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打开虎嗅APP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偶尔治愈(to-cure-sometimes),作者: 李清晨,原文标题:《从胡万林到萧宏慈,为什么“神医”总会有市场?》,题图来自:萧宏慈
2019 年 12 月 13 日,“拉筋拍打神医”萧宏慈因过失杀人罪,被澳大利亚悉尼东宁地区法院判处入狱 10 年。
根据2012年的媒体报道,自称有着名校毕业生、海归、华尔街金融业成功人士、作家、深悟佛道的云游者等多重身份的萧宏慈,44 岁学医,依靠着一本 2009 年出版的《医行天下》,到 49 岁时已是享誉全球的“神医”了。
然而,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只用了十年的时间,神医,就成了杀人犯。
监狱——神医们的浴火重生路
神医最终在法律铁锤的重击下轰然倒塌的类似故事,早就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上演过多少次了。
事实上,很多神医甚至还被法律捶过不止一次——萧宏慈的履历中,有一段在长湾监狱服刑的经历;而他的前辈“芒硝神医”胡万林就先后两次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 15 年(2000 年和 2014 年)。
一个耐人寻味的巧合是,胡万林与萧宏慈都曾有过在监狱里为人治病的神迹。
曾有媒体报道,胡万林在第二次服刑时在狱中为人看病,“求医者甚多”。而萧宏慈在长湾监狱服刑后曾连续发表了三篇文章,鼓吹自己教授澳大利亚长湾惩教中心的狱友接受拍打拉筋自愈法治愈多种疾病,“牢中各国人都有,所以牢中拍打拉筋的传播更国际!”
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入狱的历史显然是一个人的负面资产,然而,对“神医”而言,入狱反而是他们的终南捷径,毕竟现代人已经没有机会误入一个神秘的洞穴去发现一本武林秘籍了,监狱就成了这些神医顿悟精进乃至实践成名的重要场所。
在神医界,你要是没进过监狱,又曾从某个正规医科大学毕业的,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这样荒唐的事情屡屡发生,即使在互联网时代亦无减缓的趋势,但每当这类事情引起公众关注时,舆情汹涌地骂坏人奸惜死者蠢,似乎也于事无补,理性的公众难以理解为什么总有人会重蹈覆辙?
尤其,那些上当受骗的可怜人中,有些人付出的代价是鲜活的生命。他们原本可能有机会长期存活,经历更多彩的人生,可偏偏在生死关头阴差阳错地遇到了某神医,结果一失足成千古恨,从此同亲友阴阳两隔。
而法律,对于这类恶行,似乎永远都是滞后的,只能待重大悲剧不可挽回地发生后,才能将坏人绳之以法。甚至,即使法律宣判了神医的罪行,信徒们也会觉得这是主流医学势力的阴谋和构陷。
神医的人类学根源
为什么这些来自于江湖术士的另类疗法总是会有为数众多的信徒,神医们又是如何在追随者的脑子里注入一个逻辑闭环的?
这其实与医学最初的形态和人体的生理病理有关。
医学的目的是解除人类痛苦,而造成人类痛苦的最主要的根源,一个是病,另一个是死。
在古人眼里,疾病和死亡都是神秘的,而且这两者密切相关,死亡几乎总是疾病的结果。
其他动物面对疾病和死亡似乎只有听之任之,或者仅在面对天敌的捕杀时拼命逃跑,可人类自打攀升至食物链的顶端之后,在自然界就再也没有肉眼可见的天敌了,当古人遭遇病痛时,仍然不甘心坐以待毙,他们试图摆脱病痛,他们要为疾病的产生找到一个解释。
大自然并非有意掩盖疾病的秘密,故意让人类摸不到头绪,只是智慧生命的产生乃是宇宙的奇迹,几百万年以来,动物们一直顺从地生病或死去,可奇怪的人类居然要为疾病寻找原因。
他们最初为疾病寻找到的原因是敌对部落恶灵的报复或神祇的惩罚,那么针对这样的解释,他们采取的治疗措施也只能是神秘主义的巫术或宗教仪式。
这个起源就是理解当下一切另类疗法的钥匙。
试想,这类神秘疗法,显然比拍打或芒硝更加没有道理,可为什么在长达数千年的时间里,很少有人怀疑这类疗法的效果呢?
