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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05 16:51

“大女主”小说为什么受欢迎?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信睿周报 (ID:TheThinker_CITIC),作者:丁雨卉(厦门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原文标题:《丁雨卉丨“大女主”何以成为一种热门类型网文?》,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本文介绍了近年来备受欢迎的"大女主"小说类型,探讨了其兴起背后的原因和特点。

• 💪 "大女主"小说突破了传统性别规范,强调女性主角的个人成长叙事和同性情谊。

• 📚 "大女主"小说起源于女尊小说和女强小说,但在创作特点上有所差异,更加现实和注重女性关系。

• 🚺 文章提到了"大女主"小说对母女关系的不同表现,揭示了多样性和复杂性,引发人们对性别角色的思考。

近年出现了大量以女性为核心人物的文学影视作品,并在类型和题材上展现出多元样貌。女频网文作为突破性别规范、建构多元性别想象的文学空间,也呈现出了相应的特点。近两年,“大女主”小说逐渐成为最热门的网文类型之一。


以北京大学网络文学研究团队评选的“中国网络文学双年榜(2022~2023)”为例,女频榜单的10部上榜作品中有半数或以“女强”为标签,或强调“大女主”“爱女”[1]属性,其共同特点是以女性主角的个人成长叙述为核心,在人物塑造与情节设置中强调女性身份和同性情谊,并在叙事中流露出强烈的性别意识。


“中国网络文学双年榜(2022-2023)”女频榜单


“大女主”小说的前身


尽管作为独立概念的“大女主”小说直到近年才开始受到广泛关注,但它并非异军突起,而是脱胎于网络文学写作中红极一时的女尊小说和女强小说。早在2004年,以女性掌控天下为设定的女尊小说就开始在网络文学网站“晋江文学城”上出现,并在之后的十年间以每年新增连载1000多部的速度蓬勃发展。[2]女尊小说构建了一个“女尊男卑”的时空,女性掌握原属于男性的社会特权,翻转父权社会性别规范。


最初的女尊小说题材以女性的“逆后宫”为主,讲述女主与多位男性角色的爱情故事,如《四时花开之还魂女儿国》《爱江山更爱美男》等。随着女尊小说的发展,读者与作者开始关注女主的爱情故事之外的广阔世界,有关朝堂政治、战争政斗的书写逐渐占据更大比重。这一时期,出现了一批如《山河赋》《风起云涌》等讲述女性掌权者如何安邦定国的权谋文,这一类型小说也被称为“女强文”。


女尊/女强小说不仅着重描写女主的成长经历与情感故事,还为女性开辟了一个性别易位的幻想世界,为女性作者规避性别陈规,想象新型性别气质与两性关系提供了较为自由的空间。从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把它们看作“大女主”小说的先声。然而,“大女主”小说在创作上也呈现出更多不同于女尊/女强小说的特质。


晋江文学城有单独的“女强”标签


“大女主”小说的创作特点


与从前女尊/女强小说相比,当下流行的“大女主”小说的一个最为明显的外在区别是它一般不会特意将背景设置为“女尊男卑”的性别易位世界,小说中男女的社会地位与现实世界相仿。相比女尊/女强小说的理想化想象,“大女主”小说对故事背景的刻画具有更加鲜明的现实映射色彩。


另一个重要区别体现在对女主情感的处理上。多数女尊/女强小说中都有大量对女主爱情故事的描写,特别是早期女尊文,为了让女主和众多男性角色的恋爱剧情具有合理性,还会特意为男性角色设置一些讨喜的“萌点”。然而,“大女主”小说并不在爱情上花费过多笔墨,有些甚至是不描述女性和异性的亲密关系的“无CP文”。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大女主一定要断情绝爱,作者往往选择将叙述重心转移到女主与其他同性角色的关系网上。以2023年备受好评的“大女主”网文《我在废土世界扫垃圾》(以下简写作《废土》)为例,女主祝宁的重要战斗伙伴和敌对首领都是女性:她与上司霍文溪初期交流甚少,但彼此之间有着因高度信任、高度配合产生的奇妙默契,与不善言辞的同事徐萌的友谊在冒险中逐渐加深、建立了深厚的情感羁绊,与强大的敌方首领苏何之间的针锋相对……这些关系都展现出了动人的张力。


此外,小说也对母女关系进行了重点刻画,塑造了多样的母女形象。在苏青青——林晓风这一对母女中,作者将母亲苏青青设定成一位“家政型人造人”,她的天职是“服从主人、侍奉家人、照顾孩子;她应该精准地实现丈夫每一个指令,扮演好一个完美的妻子”,作者在此有意安放了对现实社会中传统女性受限于妻职的隐喻。


