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落幕，“金领”保代不香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 （ID：eeo-com-cn），作者：蔡越坤、牛钰，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4年前7个月即将过去，保荐代表人（下称“保代”）白宇仍在等待自己负责的一个IPO（首次公开发行）项目过会。尽管在他看来，这个已经申报的项目各项财务指标、定位均符合IPO标准，但他仍然忐忑不安。“现在IPO的审核周期变得很长。这个项目有可能今年过会，也有可能明年过会，不好说。”白宇说。

作为从业已有9年的资深保代，他此前并不如此纠结。白宇所在的头部券商团队曾在两年内完成10个IPO项目，并且过会率为100%。IPO业务对他而言可谓轻车熟路。

曾几何时，获取保代资格是证券行业投行人的奋斗目标。他们的身份从“一般证券业务从业”认证变为保代的那一刻，项目上报的签字权利、不菲的签字费和优先级别的升职涨薪机会就伴随而来。而且，各大券商往往会开出高额“转会费”，将保代“挖”走。

当下，属于保代的黄金时代落幕。受资本市场波动等多重因素影响，证券投行业务量整体持续收缩，保代们面临IPO项目越来越少的困境。

Wind数据显示，2024年上半年，A股市场IPO上市共计43起，较2023年同期减少141起，较2023年下半年减少87起。

IPO市场的寒冬，让投行业务急剧萎缩，收入骤减，并且业务难度显著加大。庞大的投行团队给证券公司带来的成本压力凸显。业内频现加强考核、降薪、转岗、裁员等动作。

“那个人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也许明天回来。”沈从文在《边城》留下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这似乎也是证券投行从业者中的保代当下面对的处境——是等待还是放弃？

近期，一位保代当上驻村书记的消息在金融圈刷屏，也引发保代们关于转型的思考。保代这一“金领”群体，有的在精心运作着手中的项目，有的在社交平台上发布行业观察吸引客户，有的在发布求职、求项目资源的信息或经验帖，寻找新的转型赛道。

寻求转型

“即使在市场最好的情况下，整个市场每年的IPO项目数量约为500个，再融资数量约为900个，每个项目需要两名签字保代。在人员不重复的情况下，这些项目至少需要2800名保代。”白宇说，现在行业内的保代人数已经明显进入过剩的状态。

在团队存量项目几乎枯竭的当下，白宇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找新项目，相当于做一个销售去挖掘客户。尚且有项目可以做，白宇算是行业中的“幸运儿”。据他观察，有些保代完全没有项目做，开始被所在券商严格要求考勤。

“我们保代是尽量不去公司的，在公司就代表没有项目，而没有项目可干就会去找项目。”白宇说，现在很多券商要求保代必须去公司打卡。

在保代过剩阶段，部分保代开始寻求转型。

根据南京大学校友总会信息，2024年初，南京大学2013级经济学硕士研究生顾仔枫放弃了在上海的高薪工作，扎根于山东农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

根据介绍，顾仔枫从2016年7月至2021年7月，先后在国海证券、中泰证券、浙商证券投资银行部工作，参与多个IPO、再融资和重大资产重组项目。

2024年1月，顾仔枫响应山东省委乡村振兴号召，主动向单位报名参加驻村第一书记工作。

顾仔枫的选择在投行业内引起广泛关注。

白宇发现，保代常见的转型出路有三个：第一是转到一级市场做投资；第二是可能会去一些上市公司做董秘；第三是去拟上市公司做董秘、财务总监，职责主要是帮助拟上市公司做IPO，无非换了一个身份。

在当下，比较契合保代的常见出路受到了很大影响。

据白宇观察，当前的投资环境正面临诸多挑战，无论是二级市场还是一级市场，投资氛围普遍低迷。美元基金的撤离以及IPO市场的降温，给投资者的退出策略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市场对于一二级市场的预期普遍不高，投资者和机构都在寻求新的退出机制。

以基金行业为例，2016年和2017年期间，许多基金进行了大规模投资。通常，私募基金设定的退出周期为7年，甚至更长。然而，随着IPO市场遇冷，许多基金正面临退出难题。它们正在积极探索各种可能的退出途径。在这种背景下，基金和投资机构对于招聘那些计划转型的保代持谨慎态度。

