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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峰又上热搜了,这次带火的是“定向乡村医生”。选择成为定向乡村医生,隐入烟尘的年轻人们,心境大都在稳定与不安之间来回震荡,因为这不只是一个事关专业或职业的选择,更意味着一段6到10年的漫长生活的开端。他们在实践中学着救助医疗系统难以触碰到的人群,也在救助自己的人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郑彩琳,编辑:詹腾宇,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你这个分数嘛,报中医只能去民办了。”
“我如果是你的话,会认真考虑你们乡镇卫生院地方的定向乡村医生。”
又一年高考志愿填报季,充满焦虑的学生和家长再次挤满了张雪峰的直播间。
在近期一次直播连麦中,张雪峰遇到一位来自河北唐山的农村女孩,平时成绩在490到500分之间,希望念中医相关的专业。
听了女生的分数,张雪峰当即泼了盆冷水:她的分数只能勉强上个河北民办的院校,保不了研,更上不了“5+3”(本硕连读)。
结合实际情况,张雪峰建议女孩考虑当地定向乡村医生计划。
490分,不建议学医
医学专业在高考志愿选择中一直备受青睐,连续数年稳居专业搜索和报名排行榜的首席。想进入排名靠前的医学院学习,分数至少需要超过当地本科线200分以上。
而这位女孩所在的河北省,2023年物理组本科录取分数线为439分,女孩的成绩仅高出这一标准约50分,按河北省往年的录取情况,只能勉强上一个民办本科的医学专业;若想八年制本硕连读,分数更要高于传统的五年制。
除此之外,张雪峰在连麦中还提到一点:在医学职业发展中,高考分数不仅决定着专业的选择,更影响着考研、考博和未来职业发展路线。
张雪峰这一建议上热搜后,曾面临过相似选择的医学生表示强烈认同。在医学生的职业规划中,地域、人脉等都是必须纳入考量的重要因素。
2014年,魏博新完成了在普通二本院校的医学本科教育,本科毕业到同济大学、荷兰乌特勒支大学继续攻读硕士和博士。
魏博新说,选择在一座城市就业,未来很大概率在这座城市安家落户。而在教育资源分配上,医学又具有极强的地域性。例如以当地大学命名的附属医院,可以依托大学的科研平台,申请更多的科研资金。
这在医学圈中也形成共识:在哪里读书,大概率在哪里就业。对于想学医,又没有人脉资源、财力的普通家庭来说,定向乡村医学生成为他们一个务实而稳妥的选择。
定向乡村医学生,又称农村订单定向免费医学生。为了降低医疗费用,改善城乡居民健康水平,2010年起,国家发展改革委等部门下发了《关于开展农村订单定向医学生免费培养工作的实施意见》,高校可以与基层医疗卫生机构(主要为乡镇卫生院)达成合作协议,按照培养要求培养医务人员,定向乡村医学生毕业后需按照协议规定到指定(一般为生源地)的乡镇卫生院或村卫生室服务一定年限。
在听了张雪峰这场直播之后,郑源更坚定了自己报考乡村医生的念头。郑源是福建生源地考生,2023年他的高考分数为356分,离福建省物理组本科批次还差75分。
家里人自作主张为郑源报考了护士,他们认为在女性为就业主力的市场中,男护士在体力方面可能更有竞争力。但郑源觉得脸上挂不住,“感觉在和女生抢饭吃。”
郑源希望自己能当乡村医生,能给自己看病,也能给家人看病,而且通勤时间短,加班少,因此他选择了复读,争取成为一个好的定向医生,同时别离家太远。
受访者中,郑源是唯一一位自己想要成为定向医生的人。而来自安徽怀远县的王梦洁、辽宁台山县的唐筱妍、江西奉新县的胡依文,则有一个统一的答案:听从家里的安排。
怀远县荆山镇地处安徽北部,从这里到县城大约有60公里,开车到县城要近一个小时。2002年,王梦洁出生在这里,在村里读完高中,毕业后上了当地一所民办学校。
2023年,王梦洁大学毕业,按照当初的协议分配,她在离家3公里的地方成为了一名乡村医生。