然而,这样一位看似软弱无主见的母亲却为了女儿的自由反抗了丈夫,甚至违背自己身为机器人的底层程序,提议和女儿一起逃跑。在“为母则刚”的表层逻辑下,苏青青的反抗实际上是挣脱“机器人”(妻职)的枷锁,拥有自我意识后所进行的独立选择,母爱是其反抗的核心情感动因。


《我在废土世界扫垃圾》(2023)


祝宁与其母亲祝遥则是一对关系更为复杂的母女。祝遥是高级科学家,祝宁不仅是她的女儿,也是她创造的实验品,其母女关系的底色(造物主——造物、科学家——实验品)是不平等的,但祝遥在培养祝宁的过程中却不可控制地倾注了自己属于人类的情感。


在小说中,母亲对祝宁的期待(“我希望你有一颗强大的心脏”)经常成为祝宁面对困难、坚持自我的勇气来源。这一祝福一方面代表了祝遥对女儿人格的尊重,和希望她拥有一个快乐未来的期许;另一方面,由于祝宁的心脏实际上是实验的核心材料,这句话也代表着祝宁作为“实验体”的价值以及母亲试图控制、利用她的需求。


在祝遥与祝宁的母女关系中,既有情感上的牵挂与依恋,也包含着利益、控制、价值等冷酷因子。不同于将母爱描绘成“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般细致入微、无私奉献的爱的文学叙事传统,以《废土》为例的“大女主”小说关注到了母女关系的多面性和复杂性,以及女性在处理自我认同与传统母职、妻职要求中的挣扎与矛盾。


“大女主”小说在“颠覆女子极弱的形象,使之以强者的姿态出现”上尚能与女尊/女强小说达成共识,但二者对男性角色的设置可谓大相径庭。如果说女尊小说因其对柔弱的男性角色的刻画而“为那些不被主流性别规范许可的男性气质提供了一个避风港”[3],那么对于“大女主”小说而言,无论是传统强势男性角色,还是各方面都逊色于女主的“弱男”,都并不那么受到读者的关注和欢迎。


部分较为激进的读者甚至会直接选择全女文(人物均为女性角色的网文)或无CP文,并在讨论中表达对男性角色的不满,认为作者塑造的一些受到读者喜爱的男性角色“分散了读者对女主的注意力”:“这本书让我知道爱男的人真的很难评,里面的几个男角色,论角色深度、人格复杂度,完全比不上女主(祝宁)、徐萌,甚至比不上小神婆(霍文溪)和公主(陆鸢),但是他们的粉丝比这几位女性角色的多,真不能理解。”[4]


有趣的是,读者承认这些男性角色在塑造上逊色于女性角色,她们所不满的并非作者对男性角色的刻画抢占了女性角色的人物弧光,而是这些男性角色获得了读者的喜爱。换言之,这些不满针对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它在读者群中产生的影响。当然,无论小说类型如何,扁平、刻板的角色塑造都会削弱作品的文学性。


比如另一部广受好评的“大女主”小说《女主对此感到厌烦》对男性角色刻板、套路化的描写就对其可读性产生了一定的负面影响。不过,虽然读者认识到了这一点,但这并不影响她们对这部作品的支持和推广。也就是说,如果作者在书中传递的性别政治观念被看作正确而坚定的,文学性上的不足也是可以被接受的。这种态度或许暗示我们,“大女主”小说并不完全是用以消遣娱乐的休闲读物,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看作女性作者/读者向大众普及、宣传女性主义的文学手段。


《女主对此感到厌烦》(2021)


这种对读者评论的重视也说明,“大女主”小说的写作与阅读并非孤立的两个过程,读者的阅读活动常常被纳入文本评价体系中。这并非“大女主”小说的固有特点,而是网络文学区别于传统纸媒文学的关键特质。对于网络文学来说,读者参与不仅仅表现为作品点击量、收藏量、粉丝追更人数、月票数等量化数据,其本身也是小说创作和传播过程的重要组成部分。


读者的参与对创作和阅读的影响是双重的。一方面,作者有时会根据读者的评论更改剧情设置或修改内容。一个典型的例证是,在近年娱乐明星的“代孕门”事件曝光后,一些纯爱文作者按照读者要求修改了已发表的作品中有关代孕的叙述。另一方面,当读者评论深深影响了其余读者的阅读体验,就会被不自觉地纳入对小说本身的批评标准之中。


“大女主”小说兴起的背后


一直潜藏于女频网文中的“大女主”小说的忽然兴起,或许也有其特殊的时代根源。这首先可以被看作“大女主”小说受众对市面上大量“伪大女主”文艺作品的反抗。今天,随着“女性剧”“女性综艺”成为新的“流量密码”,大量作品集中涌现,其中许多尽管打着“独立女性”的旗号,却与受众心目中的新时代女性形象相差甚远——爱情仍然是这些故事的叙述中心,尽管女主拥有高学历和优秀的工作能力,其背后却往往有一个更强的男性角色。这些都引起了受众的不满。


