为下一刻开门的就是胡金柱。但夜是长的,被Emma和Wendy的哭哭醒醒分割出的长,只有在Kyla家里是暖的。中国人的房子,买得再大,里面常常都是各种打折时收来的不成套的家具。而Kyla家里,有烛台,有熏香,有埃及买回来的地毯,和日本收回来的镜子。这对郝会会来说,是一个新奇的世界,新奇到让她小心翼翼,但又无比雀跃。新奇到,让她暂时忘了牵挂,大洋彼岸那个联系渐少的人,此时此刻到底在做什么。
入秋后的某天,郝会会照例抱着Wendy去Kyla家。门钥匙刚转了半圈,Kyla就一副遇到救星的样子:“Hao,你能帮我个忙么?”郝会会有点懵,“Yes”说得犹犹豫豫。她英语进步了,比刚来美国时候进步,比在中国超市打工时进步,但还没进步到确定能帮Kyla忙的地步。
“我的中国经纪,出车祸了,她约了客人看房,客人已经等着了,但客户是中国人,你能帮我做翻译么?”
“我啥也不懂啊。”郝会会踌躇。做翻译,做翻译要求多高啊。她拿Wendy当挡箭牌:“孩子怎么办啊?”
Kyla说:“我已经叫了babysitter,让Wendy和Jacob在一块。”
郝会会涨红了脸:“My English, no good.”
Kyla笑:“足够了。客户会说英语,但有个中国人,你知道,你可以替我看很多微妙的文化上的东西。重要的信息很多都不在语言里。”
客户是对刚刚搬来硅谷没多久的中国小夫妻,都是工程师,家里赞助了首付,打算买套交通房。第一次买房,两个人一开始都很兴奋,但现在看到第三个月,渐渐不耐烦起来。价格、地段、房型,小夫妻俩争执不下,看到最后一套,开始翻旧账,怪来怪去,错过了之前的哪套哪套。
争执到最后,女的发脾气:“你光挑离你公司近的!”男的说:“上高速明明去你公司更快好么!”女的说:“现在不堵车是啊,早高峰的时候101堵得死死的!”
徒劳无功的一天。Kyla对郝会会笑笑:“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客户看一年都不一定买,有时候一下午就买了,我们这行就是这样。谢谢你Hao,我会按小时给你算钱的。”郝会会慢了半步,在地图上看了半天刚才看的三套房子。
一星期后,郝会会去Kyla家时给Kyla带了一张纸,上面是每天早高峰上班时,从三套房子出发去小夫妻俩各自单位的时间。Kyla诧异地看着郝会会,郝会会涨红脸:“I tried. Morning time, evening. I drive.”
两个月后,中国经纪人养好腿回来时,小夫妻的房子已经买好了。郝会会的表格做到第15套时,夫妻俩都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Kyla开了香槟,给了郝会会2000美金提成:“Hao,you are awesome.”
“Awesome.”郝会会体会着这个词,浑身像过了电,笑容再也憋不住。坐在车上,朝Wendy挥着支票:“Wendy,你看这个是什么?不是妈妈当保姆的钱,妈妈会挣别的钱啦!”回到家里,无缘无故对着冯品芝也笑,笑得冯品芝汗毛淋淋,白眼一个一个甩过来——“春天过掉了呀,花痴这个季节不发来!”
憋到周五晚上,兴致勃勃讲给胡金柱听。胡金柱坐在床上,睡眼惺忪地虎着脸:“好了好了,两千块美金就把你高兴成这样,真是头发长见识短。”郝会会赔笑:“你还没睡醒啊?昨晚又很晚睡啊?”胡金柱“嗯”一声:“昨天跟系主任陪科技部的人吃饭,多喝了几杯。”
郝会会劝:“你又不能喝,喝个啤酒就脸红脖子粗,少喝点。”
胡金柱脖子一梗:“妇道人家,你懂什么?在国内不喝酒,能办成事么?人家敬你你不喝么?当官的来了你不敬么?告诉你,带着你吃饭是给你面子,我不能给脸不要脸吧!”
