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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观书评 (ID:jingguanshuping),作者:李佩珊、李唐,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黑鸟》:失常和日常,Drama与“戏剧”
李佩珊 | 文
在2005年由苏格兰剧作家大卫·哈罗尔德(David Harrower)创作并在同年首演的话剧《黑鸟》,多年来斩获了包括“托尼奖”在内的多项戏剧大奖,是一部难得的先锋争议性与经典于一体的剧目。2021年,韩杰导演首次将中文编排的《黑鸟》带给了中国观众。三年之后,我观看了由韩杰导演复排的这部剧作。
《黑鸟》
韩杰|导演
[英]大卫·哈罗尔|编剧
于洋张姝|主演
2024年5月
这是一部精巧的独幕剧,几乎只由两个主要角色在狭小脏乱的工厂茶水间中的对话和冲突构成。男主角,56岁的中年男子彼得,由资深话剧演员于洋饰演。女主角,27岁的尤娜,由已经崭露头角的青年话剧演员张姝饰演。
舞台灯光亮起时,不速之客尤娜直接找到了彼得工作的工厂,叫出了他那个尘封多年的名字,雷蒙。他们重新被拉回了15年前。那一年,12岁的尤娜在爸爸举办的烤肉聚会上和41岁的邻居雷蒙相识了。他们关系的尺度逐渐超越了旁人眼中友善的长腿叔叔和邻家女孩的跨越年龄的友谊,滑向了不可挽回的深渊。
当雷蒙偷偷带着尤娜离开这座小镇去往一所小岛上的旅舍,并抛下她独自离开之后,这一切惨烈地终结了。尤娜被裹着毛毯送回了因她的失踪而报警的惊恐不安的父母家中。人们发现了雷蒙对她做的一切后,大范围地搜捕和通缉雷蒙,最后在一家电话亭中发现了自首后痛哭流涕的他。
等待雷蒙的,是6年的监禁和狼藉的声名;等待尤娜的,则是这15年来邻居们不停歇地窃窃私语、朋友的远去、自己浪荡的人生、父亲的伤心死亡和母亲永远无法停歇的尖叫。
如今,雷蒙换了名字,有了新的工作和伴侣;尤娜历经千帆也有过真心的爱侣。他们所做的不过是尝试忘记一切,在15年前那场席卷他们人生的风暴之后假装他们仍旧在生活。对无法离开那座小镇的尤娜而言,这一切艰难了成百上千倍。
找上门来的尤娜是那个审讯者,她逼问已经改名换姓的雷蒙那些她未曾得知的15年前发生的真相:他是否是如旁人告知她的那样,是个无法克制自己欲望的恋童癖?他遇见她、吸引她,是否全都是他精心的谋划?他是否是因为得手了,那日才匆匆抛下他逃离?最重要的,对他而言,她是否是那个真爱和唯一?
雷蒙在她的逼问下,被剥下中年男人衣冠楚楚的伪装,去竭尽一切追忆那些他强迫自己遗忘的细节,去拼凑真相,或者说是证明谎言。独幕剧的设置,将他们两个人都囚禁在这个肮脏、狭小的工厂茶水间,这个如庸常生活一样无法逃离、日复一日、无法变换的平常场景中。
然而,他们所谈论的失常、倒错和延绵至今的残酷和痛苦,让他们嘶吼、推搡、冲突,正如两只被关在日常笼子里平日遮掩自己獠牙的兽的最终爆发。
“如果戏剧想恢复它的必要性,就应该将爱情、罪恶、战争、疯狂中的一切归还我们。”法国戏剧家安托南·阿尔托在他的著作《残酷戏剧》中如是写明。配合这场演出的现场灯光、音乐、舞美所构建的不和谐,使这种失常赋予了《黑鸟》撼动观众感官和灵魂的强烈撞击。
《残酷戏剧》
[法]安托南·阿尔托|著
桂裕芳|译
商务印书馆
2015年2月
但这只是这部戏剧的第一层张力之所在。在第二层,我们看到“失常”被“日常”所渐渐弥合。尤娜流露出了天真和脆弱,她甜蜜地回忆12岁时的她是如何和闺蜜一起共同亲吻雷蒙的照片。在12岁的她看到雷蒙离她而去的时候,满心相信他会为她带回一块巧克力,即使她没有叮嘱。雷蒙又像一个邻家叔叔那样,绅士而贴心地为她递上水,满脸疼惜地问她,“有人真的关心你,爱你吗?”