王梦洁是他们县里第一批定向乡村医生。当时县里召集了各村的高三家长开座谈会,她的父母也在其中。听完讲座,他们觉得这是一个离家近的好去处。加之王梦洁高考成绩不好,爸妈担心毕业后不好找工作。签定向医生,好歹有个“保底”的活儿。
唐筱妍和胡依文的父母也是同样的想法——既然孩子成绩不理想,签了定向医生,毕业就有政府安排工作,还不用操心学杂费,未尝不可。
命运的齿轮由此开始转动。在还没上大学的年纪,在许多人甚至不确定大一要面对什么的时候,他们已经早早确定了未来6至10年的人生轨迹。
不止是“全科医生”
还不到早上8点,唐筱妍便赶到了她工作的地方,辽宁省台安县八角台卫生院。诊所里已经有十来位村民在等候。唐筱妍赶紧上楼,换上白大褂,开始一天的工作。
与此同时,在江西省奉新县石溪管委会桐木村,胡依文骑上摩托车,背上药箱,带上四大件,开始了“串门”式随访。
乡村医院不像城里,城里的病患得预约挂号,而村里随时都有需求。一有人打电话,胡依文就得外出。从头疼脑热到感冒、拉肚子,从心血管急病到糖尿病、高血压等慢性病,胡依文都管。
没有来桐木村之前,胡依文以为自己的医生生活是坐在诊室里,等待主动上门的病人。后面他发现,如果不去找村民,村民可能永远不会上门找他,甚至还会把他当成诈骗分子。
一次,胡依文为村里60岁以上的村民采集档案信息。由于村子长年闭塞,村民没怎么受过教育,很多人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一听是入户随访的胡译文操着外地口音,还要询问他们的个人信息,差点把胡依文直接轰走了。
唐筱妍所在的八角台卫生院比胡依文的诊所情况好些,村民有需求会自己上门。多的时候,唐筱妍一上午能看40个患者,问诊、开药、打针、输液都是她一个人。没班的时候就躲在办公室靠窗的位置晒太阳取暖,以抵御沈阳冬日漫长的寒冷。
2023年刚来卫生院时,唐筱妍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和更衣室,甚至没有分到属于自己的白大褂。她中午就趴在桌上眯会儿,或者回家里午休。有时遇上24小时值班,她就把随身的洗护用品带上,在治疗室睡上一觉。
第一天去报到,唐筱妍化了美美的妆,但在诊所待一上午后就哭了:她被分配到妇产科,不仅没有患者,连看病的主任医师也没有,只能呆坐着干等下班。
诊所里没有专门的保洁,唐筱妍需要自己搞卫生,擦玻璃、清洁拖地都要自己上手。有时候她很怀疑,自己到底是医生,还是医院专门请来的兼职保洁员。
唐筱妍刚进卫生院不到一年,胡依文已经担任四年村医了。在江西省奉新县石溪管委会桐木村,胡依文要为200多位村民提供基本医疗服务,其中包括100多名60岁以上的老人。
四五十平米,若干个座位;看病、烧水、开药,几步就能从这头走到那头:这就是胡依文所在诊室的全部,它辐射的范围是方圆5.8平方公里的6个自然村。
由于长相稚嫩,村里人称他为“小胡医生”。
比起在大医院里坐诊的医生,胡依文更像是每位村民的“家庭医生”。去年12月,一位村民的妈妈半夜突发中风,着急地给胡依文打电话。由于中风引起吞咽障碍,胡依文要给患者插胃管,但村卫生所没有石蜡油。在征得家属同意后,胡依文用食用油代替石蜡油,对患者进行鼻胃管插入。
这样的惊险时刻还有很多。作为村医,胡依文经常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无力。
胡依文记得在管辖区域内有一位患皮肤癌的老大爷,腿部上长了一个大包。为他换药几个月后,这位老人就走了。
胡依文说,村里这么多人,几乎没人有体检的意识。大家都觉得病“挨一挨就过去了”,除非上了年纪,身体有明显不适,才会勉强去医院。胡依文只能在平日里尽量提醒人们多注意身体,不要讳疾忌医,预防是最好的保护。
胡依文甚至得做自己的医生。今年2月他牙齿发炎,他笑称“终于自己给自己安排上了”。视频中,他从医药箱中取出输液器,卷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一块皮肤,用酒精棉球仔细消毒,手口并用,小心翼翼地将针头对准自己的手臂,刺入皮肤,给自己挂了点滴。
“原来给别人打针是这种感觉,挺痛的。”
免费的,还是最贵的?