郝会会诺诺:“我就担心你身体,你不是胃不好么,在实验室里熬坏了……”
胡金柱不耐烦:“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少叨叨。以后我的事你少瞎出主意。还有事么?没事我挂了,一天的活!”
郝会会愣了一愣,胡金柱的脸消失前,她似乎在被子的一角,看到了一样粉色的东西。似乎是内衣,又似乎是睡衣,或者是毯子。但是,确确实实是粉色的。郝会会的心咚地坠了一下,脑袋嗡嗡作响,手麻脚麻。
程悦欣拿到驾照后非常得意,接手了张思禹的福特,每天兴致勃勃到处开。刚开始不敢开高速,再远的地方都是地面来去,练到8月,想着开学后还是走高速方便,渐渐胆子就大起来,一咬牙上了高速。
郝会会是她驾驶路上的明灯。驾校老师就像中国大菜师傅,跟你讲手感。程悦欣问:“我左转到底打到什么程度呢?”师父一瞪眼:“你看着路就知道了啊,你手上有感觉啊。”只有郝会会是西式厨子,按剂量写说明:“你打两圈半,看看差不多了再调整下。”所以敢开高速后,程悦欣三天两头千里迢迢去找Emma和Wendy玩。小裤子小衣服,玩具奶粉。程悦欣得意地想:就刷你的卡就刷你的卡!我不给自己买,给Emma和Wendy买,买死你!张思禹依旧不求饶,她卡就刷得愈发愤愤。
郝会会终于没忍住,苍白着脸:“禹嫂,你说,我们家金柱……”
还没等她说完,程悦欣就跳起来:“你再打过去问他!让他把事情说说清楚!”
郝会会的腿软得像踩住了棉花,面子上还笑:“我可能眼花了,大惊小怪。”
程悦欣皱眉:“宁可你大惊小怪,也要说清楚啊!这是原则问题!你不打我打。”
郝会会一把按住她的手:“禹嫂,别打了,真的别打了……”
冯品芝正在跟着视频学跳广场舞,嗖嗖放冷箭:“小程,你让她去。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还要骗自己这是红颜色,蛮好看的。”
程悦欣还要义愤填膺,冯品芝一把拽过她,轻声细语:“你不要逼她了,她一个女人,两个孩子,真的摊牌了,她怎么办啊?小姑娘动动脑子,人人都是你家张思禹啊,把老婆捧在手里的啊?”
程悦欣看着郝会会,心里不禁软了一软。冯品芝的话钻到她心里,她忽然心头一热:是啊,张思禹跟胡金柱比起来,已经很好了。自己还在闹什么呢?
冷敏的告别饭吃到一半,张思禹接到了程悦欣的电话。冷战刚开始时,程悦欣憋着气不给张 思禹打电话,张思禹打过去,也只是冷冷的“嗯”“啊”短语。这两个星期,总算会打个电话问:“你加班么?几点回来?”口气越冷,越装得若无其事,也就越委屈。张思禹有两次加班回家,看到程悦欣在床上打字的样子,也会有些恍惚。似乎下一刻她就会像新婚时那样雀跃地跳起来:“老公,你回来啦!”但今天,明明说过要同事聚餐不回家吃饭的,程悦欣为什么又打过来?
“你们还在吃啊?”程悦欣的声音难得有了温度。
张思禹看一眼被起哄着喝了一杯酒的冷敏,心虚地“嗯”了一声。
“哦。”程悦欣的声音软软的,“我今天去看过Emma了,现在回家。”
“晚上你开慢点,”张思禹忍不住叮嘱,“你开最右边的道,被人滴两下就滴两下,安全最重要。”
就是那种温暖的口气,“刷”一下,就把程悦欣已经松动的心温暖了。
“哦。”她乖乖应了,“那你,你早点回来啊,我等你啊。”长久没撒娇,忽然有点不自然。
张思禹愣了愣。等回到饭桌上的时候,鹏叔已经high了:“张思禹,你说冷敏该不该再喝一杯?听说Scott给冷敏的推荐信上连用了三个Super,说她是stellar employee,举的例子就是你们去年那个项目。你说她该不该喝一杯谢谢你?”