被时间裂隙撕开所淡忘的那些过去的、有毒的甜蜜,被这些似乎仍旧没有改变的日常细节所填补,如鬼魂般被召唤回来。他们一同坐在沙发上,彼此依偎着,一一对着他们那时约定幽会的只有彼此知道的暗号,现在如同以往那样乐此不疲。
在这一层,《黑鸟》让我们看见了失常之下,那些人性的复杂和矛盾,道德和伦理的暗影。也正如安托南·阿尔托所主张的,戏剧本该是一种“人们可以相信的现实”,它引起心灵和感官的真正感觉,仿佛是“真实的咬噬”。作为观众,我们能在这种摇摆的坐立不安中感觉到这种“真实的咬噬”。
实际上,《黑鸟》也来自现实,这部剧改编自2003年的真实案件——托比·斯蒂贝克性侵案。一个年轻的美国大兵和网上认识的未成年英国女孩去巴黎相聚,却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一切,混杂着浪漫、激情、梦想,却又彻底地荒谬和不合法。在这个意义上而言,没有什么比戏剧更能帮助我们理解复杂暧昧现实的载体了。
不过别急,还有第三层。当这部戏剧终于接近尾声之时,日常又再一次被撕裂:原来封闭的空间里,跑进了一个显然未成年的孩子,扑进了雷蒙的怀里。原来雷蒙的新伴侣和他结婚后,带来了她原先婚姻中诞下的孩子,这个孩子只有8岁。在尤娜痛苦的跪地喊叫中,一切戛然而止。
也正是这样的多层的失常和日常彼此交错的“抓马”(drama),成就了《黑鸟》常映不衰的戏剧魔力。韩杰导演忠实于原作的精髓,通过精湛的导演手法和对演员的出色调度,赋予了这个故事新的生命力。
于洋演出了雷蒙的胆小、怯弱、好斗、真诚、虚伪,让这个多面的角色如此立体。张姝颇有爆发力,最佳地调动了观众的情绪。对于观众而言,《黑鸟》也是一部值得反复咀嚼和深思的剧作,提醒我们令人战栗的“失常”边界究竟离我们有多近。
“戏剧太奢侈了”——专访《黑鸟》导演韩杰
李唐 | 文
经济观察报:对你而言,排演这部剧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韩杰:最重要的是一部戏,怎么处理它才能让观众接受,并且把这部戏的本质表达出来,这是我觉得我和两个演员讨论最多的地方。怎么把剧作内在的气质不折不扣地表达出来,又不会让观众有任何违和感,觉得是个外国戏。
雷蒙和尤娜的困境在全世界都是一样的,不存在西方/东方的区别。不是说只有英国存在这类问题,中国就没有。所以我们在这部戏的演员妆发上,以及整个场景的处理上,包括演员的语言习惯上,都尽可能抹掉翻译腔,还原真实的雷蒙和尤娜,把他们的困境通过演员的表演一点点揭示出来。
经济观察报:我印象很深的是,这部剧里的两个人都有心魔,雷蒙的心魔是不断说服自己不是恋童癖,甚至为此还读了大量资料,成了半个专家。
韩杰:这一段戏我觉得了不起的地方,就是揭示出一个人很难去认识自己,我们总是很粗糙、很敷衍地认识自己。
对待自己,我们要有一种科学的精神勇敢地直面我们内心的灰暗,面对内心里那些不可告人的阴暗的角落,这是很了不起的举动,也是直面戏剧很有价值的地方。至于雷蒙是不是像他自己说的不是恋童癖,则需要观众去分晓了。这也是很有意思的地方。
经济观察报:二人的关系真的能被称为“爱”吗?雷蒙不断地解释他不是出于欲望,但最后还是和尤娜发生了禁忌之恋。如何界定“爱”与“欲望”的分界?
