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城市”是对泉州的最大误解

不同的打开方式，会让你看到风貌不同的泉州。

国家统计数据中的泉州，简直是福建之光。作为福建省最早的GDP“万亿俱乐部”成员，泉州历来以工业重镇闻名，辖区晋江、石狮占据中国鞋服产业的半壁江山，挤满安踏、361°、匹克等运动品牌，以及星罗棋布的鞋服批发集散地。

豆瓣上的泉州，是活在世界文化遗产里的闽南烟火、是众神人间办事处，是白岩松眼中“一生有机会至少要去一次的城市”。

小红书上的泉州已然半个网红城市，是簪花、打卡机位和吃吃喝喝构成的新兴旅行胜地。伴随近两年的城市文旅热，泉州人气飙升，去年春节接待旅游人数275.9万人次，旅游收入20.4亿元；到今年春节，接待旅游人数818.12万，旅游收入80.18亿元，相当于人数翻3倍，收入翻4倍。

也是今年春节期间，因民俗活动“踩街”的混乱失序，泉州成了招致外地游客抱怨连连的欠发达小城。

当然本地人也很无奈：这根本不是泉州的正确打开方式。

城市特质决定了泉州不太可能像哈尔滨、天水那样火爆全网，任凭流量漫灌。网红标签和特种兵旅行大概是对这座城市最大的误解。但如果你计划来一场低成本的Citywalk，泉州，大概再合适不过。

一、活在文化遗产里的泉州，这两年有多火？

一座城市有没有火出圈，可以从当地人的生活秩序中感知一二。

比如在泉州，很多本地年轻人发现，小学初中时都当早饭吃的“水门国仔”面线糊，现在根本不敢吃......因为排不上队。伴随游客一窝蜂涌入，这家简单装修的早餐店，愣是被捧成了必打卡的宝藏餐厅。

作为外地游客，艾美丽印象最深的是蟳蜅村的热闹。去年初，演员赵丽颖的一组非遗习俗写真——“簪花围”在社交媒体上走红。明星效应之下，蟳蜅村簪花成为小红书上的热门内容，相关笔记多达34万篇。等艾美丽抵达蟳蜅村时，她发现这个千年渔村，如今几乎每一个“蚵壳厝”墙角都至少有三拨“蟳蜅女”在排队，举着单反的旅拍摄影师满大街溜达。

这幅景象验证了艾美丽此前的感受——“蟳蜅村在小红书上真的太火了，感觉所有人去了之后都要拍一个簪花的照片”。她发现在社交平台上，还有商家打出“赵丽颖同款造型师同款拍摄地”的宣传，点赞数近万。

艾美丽的泉州之旅，起因也是闺蜜想尝试一下簪花，毕竟蟳埔女习俗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泉州在社交媒体上的走红，也反映在了旅游收入上：2023年，泉州累计实现旅游总收入1002.40亿元，比上年同期增长68.9%。接待国内外游客8652.97万人次，比上年同期增长53.9%，其中接待过夜游客2910.58万人次，增长达94.7%。

一个可供对比的数据是，年初火遍全网的哈尔滨，2023年全年旅游收入，为1692亿元。

相比哈尔滨，泉州此前在全国范围内的知名度显然不高；提到福建省的旅游城市，大多数人脱口而出的，是为国产影视剧贡献大量取景地的厦门。

泉州文旅行业资深从业者李以健回忆，并不缺旅游资源的泉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被大众甚至旅游业人士所熟知。曾有旅游业人士告诉他，自己连续参加了五次福建旅游推介会，感觉福建的犄角旮旯都被推荐了，但从来没听说过泉州的名字。

这与李以健印象的故乡完全不对等。由于外公是个旅行爱好者，他的家里收藏了当年几乎所有的旅行家杂志，“那时候泉州在《旅行家》杂志的封面每年起码出现一次以上”。

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来自欧洲、非洲、亚洲各地的船队曾经挤满泉州港。宋元时期，与上百个国家地区进行贸易往来的泉州，就被奉为“世界第一大港”。

繁荣的国际贸易也将各地文化和宗教带入泉州，在妈祖之外，道教、伊斯兰教、佛教、摩尼教、基督教等都在此留下历史印记。这些印记既以风格迥异的遗址、宗教建筑的形式散落在民间——据说泉州有不少于6000座宫庙和500位神灵，也体现在提线木偶、南音、梨园戏等传统文化技艺的传承上。