张思禹看到冷敏已经两颊翻红,媚眼如丝,就拦着:“别让她喝了,怎么搞得跟国内一样,她呆会还要开车呢。”
一个女同事笑:“鹏叔,你好好跟人家张思禹学学,怜香惜玉。你这么盯着冷敏,人家以后发达了可不带着你。”
另一个同事起哄:“冷敏发达是指日可待,人家现在是去斯坦福念MBA!”
鹏叔不依:“发达不发达是以后的事,今天我们不能先放过她啊。”
冷敏也不多话,一杯啤酒倒满,直直看着张思禹:“要喝。张思禹,我谢谢你。”
酒气袭人,冷敏的眼神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和跳跃。一仰头一饮而尽,一点残酒,顺着她雪白的下颚,缓缓急急往下流。张思禹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吃完饭各回各家,冷敏走在前面,却一个踉跄,被张思禹一把搂住。张思禹回头就怪鹏叔:“叫你别灌酒!”冷敏摆手:“没事,今天我开心。”等同事们的车一辆辆开出广场,冷敏的步子却不动了,头沉沉地抵住张思禹胸口。
张思禹一瞬间以为她要吐,但接着,从胸口开始,整个人开始燥热起来。他不敢动,也不想动。夏夜的风吹在身上,一抬眼,月明星稀,整个世界在倾倒。
不知过了多久,张思禹觉得怀里一动一动,渐渐有极细极细的呜咽声。冷敏一抬脸,绯红的脸上泪珠晶莹:“张思禹,我要走了。”
怀里有一盆丢不掉的火,张思禹平复了一下呼吸,挤出一个笑容:“你不是一直想去念MBA么?”
冷敏动了动,把脸枕在张思禹胸口:“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但不知道失去的,会不会后悔。”她的脸滚烫,连带着张思禹的皮肤也烫了起来。
“阿飞正传里说,有一种鸟,没有脚,宿命就是一直往前飞。我觉得我大概是阿修罗,永远穿着战衣在打仗的阿修罗。有时候好想停一停。你看今天晚上,就很好,月亮那么美,风也刚刚好,风里还有夏天的声音,有从前的声音。”冷敏的声音时高时低,最后变成喃喃的轰鸣。她似乎在哼一段旋律,永不止息的旋律。
张思禹醉了,在自己战鼓一样跳动的心律中醉了。他不记得是怎么开始的,也不记得是怎么结束的,那个吻铺天盖地,仿佛在茫茫尘世等待了很久很久。
张思禹到家的时候,在车里呆坐了很久,脑海中久久盘旋着冷敏的气息还有那个绵长的吻。忽然,程悦欣的脸跳进了他的脑海,像一道闪电把他惊醒。
他们的公寓在车棚正上方,程悦欣平时总是埋怨楼下的车吵,但此时,那盏橘黄的灯,却像一个无声的惊雷,钻进了张思禹的车,用宁静搅乱着本就翻江倒海的心。张思禹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发抖,后悔、愧疚、沉沦、欢乐,一阵阵袭来。他忽然想,如果自己抽烟就好了。他打开短信,写了擦擦了写,最后终于写了一条短信:“对不起,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但心潮起伏,始终按不下发送键。
等张思禹收拾好心情,上楼打开房门,只见程悦欣和衣睡在沙发上,笔记本电脑上还在放着连续剧。张思禹轻轻合上电脑,却不料程悦欣猛然坐起,半梦半醒地喊:“老公,你回来啦。”她顺势抱住了张思禹的手臂,顺理成章地把头靠了上来,又迷迷糊糊地埋怨:“怎么那么晚,我不是告诉你早一点的么。”那盏橘黄的灯打在程悦欣的脸上,她像小孩一样皱着鼻子眉头,好像谁都欠她一块饼干。张思禹被这久违的亲昵感染了,心里的愧疚忽然如山洪暴发。他捏了捏程悦欣的手:“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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