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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特别悲伤的清明节。举国送别三十位在凉山森林火灾中英勇牺牲的年轻消防员后,Figure选择在这个日子里,讲述另一群消防战士的故事。他们曾是亲密无间的战友,一声爆炸巨响过后,他们天人永隔。活下来的人希望人们永远记住那些逝去的英雄。然而,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张梦凡,湖北孝感人,曾是天津市公安消防总队开发区支队八大街中队的一名消防员,8.12天津滨海新区爆炸事故幸存者。电影《生活万岁》被拍摄者之一,他的故事最终没有出现在电影中。
2015年8月12日,24名天津公安消防战士的生命被永远定格。同一天,张梦凡成为其所在消防中队唯一没有参加现场救灾的人,一位毫发无损的“幸运儿”。
之后两年,张梦凡努力克服不善言辞的天性,用他认为最有效的方式让更多人记住牺牲的队友:“那次爆炸把我从一个比较胆小、懦弱、内向的人,炸到瞬间清醒了一般。以前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都敢做了,敢去面对所有的人,然后站出来宣传战友们的事迹。”
张梦凡被很多媒体报道过,还曾参加陈晓楠主持的凤凰卫视《冷暖人生》节目,直面来自社交媒体上“苟且偷生的滋味爽吗”的质疑。
每一次揭开伤疤都痛彻骨髓,但张梦凡认为很值得:“我不想他们很快被遗忘,因为我知道可能大众对这件事情遗忘得很快。我就是不想让他们的事迹沉淀下去,就想让他们做的事被所有的人都知道,一直记住他们的贡献。”
三年后,张梦凡说:“我觉得中国应该是一个遗忘事件比较快的民族,基本都是遗忘的。我一直在努力,但是显然没有太大的作用。”
他选择淡出媒体的视线,在家乡孝感平静度日。
劫后余生
2015年8月初,张梦凡经历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受伤。在一次跑步训练中,他摔倒造成大腿错位,胯骨骨折。
养伤期间,张梦凡被安排在通讯员岗位,直到爆炸发生的当晚。“那个时候我是属于战斗班的,战斗班所有的人员必须是要上车出勤,去参加灭火救援任务的。但领导考虑到我去现场的话,可能造成二次伤害,就没有让我去,安排我在中队值班室值班。”
即使远离爆炸现场,张梦凡依然亲历了这场灾难:
“爆炸的那一瞬间,我眼前所有的玻璃、天花板、门框……都在我的眼前乱飞,玻璃全都扎在墙壁上了。当时我躲闪得比较及时,没有被扎到。感觉从小到大真的是命硬。”
同一个瞬间,从张梦凡手中接过任务单出警的26位战友,8人牺牲,18人因为不同程度的烧伤,再也没有回到中队。
双重噩梦
那段时间,张梦凡主动向部队请求留在中队处理善后工作。这段经历成为他的梦魇:“看到家属哭是我最难受的时候,没有办法用语言表达。可能因为我能感受每位家属当时的心情,相当于我每次都再经历一遍那种让人难受到崩溃的感觉。”
爆炸当天,一位牺牲战友的家属直接来到中队。她让张梦凡濒临崩溃的边缘:“她表面上没有表露出任何的表情,说话的语气都是非常平稳的,但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波动。我希望她发泄出来,哪怕哭出来也可以啊,但她就是情绪很低沉。那种气场给人感觉,怎么说呢,就感觉她的心已经死了……”
确认战友遗体的过程,比安抚家属更加揪心和折磨。
“很多战友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可能肢体不全、脸部毁容,需要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的战友去辨认,因为一些细节我们彼此都是清楚的。”张梦凡怀着复杂和痛苦的心情,确认了七具战友的遗体,“看着那些尸体,第一想法是不希望是我的战友,但同时又希望找到他们,很矛盾。我真的是很认真、很仔细地看到他们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去分析是不是我的战友。”
离开这个世界
那场爆炸改变了张梦凡的人生轨迹。“如果没有发生这次事故,我可能会在部队里当一辈子兵。因为我对未来没有什么规划,没有什么希望,就觉得只能当一辈子的兵。”
处理完战友们的身后事,张梦凡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于是他提出退伍转业,回到家乡湖北孝感。在此期间,他在社交平台上回忆牺牲的战友,并接受媒体的采访,由此引发接连不断的误解和舆论压力,让这位死里逃生的战士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很多不知情的人觉得我是在利用这次事件进行自我炒作,或赚取利益。人们会对我进行语言攻击,包括身边的人、战友家属的一些情绪,都会感染我。那时候我也才是一个20岁刚出头的小伙子,以前也没有接触过这么多压力,一时可能没有承受住,会想不开。”
张梦凡无法克制思念死去的战友,回想他们的容貌,和他们在一块儿的点点滴滴,再联想到他们已经不在了,异常难过:“我发现原来他们在我心里的位置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说仅次于父母。最难受的时候一度想这个世界太黑暗了,我不想在这个世上待着了,想离开这个世界。”
多了八对父母
张梦凡几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牺牲战友的姓名,尤其是对自己的父母。他不忍让亲人承受这样锥心的痛苦:“很多时候我都是在考虑别人的感受,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有想不开的想法。我把所有的压力都揽在自己身上,不让别人压力很大。”
然而他暗自渴望着再次念出他们的名字:“指导员李洪喜,中队长梁仕磊,排长唐子懿,还有和我相处五年的刘程、还有杨钢,还有最小的蔡家远,还有我的小弟訾青海。”
张梦凡曾经一聊起战友就控制不住失声痛哭。随着时间远去,这种苦痛渐渐沉入心底:“偶尔,某一个瞬间又突然想起他们,会感觉非常难过,会一个人躲在一个角落去偷偷擦两滴眼泪。”
通过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旅行治疗,再加上亲人的陪伴和支持,张梦凡的心情渐渐平复,性格也开朗了一些。“我觉得其实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美好需要我去体验,需要我去维护。包括一定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让张梦凡对生命重燃热情和牵挂的,除了日渐年迈的父母,还有八位牺牲战友的父母和家庭。“很多战友是独生子,他们牺牲了,但是家属又迎来了新的希望。有的父母生了龙凤胎、双胞胎,我觉得这就是惊喜。我又多出了八对父母和很多弟弟妹妹。对我来说,以后他们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重新面对镜头的时候,光芒已经回到张梦凡的眼中:“就像每天清晨醒来之后,太阳照进窗子的那种光。虽然感觉很刺眼,但是很温暖,感觉又是新的一天,充满着希望。”
重构理想世界
外人无从得知,张梦凡父母对独生子的“幸存”抱有多大的狂喜。夫妻俩对退伍返家的儿子格外温柔耐心,却从不忘记抓紧一切机会表达对他的期望:娶个老婆,找个好工作。
对于第一个要求,张梦凡照例答应得很痛快,但一直没有付诸行动。退伍三年,他还是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这是他自觉最对不起父母的事情。如果再次面临生死关头,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先找个对象,给爸妈看一下,让他们高兴一下,哪怕是善意的谎言”。
对于工作和未来,张梦凡有自己的计划。他想开一家消防主题餐厅,却不希望因此增加家庭的负担。他安慰父母:“我可以先把自己的实力搞起来,以后有钱我再去开。”
一家消防主题餐厅,是他在内心深处依然努力搭建的,与战友们团聚的那个平行世界:“我不想他们很快被遗忘。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哪怕是让他们永远留存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经历过这件事情的人,或听说过的人看到这个角落,能回想起他们做的事情,我觉得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