在非上市公司中，董秘的一项关键任务是推动公司的首次公开募股顺利实施。

在上市公司中，仅仅履行董秘的职责是不够的。董秘不仅要处理公司治理、信息披露等基本职责，还往往需要在战略规划、资本运作等方面发挥关键作用。当前，许多上市公司都在积极开展产业投资活动，将其作为公司战略发展的一部分。在这种情况下，董秘往往也会参与这些投资活动中。但是董秘岗位比较稀缺，保代向董秘转型并不容易。

一位来自上海地区的保代透露，他在今年早些时候遭遇裁员，目前处于离职状态。他正在积极地探索新的职业道路，寻找新的工作机会。

“黄金时代”

2004年，保荐制度正式推行，IPO项目必须有保代的签字。彼时，投行人员需要通过证券公司才能报名保代资格考试，而且通过考试的难度很高。在初期，行业内的保代人数增速相对平稳。

东方财富Choice数据显示，自2017年4月12日起统计从业人员变动情况，彼时证券行业共有约32万从业者，其中只有3304名保代。在此后一段时间内，保代人数增长平缓，截至2019年底，保代人数为3810人。

2020年至2023年中期，随着注册制全面推广和保代资格门槛降低，券商机构的保代人数迅速膨胀。截至2023年6月底，行业内保代人数为8061人。2023年下半年至今，保代人数的增速变缓。

2020年6月，为配合新《证券法》实施和创业板注册制等改革，进一步规范证券发行上市保荐业务活动，证监会发布保荐新规，取消了获取保代资格“签项目协办人”的前置条件，从业人士只要通过考试并通过公司注册即可成为保代。

作为“老牌”保代的白宇认为，门槛的降低使得很多通过考试的人只是获得了保代资格，但缺乏实践经验，在实际操作项目方面会有很大的缺陷。

中国证券业协会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7月25日，在中国证券业协会注册的保荐代表人总计8821人。从各证券公司的保代数量来看，头部聚集效应非常明显。保代数量排名前五的证券公司总共拥有保代超2500人，占所有保代数量约30%。目前在8821位保代中，有超过4400名为“闲置保代”，即签署项目文件暂时为零，这部分人数占整体人数比近50%。

东方财富Choice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7月25日，IPO申报公司项目共550个，其中主动撤回的327家，被否决的有1家，有效申报中的项目只有222家。同期，再融资申报企业汇总项目共有220个，在人员不重复的情况下，仅需要884名保代。这意味着有近8000个保代没有在审项目。

2021年下半年才进入头部券商的一位投行人士称，当时，券商正在大幅扩招，即使没有经验、没有资质的应届毕业生，也能进入投行做项目。次年，他就备战通过了保代考试。但时至今日，因为没有项目可以签字，他和几个同期通过考试的同事都没有去完成注册。

保代“不香了”

在人员数量严重过剩的情况下，保代资格似乎已经“不香了”。

回顾过往，保代的第一个黄金期在21世纪的开端。随着中国加入WTO（世界贸易组织）后民营经济的发展，国内资本市场正式推行核准制和保荐制。

彼时，由于保代资格获取条件较难，证券行业的保代成了稀缺资源。因为项目太多，诸多券商开出“转会费”争夺保代，彼时保代们带着自己的项目资源，为券商投行业务发展“添砖加瓦”。

2019年到2022年，保代们迎来了第二个黄金期，在注册制推行以及支持科创类企业上市融资的政策要求下，保代们需要签字的项目激增，“供不应求”的保代资格才逐步放开。

中信证券一位保代人士回忆称，注册制试点启动以来，券商投行的股权业务线项目激增，并且审核相对宽松，以往周期一两年甚至更长的项目在当时过会速度很快。简而言之，那时候“项目很好做”，比如北交所项目从证监会受理到正式发行上市只需要4个月。

证监会披露的数据显示，注册制启动试点以来，A股上市公司的数量及市值规模增长迅速。截至2018年底，沪深两市上市公司有3584家；截至2022年末，沪深两市上市公司数量达到4917家，增加了1333家。

据东方财富Choice数据，2019年8月1日至2023年6月30日，沪深在注册制之下IPO申报及上市的公司为1279家。其中，IPO申请从受理到过会最少为8天，过会后至提交注册最少为2天，从提交注册到同意注册最少为5天。

