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中的欧阳明高：回应质疑者变成被质疑者

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教授、中国电动汽车百人会副理事长欧阳明高，因在3月16日举办的中国电动汽车百人会论坛上做了观点鲜明的公开演讲，陷入了一场舆论漩涡。

欧阳明高所演讲的主题是“汽车强国靠四化：电动化、智能化、低碳化、智能化”，该主题的副题则是“回应关于新能源汽车的种种质疑”。他一次性回应了六大质疑，分别是“关于电动化是西方设下的陷阱”“关于燃油车也可以自动驾驶”“关于电动汽车不是新能源汽车”“关于新能源汽车电池安全性的质疑”“关于新能源汽车电池回收与污染的质疑”“关于续航与能量补给的质疑”。

在“关于新能源汽车电池安全性的质疑”中，欧阳明高给出了“新能源汽车其实比燃油汽车起火率更低”的观点。根据其演讲稿中的数据计算，燃油车起火率为万分之0.58，新能源汽车起火率为0.44。但很快有人指出，这些数据存在着明显的瑕疵，或数据引用的时间存在错误，或数据计算方法存在偏差。

随即，社交媒体上出现不少对于欧阳明高的质疑。“燃油车有很多高龄车，新能源车可都是‘小伙子’啊，怎么能这么比。”“燃油车大多数起火小，很快能扑灭，电动车一烧就是爆燃，危害大多了。”“太离谱了，这年头连院士说话也靠不住了。”

同时也有声音表示，欧阳明高不应该遭到“网暴”。记者注意到，有部分整车企业一直“力挺”欧阳明高。比亚迪在其官方微博上，对欧阳明高演讲中的多个观点进行了转发和传播，其中包括其对新能源汽车安全性的观点。

“欧阳院士一直是比较坚定的新能源汽车推广者，这次可能在一些数据的比较上有不够客观的地方，但大方向还是没错的。随着电池技术的进步，新能源车整体的安全性现在越来越高了。”罗兰贝格全球高级合伙人兼大中华区副总裁郑赟对经济观察网记者表示。

对于外界的种种声音，经济观察网记者联系了欧阳明高院士工作站的内部人士，希望采访欧阳明高本人的看法，但截至发稿未得到回复。

一、数据引用被指多处有误

网友对于欧阳明高的质疑，大多源于平时生活中对燃油车安全性和对新能源汽车安全性的直观感知。而欧阳明高通过数据论证的方式，指出“人们的感知可能出错了”。“电动汽车自燃是新闻，只要烧一个就会爆。而燃油车自燃不是新闻，没人愿意听这个东西”。欧阳明高说。

欧阳明高所引用的数据是否站得住脚？这成了外界对欧阳明高最大的质疑。有业内人士发现，欧阳明高引用的数据中，至少存在三方面错误：起火数据年份错误，燃油车起火数据推算错误，燃油车保有量推算错误。

欧阳明高在计算起火率时引用了国家消防救援局的一组数据：2023年一季度自燃车辆中，燃油车为18360辆，新能源汽车为640辆。再将这两组数据分别除以其推算得出的燃油车总保有量和新能源汽车总保有量，得出：燃油车的起火率为18360/31771万=万分之0.58；新能源车的起火率为640/1445.2万=万分之0.44。

不过，上述车辆起火数据引用年份被指存在错误。经济观察网记者经过查阅发现，这一错误确实存在。据“中国消防”微信公众号在2022年4月发布的《全国一季度火灾21.9万起，死亡625人！》的文章显示，据应急管理部消防救援局的通报，2022年一季度全国新能源汽车火灾640起。此处的一季度新能源汽车火灾640起的数据，与欧阳明高演讲稿中引用的数据一致，不过在演讲稿中被标注成了2023年的数据。

另外，上述文章显示，2022年一季度全国共接报各类交通工具火灾1.9万起。欧阳明高的演讲稿中显示的燃油车火灾数据是18360起，疑似是直接用此处的1.9万减去了上述的640起得出的结果。如此计算方法并不准确。

据“中国消防”微信公众号的文章内容显示，电动自行车等也在交通工具火灾统计之列，为3777起，此外不排除摩托车、轮船等起火事件也统计在交通工具火灾中。换言之，燃油汽车的火灾数要小于欧阳明高所用的18360起，最多为14583起（交通工具火灾数减去新能源汽车和电动自行车的起火数）。

