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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保纯有三重身份。这三重身份,很多时候隐藏在三个名字背后:
学生们熟悉的郑保纯老师,是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的教师,郑老师关于武侠小说、通俗文学的系列课程,影响力还扩散出文学院之外;
读者们所知的舒飞廉,是一位文风清疏、文笔灵秀的作家,以《飞廉的村庄》《绿林记》等作品打动过不少人;
“武侠迷”记忆里的木剑客,曾是知名杂志《今古传奇·武侠版》的主编,为“大陆新武侠”鼓与呼,凤歌、沧月、小椴、步非烟等大批新锐武侠作家由此走向大众视野。
2024年1月31日,香港文化博物馆,改编自金庸小说题材的漫画。(图/阿灿)
郑保纯是“大陆新武侠”这一文学潮流的亲历者、参与者和研究者,三重身份的重叠变换,让他对于武侠文学有着更丰富的体悟和更深刻的观察。
回看“大陆新武侠”走过的20年,兴衰跌宕本身也像是一部荡气回肠的武侠小说,其中有少年意气,有一战成名,也有故人远去,有江湖寂寥。2018 年,金庸逝世;2022 年,影响过一代人的《今古传奇·武侠版》正式停刊。在很多人看来,一段江湖故事徐徐画下句点。
但郑保纯并不太认同“‘大陆新武侠’已经式微”的说法:“《今古传奇·武侠版》主导的20年,只是出发的一个阶段,用长江来比喻的话,可能是刚刚到三峡,‘大陆新武侠’重新回到网络的主阵地,才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一、“它的内容是多元的、丰富的、有创造力的”
“大陆新武侠”的诞生与兴盛,与《今古传奇·武侠版》密切相关。
2001年,《今古传奇·武侠版》正式创刊,两年后,学者韩云波关注到,围绕这本新杂志,已经涌现出一批新的武侠作者。2004 年,韩云波与杂志编辑部一起提出“21世纪大陆新武侠小说”,他指出,这一系列作品在江湖图景、性别格局、写作者身份、叙事方式等方面,明显区别于“港台新武侠”,“成为一个包容性更强的综合文类”。“大陆新武侠”概念由此发轫。
从月刊到半月刊,再到旬刊,回看这本名为“传奇”、本身也为传奇的杂志,郑保纯用“善始善终”来形容它走过的20年:“它继承了民国武侠、港台武侠的传统,推陈出新,它的内容是多元的、丰富的、有创造力的,它有都市感、现代性,更加强调侠客的主体性,沟通了奇幻题材,还加入了女性的创作。”
以杂志为阵地,一大批新作者和新作品涌现。观察者和研究者欣喜地围观着这群江湖新人的创作,并不断从“后金庸”时代的武侠小说中,提炼出文化转型的意义。而对于更广大的读者群体来说,一大串名字以更直观的印象留在时代记忆里,其中有小椴、凤歌、沧月、步非烟、江南、时未寒、缺月梧桐等作家,也有《洛阳女儿行》《昆仑》《七夜雪》《王天逸行侠记》等经典作品。
《今古传奇·武侠版》发展历程。(图/@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6 年,当《今古传奇·武侠版》连载凤歌作品《昆仑》与《沧海》时,发行量(单期30万册)与影响力均达到鼎盛,杂志封面上的推荐语,除金庸‘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之外,更醒目的是‘大陆新武侠之盛世江湖’。”郑保纯的一篇研究文章中,这样描述当时的盛况。
“大陆新武侠”兴盛的背后,站着一个耀眼的全新作家群体。“他们一般是70后、80后,都有大学以上的学历。性别方面,男性与女性平分秋色,女性第一次加入武侠题材的创作,显得特别亮眼,她们在江湖这一场域里,讨论女性的生命能量、自由意志,令人印象深刻。”郑保纯总结道。
二、“金庸的武侠小说是一个高峰,但不是顶峰”
站在更高的视角回望,“大陆新武侠”不是横空出世的,金庸的江湖世界也不是凭空诞生的。它们都在很大程度上吸取和突破了前人的作品,最终成为武侠文学乃至通俗文学漫长河流中的一段。
民国时期,传统悠久的武侠小说进一步繁荣,建构起独有的设定体系,新派武侠小说的大门缓缓开启。“北派五大家”中的还珠楼主,更是把想象力推上高峰,仙侠小说《蜀山剑侠传》为多年之后网络时代来临、玄幻小说兴起埋下遥远的伏笔。
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人原是传统武侠小说的资深读者,他们在前辈的“武库”中取走不少“法宝”,加以改造创新。比如读者熟知的降龙十八掌,就非《射雕英雄传》原创,其原型是《蜀山剑侠传》中的降龙八掌;桃花岛岛主黄老邪的绝技弹指神通,则是宫白羽笔下“弹指翁”华雨苍的功夫;“西毒”欧阳锋所练的蛤蟆功,在宫白羽更早的小说《偷拳》中已有提及。这都是金庸吸收前人养分的例证。