白宇正是在第二个黄金期尝到红利的。他积累了五年的项目资源在这个时期很快完成上市。2013年至2014年，白宇所在的团队帮助一些公司从新三板挂牌项目做起，直到2020年及2021年才完成主板上市。在这两年间，白宇所在的团队完成了10单项目，过会率为100%。

在白宇看来，能够实现过会的企业，需要三个时间点的融合：一是企业自身生命周期到成熟阶段，二是审核的窗口期，三是行业的周期。而当下保代们的难题是这三点很难融合在一起。

“一是因为现在审核周期变长，在会企业面临行业、政策的变动，所有企业的净利润都会随着行业周期性的变动而产生波动，但是审核端要求净利润能保持稳定，因此有很多企业只能选择撤回。”白宇称，比如在科技行业方面，当下对于科创板硬科技的要求越来越高，而国内符合条件的科技企业的数量并没有那么多。

白宇估算，未来每年的IPO数量可能会维持在100家左右，因为符合当前审核条件的企业可能就这么多，比2021年大约500家的规模减少了80%。保代们可能面临长期的产能出清。

静待市场回暖

对于白宇而言，他选择了坚守在保代这一职业，耐心地等待IPO市场的复苏。

在白宇看来，保代主要为资本市场提供三方面价值：第一，IPO看门人。保代的基本职责是作为资本市场的看门人，筛选优质企业并帮助其完成IPO。第二，解决实际问题。在帮助企业IPO的基础上，更深层次的价值体现在能够解决企业发展过程中的实际问题，如财务、法律和管理等，这类似于提供咨询服务，要求保代在IPO的整个过程中为企业贡献有价值的建议。第三，企业价值的实现。更高层次的价值是在企业经营过程中，帮助企业实现其价值，如技术创新等，为社会创造价值。这可能涉及融资、寻找投资机构、IPO以及上下游资源对接和并购等。这要求保代像企业的合伙人或高管一样，深度参与企业的发展。

“只有实现这三个层次的价值，保代的工作才真正具有现代意义上的价值。虽然市场环境在变化，但保代的核心价值依然存在。”白宇也指出，目前保代群体正处于“产能过剩”的状态，这在任何行业的发展中都是不可避免的。在行业低谷期，产能出清的过程可能会导致裁员等局面，使得新进入者面临更大的挑战。因此，他建议年轻人在短期内对进入这个行业持谨慎态度。

2024年以来至7月24日，A股共有339家企业IPO选择撤回申请，其中深市158家、沪市127家、北交所54家。334家系公司主动“撤单”，占比超过九成。

Wind数据显示，2024年上半年，中资企业A股IPO募资额302.72亿元，其中一季度同比下滑76.73%，二季度同比下滑93.55%。

德勤中国资本市场服务部认为，A股市场新股整体发行速度放慢应为暂时性的，并期待投资者能够选择更多高素质的上市申请人和发行人，带来更理想的投资回报，为经济带来更大的贡献。考虑内地对发行人和上市申请持续严密监管，以及各项政策措施的落地生效的积极影响，德勤中国资本市场服务部维持对A股新股市场的全年预测，即总共会有115至155只新股上市融资大约1390亿至1660亿元人民币。

白宇坚信，无论是极具天赋还是需要深耕细作的人，都应该专注于一个行业，将全部精力投入其中，以实现从量的积累到质的飞跃。“我不是那种能够分散精力跨行业发展的人，我更愿意在一个行业内深入工作，这是我的长期职业规划。”他说。

对于未来市场的预测，德勤中国资本市场服务部上市业务主管合伙人纪文和表示：“2024年上半年上海证券交易所保持在全球新股市场排行榜的第五位，我们期望内地两大证券交易所很快能够如同过去数年般再次在全球新股市场排名中振翅高飞。”

在当前的行业背景下，白宇决定将他的短期职业焦点集中在发现和培育新的项目上。他将自己定位为一名销售人员，致力于挖掘和吸引潜在客户。这不仅是一种策略上的调整，也是对未来机遇的积极准备。

他希望能够在市场进入下一个增长周期时，自己已经进行了充分的准备，具有充足的资源。一旦IPO市场回暖，他能够在市场复苏时迅速行动，大展拳脚。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白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