韩杰:这里的问题是,成年人的欲望是可以被讨论的,因为成年人的欲望虽然也有禁忌,比如婚姻或道德上的禁忌,但成年人对未成年人的欲望从伦理上是被禁止的。
因此尤娜回来追问雷蒙,当年究竟是恋童还是爱?尤娜希望是爱,但她深深地怀疑雷蒙,所以探究真相是尤娜的终极的任务,而爱与欲望的界限是非常模糊的,人性中很多界限不是那么泾渭分明,而是非常模糊。
这就是作者最了不起的地方。作者没有定义雷蒙,对吧?剧里虽然由大众定义了雷蒙就是个恋童癖,就是个变态,往他脸上扔屎,羞辱他,但雷蒙究竟是不是,作者并没有给出答案。
作者给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尾,这就是他认为在人性的幽暗之处,在光明和黑暗之间有一个极其模糊的地带,那个地带是很难界定的——雷蒙显然对尤娜是有爱的,但他又跨越了红线;他那天晚上究竟回来没回来过?包括最后那个女孩一上场,大家都可能会动摇对他的信任。
所以这就是这部剧的魅力所在,它的现代性也是在这里,也能呈现出直面戏剧的魅力。
经济观察报:对于尤娜为何会爱上雷蒙,剧里交代得有些模糊。你认为这是作者有意地安排吗?
韩杰:作者没有特别解释。其实一个12岁的女孩,那时候她对爱和性都是懵懂的,她没有自我意识,事情发生的时候,也许就是出于一种本能,很难去用概念去定义。所以这是作者刻意这么写的,也符合12岁的女孩基本真实的心理状态。
从我的理解,用现在的话说,可能也就是雷蒙给她提供了一点情绪价值。那天她不高兴,跟闺蜜闹翻了,然后他过来关心了她一下,给她带来了特殊的想象,也许就这么简单。
包括雷蒙为什么会被这个小女孩吸引?我的感受是他就是一个很失落的中年男性,他在剧里说了他不被重视,就像我们大部分的中年男人,芸芸众生,在社会中没有地位,也没有人重视他。然后突然有个女孩关注他,给他凝视,需要他的关爱,他就会有存在感。
经济观察报:《黑鸟》呈现了人性非常复杂的面向,而当今社会对人的评判往往是单一维度的,尤其是网络上,人们似乎接受不了人是复杂的动物。
韩杰:我觉得互联网文化当然很大程度上推动了社会的进步,但是目前这个阶段来说,网上有一部分是极其粗鄙的,比如总是集体审判的网暴。
比如前段时间,上海女老师和男学生那件事,就是群起而攻之,然后那两个人都没有发声,这个事情本身就是网络舆论粗鄙化的体现。
这个戏里老是提及到“他们”,“他们”怎么说,而我们有时候也会成为“他们”。我觉得这种互联网的舆论越来越粗暴,越来越野蛮,越来越无脑,是非常可怕的,而且有一种愈演愈烈的趋势。原来在网上还会听到很多积极、理性的声音,现在直接就给你宣判死刑,基本上全是法官。这也是《黑鸟》这部戏对现代观众的一个意义所在。
经济观察报:“这就是猪圈”——你曾说因为这句台词,才决定排演这部剧。这句台词对你有何冲击?