郑保纯强调了这种接续传承的关系:“金庸的武侠小说是一个高峰,但不是顶峰,他代表着‘港台新武侠’时代。在他之前,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王度庐的‘鹤铁五部曲’、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都很好。再往前,有《水浒传》、《西游记》、唐传奇,金庸之后又有‘大陆新武侠’。”在这样的文学史叙事中,武侠文脉从不曾断绝。
《今古传奇·武侠版》作为一本重要刊物,也成为这种传承和变革的见证。21世纪初,作为起点的“试刊号”既集合了港台的老派武侠作家,也引入了内地的传统与新兴武侠写手。之后,随着杂志影响力的扩大,以及80后、90后逐渐成长为主流武侠读者,传统的“港台新武侠”痕迹逐渐隐没,由各大网站武侠板块汇集而来的年轻作者成为创作主力。
大批读者在他们的中学和大学时代通过阅读杂志,形成对武侠文化的认知,“这些文本,是现在网络武侠小说、网络武侠游戏、武侠影视剧展开的基础”。
“‘大陆新武侠’的文本也是在与民国武侠、港台武侠的对话中生产出来的……是继承金庸,还是‘反金庸’,或是‘后金庸’,这都是走向成熟的武侠作家首先要面对的问题。”而随着“大陆新武侠”的崛起和风靡,新的武侠风尚形成,那些年轻的作家和崭新的作品,事实上已经越过金庸这座高峰,走出很远的路程。
“大闹一场,然后悄然离去”是金庸的人生理想,也像是每一代武侠作者和武侠作品的命运写照,而在他们来来去去的身影之后,文学的河流终将向前。
谈及“武侠文化”的未来,郑保纯的态度开阔而乐观:“武侠文化目前是被新的武侠类型所替代了,玄幻小说、仙侠小说就是新的武侠小说,以后还会有新的替代类型出现。同时,武侠文化又有了网游、剧本杀、影视、动漫等更新、更丰富的表现形式,处在不断变化与更新之中,但它始终会是中国大众文化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新周刊》:你是怎样接触金庸、阅读金庸的?你怎么看待武侠文化的未来?
郑保纯:我大概是在1986年夏天,12岁时,第一次读到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传》《连城诀》《书剑恩仇录》《雪山飞狐》等小说,在大学时代读完全集,工作后又读过好几遍,我是一个合格的“金庸迷”。
我不认同“武侠文化已经式微”的说法。武侠以“中国形式”处理着暴力、生命能量、自由意志等很多关键命题,它是一个庞大的文学门类,包含许多子类型,每一代人可能都会有“每一代人的武侠”。将某一个时代某一种风格的武侠文化的迭代,辨认为“武侠文化的式微”,是不客观的。未来的武侠,可能面临商业运作的某种焦虑,毕竟新的创作者都想推出一种新的“武侠”,哪怕是新到不再以“武侠”来命名。
《新周刊》:《今古传奇·武侠版》停刊引发很多读者的惋惜。期刊之后,网络文学能够作为承载武侠文化的空间吗?
郑保纯:“大陆新武侠”本来就是在网络上兴起的,《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的创刊,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吸收与编辑了网络上的武侠文本,将这些内容用纸媒的形式呈现出来。现在,武侠小说重新回到网络,题材更丰富,小说的体量更大,有新的运作方式,将武侠、奇幻、仙侠、科幻等类型更深地融会,形成一种更新的“大陆新武侠”。
《千古文人侠客梦》,陈平原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7
《新周刊》:你接受过传统意义上的严肃文学训练,也参与过武侠创作,还做过媒体的统筹者,这几者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你成为学者之后,在审视武侠文学的视角上有什么变化?
郑保纯:“舒飞廉”是我自己写《飞廉的村庄》时在天涯社区用的ID,后来成了我创作的笔名。“木剑客”是做《今古传奇·武侠版》编辑时,与作者、读者互动用的ID,随着我离开杂志,这个网名已经很少用了。做杂志需要商业的理性,创作需要漫长的训练,而研究又要正本清源,深入学理的体系。
有一点值得说的大概是,由编辑、作者、研究者三种不同的视角进入武侠文化,会有特别的自反性,坚持不懈,时间再长一点,对武侠文化的理解,可能会更明白一些。
范伯群老师说,中国的现代文学有两只翅膀,一是精英文学,一是通俗文学。我们今天讨论的武侠文化,融合了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这两个传统。鲁迅写过《铸剑》,汪曾祺写过《复仇》,老舍写过《断魂枪》,余华写过《鲜血梅花》,还有王小波、徐浩峰等作者,加上舒飞廉,武侠也可以是先锋的。唐传奇、《西游记》、《蜀山剑侠传》和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都是雅俗共赏的。能够真正打通雅俗,就像打通任督二脉,是很高、很难的境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苏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