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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鸣岳几时有(ID:lvjingfeilin),作者:陈鸣、岳路平,头图来源:东方IC
禅宗里有句话叫“风吹竹林,雁过长空”。
说的是一阵风穿过竹林,它穿过了,可是它什么都没有留下,大雁飞过长空,飞过了,天空还是天空,大雁已经走了。
一旦你拿英语跟人聊这 8 个字的时候,完全就没有了原来的意思,变成了你在描述两个物理现象。
跨语际聊天,比加征了 25% 关税的跨国际贸易还惨烈。语言里含有的价值会被极大地破坏掉。
跨语际交流有乐观派和悲观派。
乐观派认为什么都可以翻译,只要有合格的翻译师、翻译家,就一定能够把意思传递过去。
悲观派就认为翻译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压根就是鸡同鸭讲,永远翻不了。
最有名的一个例子,就是翻译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原先这诗每一句的字数是一样的,还押韵、有平仄。
最好的英文译本说,明亮的光线 so bright,但 so bright 和“床前明月光”意境上有啥关系呢?感觉就像一匹马在数数,能数到 100 它也不是数学家。翻译得一模一样,它也不是原来的诗。
最刻薄的一种说法就是说,翻译这种东西,翻过去的都是最不值得翻的。
大学者侯世达(Hofstadter)先生写了一本艰深无比的书《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他就非得把中国诗歌翻成英文,而且真的是一个字母对着一个字母,这种尝试到最后,他自己说,实际上好比是在用英文来画图案,就是一幅为了适应方块字整齐划一的对仗的图形画。
肯塔基州炸鸡(Kentucky Fried Chicken)翻过来叫“肯德基”,既是肯塔基州的谐音,听起来又很直接是一个卖“鸡肉”的一个店快餐店,这种就很生动。
但是当年李开复全世界征集 Google 怎么翻译,大费周章,最后让人大跌眼镜叫“谷歌”。微软就属于直译了,没有什么诗意,苹果 Apple 是一个水果,少了烦恼。同样的,中国的“联想”翻译成 Lenovo,也被人嘲笑,说听着像个小点心。
历史上,日本企业最初国际化时,发现东芝、尼康、丰田,很多音是西方人发不了的,他们的办法也很简单粗暴,直接翻成英文可以拼写的东西,比如 TOYOTA。
但是今天的中国很多思维超前的企业从创办的第一天开始,就很重视跨语际的架构了。
比如小米MI,MI是mobile internet的意思,移动互联网。“小米MI”又有“小米加步枪”的梗,老百姓容易理解这里面的“国货感”。
虽然mobile internet和“小米加步枪”压根就不是一回事儿,小米巧妙地用了“双生花”、“双响炮”的手法,从一开始就同时驾驭了两个语境。
而不是像更老的企业是先有中文再寻求翻成英文,或者先有英文再寻求翻成中文。
在艺术圈,大家一直都在反思翻译的可能性和不可能性,最伟大的两位艺术家就是谷文达和徐冰。
谷文达把“床前明月光”用中文刻在石碑上,又把英文译本刻上,再把英文音译过来,比如 so bright 翻成中文的音叫“搜捕赖秃”。最后,又把“搜捕赖秃”用“搜捕一只癞蛤蟆”的意思翻译回英文。
经过三次翻译,一首诗就变成了意义的乱码。
谷文达花了10万美元做了50块碑,就是为了“尬聊”,还全世界巡展。这让大家意识到文化之间的跨语际交流是非常艰难的。
其实道理非常明白,我们此刻不管作为老师、作为一个企业管理者,还是日常与人沟通,你翻译几道、传话几道,一样是根本认不出爹娘出来。
徐冰做得更彻底,他直接用方块字来写英文。
26个字母对应着26组笔划
比如说艺术(Art),它是上面一个人字头,下面放A,放t,看着就像一个方块字。他称之为叫“新中英文书法”,是杂交出来,它看起来是方块字,其实内核是英文。
它产生了两个效果。
第一是美国人终于可以练书法了。之前美国人会觉得,我不认识方块字,我也没有任何动力写书法,但当它是英文的时候,比如当 Jack 也可以变成横竖撇点捺的时候,老外就津津有味地练起书法了。
第二个效果更神奇,就是一个中国人如果不会英语,突然间眼前的方块字,一个都认不出来。
徐冰用这个作品来映射了我们整整一代中国人、中国文化,进入英文语境和进入西方社会的时候的这种终极尴尬。
中国人一个字都看不懂的方块字
如果大家一直玩味这个事的话,你可能够品得出现,现在的中美贸易战,很多时候非常类似于徐冰和谷文达的作品,就是在鸡同鸭讲。
比如说我们的副总理,坐在白宫特朗普的办公桌前面的时候,你知道特朗普在想什么?