除此之外，在2023年一季度汽车保有量方面，欧阳明高也被指引用了错误的数据。2023年10月，公安部交通管理局发布了全国截至9月底的汽车保有量，显示为3.3亿辆，其中，一季度、二季度、三季度新注册登记汽车分别为588万辆、587万辆、642万辆。而欧阳明高引用的31771万辆燃油车保有量，正好等于3.3亿辆减去2023年三季度的642万辆和二季度的587万辆。其引用的新能源汽车保有量数据，计算方法与此同理。

不过，31771万辆是截至2023年第一季度的整体汽车保有量，其中既包括了新能源汽车也包括燃油车。在这种情况下，计算燃油车的保有量需要从中减去新能源汽车保有量1445.2万辆，即燃油车保有量应为30325.8万辆。

如果以目前可知的2022年起火数以及保有量（可查：2022年一季度燃油车保有量为29808.5万辆，新能源汽车保有量为891.5万辆）计算，2022年燃油车的起火率最高为：14583/29808.5万=万分之0.489；新能源车的起火率为：640/891.5万=万分之0.718。在2022年一季度，新能源汽车起火率甚至比燃油车起火率还高，这与欧阳明高“新能源汽车起火率比燃油车低”的结论相反。

二、对比方法被批不合理

即便不考虑欧阳明高的数据引用是否有误，仅使用起火率来证明新能源车和燃油车安全性的方法，也被外界认为欠妥。

吉利控股高级副总裁、新闻发言人杨学良就欧阳明高的观点发微博评论道：“感觉不是这样的，基数不一样，年限不一样，起火原因不一样，不能简单下这个结论。应该有机构能长期检测对比一下。”

此外，有行业人士指出，欧阳明高的对比方法没有考虑到燃油车和新能源汽车巨大的车龄差距。根据行业相关的统计数据，截至2023年底，国内乘用车平均车龄已超过6年。其中，燃油车经过长时间的发展，许多车的车龄超过8年甚至10年，而新能源汽车的车龄则大多只有1至3年（截至2023年底，全国新能源汽车保有量达2041万辆。2021年~2023年新能源汽车合计销售1990.21万辆，占总保有量的98%，即98%的新能源汽车车龄在3年以内）。

在这种情况下，车龄相对较大的燃油车因线路老化等原因起火风险增加，而新能源汽车普遍很年轻，理论上存在大面积起火的风险较小。

另外，欧阳明高在强调新能源汽车起火率低的同时，被指出未充分重视新能源汽车起火时的高危险性和致死率。相对于燃油车，由于新能源汽车包含大量电池，一旦起火，往往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和迅速的火势蔓延，给逃生带来极大的困难。这一点在新能源汽车起火事故中屡见不鲜。

再者，欧阳明高以特斯拉没有因为火灾风险召回，说明纯电动汽车的可靠性高，同样被认为论据片面。欧阳明高在演讲中指出，在国际层面上，2018年~2023年特斯拉没有因火灾风险召回任何车辆，其他的燃油车品牌都因火灾风险发起了召回，表明新能源车的起火率发生了大幅的下降，且还会继续下降。

但在汽车业内，召回与否并不能完全反映车辆的安全性。在汽车行业，一些品牌可能出于成本考虑或其他原因，选择不公开召回存在安全隐患的车辆。其次，即使特斯拉等品牌在火灾风险方面表现较好，也不意味着整个新能源汽车行业的情况同样好。事实上，综合媒体报道，特斯拉在国内曾发生多起不同原因的起火事故，其中有乘客致死事故。

三、新能源汽车安全性之辨

自新能源汽车诞生以来，安全性问题就一直刺激着人们的神经，起火事件频频见诸报端。

综合来看，消费者对电动车的安全性担忧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在新能源汽车发展早期，多数新能源汽车均为基于燃油车的“油改电”，在线路设计、技术水平以及产品验证等方面没有保障。另一方面，在市场竞争和新能源补贴的刺激下，各车企为了追求高续航里程开启堆电池比拼，持续提高电池的能量密度，起火隐患进一步增加。

截至目前，关于新能源汽车的安全性到底如何，行业一直没有明确定论，也没有权威的数据支持。业内不同的专家，对此问题的观点存在较大差异。

根据可查资料，中国工程院院士孙逢春曾在2020年的全球智慧出行大会上表示：2019年中国新能源汽车起火概率是万分之0.49，2020年起火概率下降到万分之0.26，而传统燃油车的火灾事故率在万分之一到万分之二之间。即新能源车的起火概率比燃油车低。

而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教授孙金华在2022年的动力电池大会上表示，2021年全国电动车发生的火灾事故大概有3000余起，根据接近800万辆的新能源车保有量计算，着火概率大概在万分之三左右，从这方面来讲是要比燃油车略高一些。