“闭上眼睛，我们可以想象在这条街道上，左手边可能是一个信仰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开的店。他的伙计是个黑人，他的对面是一个威尼斯商人，腰间别着一把产自印度的大马士革金刀。旁边还有另外一家小店，老板是个占城人，他家的伙计又瘦又小，大家叫他昆仑奴。这条街上骏马骆驼轻轻走过，偶尔还会有大象和猴子在其中穿梭，那个时候的泉州人根本不会觉得稀奇。”李以健曾在《一席》演讲中如此描述宋元时期的泉州。

一组数据可以体现出泉州文化的厚度：6项世界级非遗 、36项国家级非遗 ，是国内唯一拥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三大类别非遗名录的城市，覆盖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非物质文化遗产优秀实践名册。

不过泉州真正从豆瓣青年的心头好走向小红书的旅行打卡胜地，还是在2021年之后。这一年，泉州入选《世界遗产名录》；与此同时，文博热正在年轻人中兴起。

携程数据显示，2022年上半年博物馆相关笔记数量同比增加约80%；飞猪数据显示，2021年全国博物馆讲解类旅游服务的预订量同比2020年增长了300%，仅泉州市文旅局就推出了15条博物馆研学旅游线路。

小红书用户爻爻在泉州旅游期间打卡了五个博物馆，在她看来，在泉州逛博物馆非常快乐，“一是因为专业性，海外交通史、闽台缘、华侨历史都很细分，一个博物馆一个主题；二是泉州博物馆讲到的内容，转头就能出门看实物，不用只看着杯盘碗碟听故事。”

非遗体验打卡热潮和多元的文博资源碰撞到一起的结果是，泉州从小众走向大众。

这一点，李以健感知明显。2022年，他在上线了一个付费导览音频节目，定价25元，截至目前已经卖出了14000多份。据其透露，90％的购买者都是对泉州文化感兴趣的外地游客。在节目评论区，有不少游客表示，未来还会到泉州二刷、三刷。

二、泉州的正确打开方式

不过这个过程伴随误解。比如特种兵式旅行，就与泉州格格不入。被人流和千篇一律的商铺挤得变味儿的西街，亦不在本地人的推荐名单。

这座城市更适合Citywalk朝圣。

关于适合Citywalk的城市长什么样，歌手曹方在民谣《南部小城》里给出了一种回答：“没有光彩照人，每次我回到这里，我都感觉着平静。阳光炽烈，人们慢悠悠的步子，零落的草帽，我栽的花儿，摇啊摇摇啊摇。”

Citywalk的关键词之一是慢。不管是生活节奏还是城市气质，都要不紧不慢，让人没有紧迫感。这一点泉州恰好完全匹配。尤其对于在一线城市的快节奏中挣扎的打工人而言，泉州的不紧不慢简直就是一场身心疗愈之旅、打工人的精神SPA。

北京游客夏楠告诉我们，她在泉州旅游期间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散步，“酒店附近有个菜市场，每次路过你就觉得时光走得好慢，停留在从前的感觉。”

文旅爱好者Tripler在泉州一天走了三万六千步。她发现，泉州的慢全部藏在古城区的街巷和随处可见的庙宇、老建筑里。

有网友分享了自己的一段Citywalk经历，“6:30开始游开元寺，细逛了4个小时还意犹未尽。”

由于泉州的文化是活态的，不只是固态的博物馆，当游客随着城市的节拍逐渐放慢步调，泉州的人文与历史就在眼前徐徐展开。

李以健总结，泉州没有佛光寺、应县木塔、龙门石窟那种让人一看就很震惊和惊艳的大景点，但街头巷尾的寺庙、宗祠能让游客有移步换景的感受。

之所以能“移步换景”，一方面是因为泉州的历史人文景观足够多、也足够集中，仅宗教活动场所就有600多处，也因此泉州被称为“神明的人间办事处”。Tripler很喜欢五月天的一首台语歌《借问众神明》，她到泉州后发现，比起台北，泉州要更符合这首歌。在古城随便走，隔一段路就有佛寺、教堂、妈祖庙、天后宫、清真寺……