韩杰:我觉得就是写出了我们身处的环境,一种舆论环境,糟糕的处境就像猪圈。虽然我们也不干净,我们有很多问题,但是在猪圈里我们是愤怒的,这种愤怒使我很受触动。
我本身就有一点愤怒的小情绪,当雷蒙和尤娜把垃圾箱里的垃圾都扔出来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动人。两个人在垃圾里踢垃圾那一段,我觉得非常有戏剧力量,是能引起观众共情共鸣的。那是一种情绪的爆发,普通人在生活中很少能有这样的时刻。
这部戏整体很克制,演员也非常努力地在克制,所以爆发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情感冲击力更强。
经济观察报:有女性观众反映,剧中还是有一些男性作家对女性的浪漫化想象。比如这么多年过去,尤娜仍对雷蒙依然爱恋,甚至他们在最后还差点旧情复燃。对此你怎么看?
韩杰:我能理解现在有些女孩子的评论,但我觉得像大卫·哈罗尔这样的作家,他本身不会带有很强的男性视角,这部戏完全是站在女性视角的戏,对男性是批判的。
我觉得尤娜的心理是她停留在12岁的黑夜里,没有走出来。她希望自己是为爱去受难,而不是为一个变态,她想证明这一点,从而能够救赎自己,这并不是一个浪漫化的处理。如果说雷蒙是变态,那么她这些年受的苦就白受了。
经济观察报:对于尤娜的心理,您跟女演员合作的时候,有没有探讨过关于女性心理的问题?
韩杰:我们会谈得比较深入,因为我相信女演员在理解尤娜上要优于我们男性。
饰演尤娜的张姝做得非常好,能够深入到这个角色里面,通过反复看剧本去理解这个角色,因为毕竟我们离这些角色很远,但是看剧本又感觉被作者剖析得那么清晰,那么深刻,对于戏剧创作,我的快乐也在这里。
经济观察报:真容戏剧为何选择《黑鸟》作为排演的第一部作品?
韩杰:是我们剧社的创始人之一张姝选了这个剧本。因为真容这个名字就是“还原人真的面目”,也是从直面戏剧的概念里得来的,就这一点来说,我觉得它有意义,它的风格能够为剧社定一个基调。
经济观察报:真容戏剧致力于直面戏剧,这种风格吸引你的地方在哪里?
韩杰:我觉得现在戏剧越来越娱乐化,这是我的感受。中国戏剧发展到现在,走过的历程不像西方戏剧那么完整。我们有断层,我们对当下正在发生的或者说现代性的东西,还是陌生的。
我们有时还停留在讲一个故事,说一个道理,批判一个什么问题的层面。而对人的真实的困境,灵魂深处的困境,我们关注的少,探究得比较浅。我觉得直面戏剧恰恰在这方面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
娱乐化并非全然不好,但是我觉得戏剧有一部分不能被完全被流量、饭圈文化捆绑,它既然在剧场里发生,就要有戏剧品质,就是去勇于追问那些永恒的问题。
直面戏剧总是去直面人性道德的堕落,直面我们人性中晦暗不明、难被界定的部分,其实对人是有治愈性的,好比一个脓包你给它挑破了,它可能就会自愈。现在那些像抹了糖的一些过于通俗的作品,反而是有问题的。
“直面戏剧”这个词的翻译其实就来自鲁迅那句“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觉得直面戏剧很有价值,它的意义就在于能够带给你思考,进入了一种现代性的思辨——人究竟是什么?
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当你剥开它的表面深入进去之后,你会有新的发现。这种新发现,新追问,甚至会带来更大的疑惑,我觉得就是一种进步,很有价值。
经济观察报:您会担心这种严肃性的风格会使得自己变得小众吗?
韩杰:目前的社会环境里,戏剧艺术本身比起影视剧,甚至音乐剧,就是相对来说小众的。小众并不是说关注的人少,而是它本身的传播方式就决定了它比较小众。戏剧太奢侈了——演员每场都要来,还要有场地。但我认为在我们的城市文化里,一定有某些角落会留给直面戏剧,因为在一个庞大的城市人口里,其实有文化饥渴的人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