特朗普很可能就是在复刻他的《飞黄腾达/学徒》(the Apprentice)真人秀。他的前助理科恩被质询,就说了,特朗普参加竞选的心态就是真人秀,他是以竞选作为广告片,扩大“特朗普”这家公司的名气,一不小心选上了。
但是,中国人如果隔了一个文化环境不见得意识到他各种行为的寓意。
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1792 年马卡尔尼带领的英国使团觐见乾隆皇帝。乾隆给他们送了如意,但是他们 get 不到“如意”的寓意,在他们看来就是一块贵重的石头。
随从小斯当东(Sir George Thomas Staunton,1781~1859)后来写了一篇游记,把所有的细节都记下来,你今天去读,会发现,都在间接地预热后来的更大的冲突。
这种不可交流性,代价就是战争,基于贸易的战争。
在跨语际、跨国际、跨代际、跨阶层的交流里,都必然出现这种情况。抓了一只猫,硬往额头上写了一个“王”,称呼它为“老虎”。
NASA 有时候会教宇航员修禅,因为他们在太空很痛苦,长时间就是寂静一片。
但是如果你修过禅的话,你会发现,太好了,这不就是 Meditation 吗?佛教禅宗不就是追求“空”吗?既然你是“太空”,那我就用“空”来对你的“空”。
“禅定”对于现在的西方人来说,如今已经不是不可理解了。乔布斯就是禅宗的信徒,他创造的产品 iPhone 就是一部奉行至简的活的《六祖坛经》。
禅恰恰因为不依赖语言,具备了穿透力。
禅宗说自己“不立文字,不离文字”。它很中立。“拈花微笑”是一种意会,“因指望月、得鱼忘筌”就是用所有的媒介,不依赖于任何媒介。
禅这个东西对我们跨语际的沟通非常具有启发性。不要认为说话或者文字是唯一的沟通和信息穿透的媒介,不说话可能也是,用 silence 来说话。
禅宗具有穿透力的原因,来自于它的开放开源,它允许不同的文化,按自己的材料、自己的语言、自己的结构、自己的元素来重新解释它。
这个就特别像《金刚经》里面说的,“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就是这个世界上所有贤圣,都可以往模具里面填东西。
战后在美国兴起来一支特别重要深刻的理论体系,就是诺伯特·维纳的“控制论”(Cybernetics),这一支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它把“信息”抽出来了,“信息”压过“物质”和“能源”,开始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我们讲信息的穿透力的时候,一定是信息本身获得了它的主体性。
后来也是受这种文化的影响,就是保罗格雷厄姆( Paul Graham )的《黑客与画家》( Hackers and Painters )。
它的封面是巴别塔,其实他整本书都在说,通天塔已经建成了,当年上帝不让我们相互沟通,不让信息穿透,这个企图已经消失了。
他说未来的艺术是用代码写的,未来没有艺术风格,只有算法。
另一个人是“中本聪”。你到今天也不知道他存不存在,活着死了,到底是谁这么一个人,他居然创造了一个曾经高达3000亿美元市值的一家公司。做到这一切,只因为代码就是律法(code is law),0和1就是语言。加密无政府主义者们还有一句更加激进的话,叫“密码即手枪”。
我们说跨语际的交流存在“不可穿透”的地方,但类似禅宗这种方式,提供了“文字”之外的新可能。这种可能性又被约翰・凯奇、杜尚、约翰・列侬和乔布斯这些人,根据自己的文化背景和材料,重新组装了生成了很多新的可穿透的方案。
比如约翰・凯奇的音乐没有声音,杜尚提供的艺术品是工业制成品,乔布斯的 iPad 不给提供笔,要你只用自己的手指。
约翰・凯奇的神曲《4'33''》,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的乐曲
早期普林斯顿、麻省理工、斯坦福创造出来的,叫“科技互联网”。
今天我们身处的是第二阶段,叫“商业互联网”,把互联网拿来做生意。
第三个阶段就是“社会互联网”,就是真正会有“意义”从互联网产生。比如中本聪的比特币就被《经济学人》杂志叫 trust machine,这台机器是用来生产信任的。
这个时代的基础设施一旦建成,它信息的穿透力一定就畅通无阻了。
中国人会越来越能够同时驾驭两个语境,就是英文语境和中文语境。但是更高层级的,应该是在“语言”之外找到基础设施,形成完全畅通无阻的穿越逻辑。
就像当年的亚历山大,他把自己的头像刻到货币上,把所有人知道老大是谁,这种手段必须是底层设施意义上的,不是为传播而传播,而是整个社会的基础设施、信息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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