另一方面，泉州市政府对这些景观的保护修缮工作也相对完善。2015年泉州拥有地方立法权后的首部实体法就是《泉州市海上丝绸之路史迹保护条例》；2020年下半年，泉州分期分批对29条古城背街小巷进行综合提升。

保存完好的各类建筑景观不仅让年轻人在City walk中感受泉州的人文历史，其建筑本身体现出的多元文化与异域风情也让不少外地人觉得新鲜有趣。这种文化差异性正是在泉州漫步的乐趣之一。

山西游客李岩告诉我们，他到泉州之前从没见过80年代的别墅；东北人夏楠则在漫步泉州的过程中对有百年历史的骑楼感兴趣，“特别有南洋风情”。

不过当地人介绍，几年前的泉州古城区很少见到年轻人，只有老人愿意住在这里。大约七年前，泉州启动古城区改造计划，将合适的空间进行修缮后进行招商，吸引咖啡馆、文创项目进驻。时尚化业态的引入，既吸引一批青年创客落脚创业，也让游客有了可以停留的去处。

一份名为《泉州古城咖啡消费指数》的调查报告显示，泉州古城咖啡门店的数量于2018年开始大幅度增加， 2019年增加了14家，2020年增加了20家。在金鱼巷东段，仅270米的商业街，就有6家咖啡门店，平均每45米就有1家咖啡门店。

在这些咖啡门店中，主打差异性的独立咖啡馆占比达到了93%。连锁咖啡以便捷度为核心，而独立咖啡需要情调和生活气，更契合“慢生活”的古城气质，从而避免过度商业化导致的“千镇一面”。

人与人的互动也是构成Citywalk的重要一环。在这方面，泉州大大小小的民俗、宗教活动则为游客提供了“沉浸式体验”的可能性。夏楠印象中，北方人有事儿才去庙里烧香，但沿海地区的人好像没事儿都会去拜一拜。

在泉州，每当神明的生日及成仙之日，会举办各种巡游活动，信众抬着神像走过街头，众人执香跟随。各个寺院也会每月定期提供免费斋面。据当地人小墨介绍，斋面不但可以在现场吃，只要你自带了保温桶，一样给你打满带走。打面的都是一些志愿者老奶奶，“虽然话不多，但手绝对不抖。”

泉州受到年轻人追捧，还有一个上分项——高性价比。“不是北欧去不起，而是尔滨更具性价比”，今年以来，哈尔滨的走红、三亚的口碑崩坏，无不指向一点，游客比以往更关注消费友好型文旅路线。

夏楠在泉州旅游三天，最大的支出是酒店住宿，日均100元；其次是吃饭，最奢侈的一顿也就人均几十元。曾在国内外多个城市有过旅居经历的庄娴发现，泉州在她去过的城市里物价算低的，她跟朋友五个人在泉州玩了两天一夜，总消费六七百块钱。

几乎所有游客都会发现，泉州的大部分景点免费开放。某小红书用户分享的泉州热门旅游攻略一共涵盖了35个景点，其中只有5个景点收费，在这5个收费景点中，最贵的是木偶剧院的门票80块钱（还有30元跟50元的档位可供选择），最便宜的仅为3块钱。

江西女孩小佛在泉州旅游期间去逛了传说中抽签最灵验的关帝庙，过去她在其他寺庙解签一次要30元左右，在泉州只要两元一次，于是她一口气抽了10次。光这10次解签省下来的费用，就让小佛觉得泉州之行“很值”。

▲关帝庙 图源：夏楠

即使在走红后，泉州的物价似乎也没有水涨船高。公开报道中，为避免宰客现象发生，泉州政府部门多次召开会议规范簪花、餐饮等业态的价格。2016年“簪花+服饰”的体验费用为40元；到2024年，簪花红遍社交平台，价格还是40元。

这种稳定预期，在社交媒体上演化为诸如“两天一夜，预算300元，去泉州怎么玩”的听劝攻略，引来众多热心回帖。

当然泉州本地人对此五味杂陈，一些当地人坦言，“我们也不希望一窝蜂的流量，影响到正常生活，但是泉州非常适合来慢慢体验，太多传统手艺，文化都是独有的。”“作为西街人，真不推荐去西街，挤得都变味了……本地人又怕自己的宝藏地方被游客发现后，挤得自己没法去了。”

这大概是所有“网红城市”的烦恼。

作者：霍四究，编辑：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