此次欧阳明高重提“新能源汽车的起火概率比燃油车低”。虽然引用的数据存在瑕疵，但其做出了新能源汽车起火率将逐步走低的趋势判断，电池技术的进步将克服这一问题。欧阳明高指出，随着大模型预警、电池生产线上的缺陷检测、车网互动等技术的引入，2030年电动汽车自燃率要降到万分之0.1。此外，2030年全固态电池将出现，新能源车的安全性将再度提升。

目前，不少车企在新能源汽车产品宣传中打出了“不起火”“零自燃”的口号，以让消费者打消对安全性的担忧。不过，车企定义的“零自燃”，通常是指在没有人为原因和外界火源情况下，因车辆三电系统自身原因导致的起火事件为零。

行业普遍的观点是，导致新能源汽车起火的原因多种多样。最常见的就是电池问题，当车辆发生碰撞引发电池内部短路，过充、过放等异常情况时，电池内部温度升高进而引发热失控，造成起火。此外，电池损坏、电路老化、电池穿刺等也是可能引发新能源汽车起火的因素。

吉利控股董事长李书福在今年的全国两会期间接受采访时表示，目前电动车的自燃率还有点高，应该重点解决这一问题。其指出，不能因为从事这个行业，就对可能存在的隐患视而不见。只有真正解决电动车可能出现的安全隐患，才有可能让消费者更好地接受油电切换，助力新能源行业的发展。

四、相互质疑or理性探讨

针对新能源汽车的安全性问题，监管部门已经出台过不少政策。2023年7月，工业和信息化部装备工业发展中心发布了《关于开展2023年新能源汽车安全隐患排查工作的通知》。对新能源汽车安全隐患排查工作进行了部署，并对其起火燃烧事故调查及上报的时限和内容进行了明确规定。

针对新能源汽车起火燃烧事故，企业应在24小时（造成人员死亡或重大社会影响的，应在12小时内）完成事故基本信息上报，5日内完成事故详细信息上报，15日内按要求上传事故全面分析技术报告。

从政策端和企业端，目前各个行业参与者都在积极进行技术研发，攻克新能源汽车的安全问题。欧阳明高作为新能源动力系统与交通电动化领域的专家，对电动车的发展和推广一直持积极态度。此次其公开发表的看似“准备仓促”的演讲，主旨仍在于破除当前社会上对于电动车发展的疑虑。

“尽管短期难有定论，但此时展开燃油车和新能源车起火率高低的讨论是值得的。新能源车保有量足够大，使用场景足够广，使用时间足够长，应该公开、广泛、客观地对比分析两者的起火率，也希望相关部门拿出详细、准确的数据，最终能得出一个确定的结论，毕其功于一役。这对中国汽车行业未来的发展有关键的影响。”汽车行业资深分析师梅松林对经济观察网记者表示，如果保险公司能和第三方独立研究机构共同合作，这个问题有望研究清楚。

新能源汽车的安全性，是关乎新能源汽车发展的重要侧面。长期以来，行业对于新能源汽车的安全性问题和环保性等问题的探讨，往往伴随着对“发展新能源车必要性”的探讨。

欧阳明高正是为了回应外界关于电动车的质疑，而发出了鲜明的观点。论坛上，除了“新能源汽车起火率比燃油车低”的观点，欧阳明高更多的观点还包括：“电动化是西方设下的陷阱”不符合事实；燃油车自动驾驶无法跟电动车竞争；按目前电力结构电动车比燃油车减排超40%；新能源汽车的电池回收和污染问题可减少和解决；续航与能量补给问题的解决，短期内插电混动大规模渗透，5-10年还会纯电车为主。

事实上，当前中国新能源汽车发展已走到全球前列，如何进一步巩固和扩大新能源汽车发展优势，成了此次中国电动汽车百人会论坛讨论研究的核心主题。对此，欧阳明高在论坛上强调，电动化是经过20多年反复论证的既定战略和技术路线，不能动摇，无需改变。

然而，由于安全性问题较为敏感，“新能源汽车起火率比燃油车低”的观点引爆了舆论。欧阳明高本意是为了回应外界对新能源汽车发展的质疑，却因为论据欠妥，引发了外界对他的观点以及他本人的质疑。

“行业对电动车发展要持理性态度，既要看到当前发展的良好态势也要看到挑战，既要看到当前的问题也要看到问题在未来被解决的可能性。任何一边倒的态度都经不起时间的检验。”梅松林对经济观察网记者表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 （ID：eeo-com-cn），作者：周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