胡依文刚到桐木村时拍的视频里,清晨刚下过雨的村子被一层薄薄的水雾包裹,雾气在微风中摇曳,聚拢又散开。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一片宁静祥和。
刚来桐木村的胡依文,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新鲜。半个月之后,这份新鲜就变成了单调和乏味。
除了日常的医疗服务,胡依文每天要面对大量的公共卫生工作,其中包括慢性病患者健康管理、传染病报告处理、老年人健康体检等14项涉及农民群众的基本公共卫生服务项目。每年,胡依文都要挤出4个月的时间,走访6个自然村,采集信息,入户跟踪100多位老人。
在安徽怀远县,王梦洁也要应付和胡依文一样庞大且琐碎的工作。她所在的村庄有2000多位村民,常年都只有一位村医。
对于暂时还未考到医师资格证的乡村医生来说,所有的收入都依赖公共卫生服务。王梦洁被主任安排最多的是公共卫生的活儿,今年第一季度的主要工作,是为村里60岁以上的老人采集信息档案和录入人脸系统。
“眨眨眼,张张嘴,脸向右转。”三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对60岁以上的老人来说非常困难:有些人面部肌肉无力,做一个表情十分困难;有些人不了解信息系统,以为王梦洁是传销,想利用“高科技”骗取他们的钱。
这个场景,有趣又有些心酸:王梦洁骑着电动车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生产队之间,后面跟着一条村民家的狗追着,好几次狗都差点儿追上了。提到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她心有余悸,“每次都想,下次我再也不来了。”
但公共卫生服务的完成率又直接和薪资挂钩。如果完不成,薪资和考核都会受到影响。
受到影响的,还有王梦洁的猫。因为她的薪资降低,猫的伙食从高档猫粮被降为救助猫粮,窝也从王梦洁奶奶的家重新变成了村里的草丛。
为了节省电费,王梦洁所在的诊所夏天不开空调,冬天没有开暖气。夏天她坐在诊室里,任随汗水一滴一滴滴下来。怀远的冬天来得早,长期在没有暖气的办公室里待着,她的手上长满了冻疮。
王梦洁既矛盾又知足。定向服务期为6年,其间不能考公,不能考研,薪资还要和主任一起分。但她又不敢走,怕自己被列入征信“黑名单”,影响更长远的以后。唯一的好处是离家近,自己不用像同学一样每天驱车60公里去上班,一天的工资换算下来还不够给油钱。
“当时觉得就业有保障,学费也可以不用自己交。但没想到,免费的,往往也是最贵的。”王梦洁说。
虽然协议上规定服务期满可以为王梦洁安排编制名额,但也需要经过考试。王梦洁不知道5年后自己能不能考上,考上之后面试没过怎么办,那是否意味着要在这里没有编制、没有四险一金(养老保险自己缴纳)的地方做一辈子村医?
王梦洁们的困境,正在被看见。根据《2022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2022年在村卫生室工作的人员达136.7万人,其中,执业(助理)医师和持乡村医生证者达114.1万人。
现在,更多的乡村医生已被纳入卫生院管理体系,并获得正式编制。此外,部分省卫健委在今年发布的文件中,特别强调了村卫生室设置的优化,对各个卫生室的基础占地面积以及医疗设备供应都制定了明确的标准。
郑源则是幸运的。2023年4月,《关于实施大学生乡村医生专项计划的通知》文件出台,各地可按照学历、执业资格、职称、工作地点等因素在单位内部分配中对大学生乡村医生予以倾斜。郑源说,他很可能成为第一批受惠的人。
胡依文很少想远方,他不舍得桐木村。四年下来,胡依文与村民不再是简单的医患关系,更像亲密无间的邻居和朋友。
季度随访的时间又要到了,“小胡医生”还是骑着摩托车,一家一家问候他关心的“老朋友”们。
各地乡村医生政策不同,唐筱妍一毕业就有了编制,助理全科规培结业理论考试也通过了。除了薪资,她很知足。十分钟的通勤时间,让她每天都能吃到家里做的饭菜。
7月,王梦洁的诊所将迎来一位新的定向乡村医学生。和其他乡村医生一样,她也会把自己的心血融入本不熟悉的乡土,将足迹隐入尘烟,让光亮照到自己和每一个人。
(应受访者要求,王梦洁、唐筱妍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郑彩琳,编辑:詹腾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