如果说面对明显的“傻白甜”恋爱剧,观众还可以主动“避雷”,那么这些以“女性剧”为卖点的影视剧则使先前抱有极大期待的观众因剧情不如所愿而产生遭遇“背叛”的失望、伤心与愤怒等负面情绪。正如学者艾哈迈德(Sara Ahmed)所说,情感并非孤立存在于某个客体或符号之中,而是流通和循环的结果,某一符号流通得越多,它所包含的情感价值也就越高。[5]对于受众而言,最初的期待在反复经历“期待——失望”后积累了更多的情感价值,因此,被欺骗的感觉也变得更加强烈。


受众于是产生了去创作或阅读真正符合自己审美的作品的强烈欲望,以弥补自己的情感损失。在这种心态下,受众对“大女主”文艺作品构建了一套更加严格审慎的要求,并以此在大量影视、文学作品进行筛选。在这一过程中,原本潜藏在不同类型文中、含有“大女主”特质的女频网文就作为一个独立的类型浮出水面。在这一意义上,读者对“大女主”类型小说的需求,也可被看作一种对大众文化产品模式化生产的反抗。


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Emotion 

Sara Ahmed  

Routledge 2004


另一个原因则涉及网文读者之间愈加明显的分化。尽管“女频读者”往往被外界看作一个整体,但实际上这一范畴所指代的群体的审美趣味千差万别。晋江文学城在2023年11月开辟了“无CP+”分站,或许就是这种分化越发激烈的表征之一。由于之前晋江文学城的“无CP”分类包括纯爱小说和“大女主”/“大男主”无CP小说,同一分区下的不同类文本的受众常常在同一篇小说下相遇,不同的阅读期待和感受使得二者时常爆发矛盾,影响阅读体验。


在分区之后,两类文本的读者得以拥有各自相对独立的网络空间。有网络文学研究者对这一分站的设立持肯定态度,提出这一分类的出现“打破了既往以CP为核心的女频书写所预设的种种惯式,可以容纳溢出原来的写作框架、无法被轻易归类的作品”[6]。应该承认,有了专门的展示空间后,无CP文会有更加丰富的创作方向。


然而,我们也应看到网文类型逐渐细化所带来的隐忧。诚然,独立的空间能够在客观上提升不同类型文受众的阅读体验,但也会加深读者之间的隔阂,降低彼此沟通和交流的可能,进一步加固了信息茧房,达成一种“圈地自萌”的效果。而无论是从文学创作的宏观发展来看,还是想要对“大女主”小说的读者普及“女性主义”的想法而言,都是不容乐观的。


整体而言,“大女主”小说是在女性主义思想得到广泛传播下,女性具有更强烈的性别意识从而产生更有针对性的阅读需求的必然结果。对于试图进一步拓宽文学道路并体认自我的女性作者/读者而言,其兴起的意义是不容否定的。此外,其中一些优质作品所传达出的对女性情谊多样化的思考与探索,也提升了网络文学的创作的广度与深度。


不过,在“大女主”小说兴起初期,我们也应注意不要因过分强调“女强”属性而忽视或抵触作品中对底层女性、不幸女性的描写。如果说“大女主”小说为广大读者打开了通向女性主义的一扇门,那么门后的路应该怎样走,才是我们接下来应该思考的问题。


备注:

[1]所谓"爱女"是与传统性别文化中的"厌女"相对的概念,具体体现为塑造立体丰满的女性人物、不"男性凝视"女性角色以及不使用"辱女词汇"等。

[2]总体来看,女尊小说的创作起步于2004年至2005年,在2007年至2012年迎来创作热潮。2012年后,这一题材的创作热度有所下降,但以晋江文学城为例,每年仍有1000部左右的新增连载小说出现。截至2012年8月,晋江文学城作品库中已有将近11000部女尊文。相关数据参见:李玉萍.网络女尊小说初论[J].小说评论,2012(2);丰忆清."女儿国"的兴衰演变:网络女尊小说探析[J].上海文化,2017(8)。

[3]杨玲,徐艳蕊.网络女性写作中的酷儿文本与性别化想象[J].文化研究,2014(2).

[4]Ian.《我在废土世界扫垃圾》读后碎碎念:关于女性同盟带来的力量[A/OL].(2023-10-27)[2024-2-20].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96875367/?start=0&_i=7014996IcPMCw-,8570611IcPMCw-.

[5]AHMEDS,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Emotion[M]. 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4:45.

[6]肖映萱."大女主"的多副面孔[Z/OL].北京文艺观察,(2024-1-10)[2024-2-20],

https://mp.weixin.qq.com/s/wJmLzP5kGEJDedciAECc1g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信睿周报 (ID:TheThinker_CITIC),作者:丁雨卉(厦门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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