按照大多数人的思维惯性,时间顺序上的先后两件事,往往被视为有因果关系,既然治疗在前,疾病好转或痊愈在后,可不就是疾病被治疗好了?其实,疾病好转的原因很多,并不一定就是治疗的结果。
疾病的自限性
古希腊人靠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治病 来源:Robert Thom的名画《医神之殿》
野生动物界,并没有专门的医生为它们看病,但也一样繁衍生息至今,难道在它们最终病死或丧命于天敌之口之前,从不生病吗?
这当然不可能,疾病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生命现象,绝非人类独有,那么这些并没有医学救助手段的动物在生病之后是怎么挺过来的呢?靠的是身体的自愈。
也就是说,相当一部分疾病是有自限性的,即从起病到病程结束,有一个大致固定的周期,过了这一周期,疾病自然痊愈,即使是一些可能致死的疾病,其病死率一般也不是 100%,那些幸而不死的,也是身体自行复愈的。
所以,如果古代的某人得的是一种自限性疾病,又恰好接受了某种古代的治疗,而后身体渐渐康复,他当然会感恩这样的治愈。
在古希腊阿斯克勒庇俄斯(希腊神话中的医神)的神庙,一代又一代被疾病折磨的人满怀希望地来到这里求治,他们在这里虔诚地睡下,神祇在他们的梦里出现,当他们醒来时疾病便已痊愈。
“有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女人来到神庙,当她进入梦境里,神祇出现了,割开了她的眼睛,并揉进了一些药物,当她次日醒来时,那只瞎眼被治好了”;
“一个胸部中箭伤口溃烂的患者,当他在神庙醒来时,伤处已复原,箭头却握在他手里”。
一个有正常判断能力的现代人,自然不可能相信这种明显违背医学规律的所谓奇迹,可倘若一个病人在神庙中睡觉时,恰好他疾病的自然病程也发展到了好转的阶段,那么这种偶然的时间上的吻合就会很自然地被古人将自己疾病的痊愈归功于神灵。
只要治疗的数量足够多,那么总会有治疗效果好的成功案例被记载下来广为流传,而相反的无效的案例则很快被人们(包括医患双方)忘得一干二净,这种记忆上的选择偏倚加上信仰的狂热张力,创造了一种非常有利于病人的精神心理安慰,以至于数千年来,大部分人对此都毫不怀疑。
甚至即使在今天,尚未完全退出历史舞台的部分民间医学,仍旧钻了这个空子,让某些对超自然力量有向往的人吃尽了苦头。虽然崇尚科学和理性的人们很容易发现这类医学方法的荒谬之处,但也有些人由于欠缺科学的思维方式,尤其当其在遭遇复杂疾病时,往往在不同的医学体系之间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最后一脚踏空,相信了某个神医,堕入万丈深渊。
安慰剂与狐假虎威效应
安慰剂效应指的是在没有明显的对身体干预的情况下,病人的精神力量使症状改善甚至身体痊愈的现象。
仅上述两条原因,其实就足够解释大部分另类医学疗法也能产生足以迷惑众人的所谓“疗效”,但在现代社会仍然时不时沉渣泛起的民间疗法已经演化的更加狡猾了。
因此,我们还可以提出第三条原因,狐假虎威——当一套玄妙的治疗方案与正规的治疗同时施加给病人的话,那么病人的痊愈之功,就很可能会被一起记在两种疗法头上,即使有一种疗法根本没起任何积极的作用。
萧宏慈这次马失前蹄也许与他“不够聪明”,居然相信了自家狐假虎威的疗法真正起了作用有关。
试想,假如澳大利亚那位罹患I型糖尿病的孩子在接受他的拍打疗法的同时,并未停止正规的胰岛素治疗,那么这个小男孩很可能就不会死了。
很多聪明的另类疗法之所以久经不衰,就是因为从业者非常狡猾地将自己实施的疗法定位为辅助手段,不去与主流医学争功,让病人正常接收主流正规的治疗,自己只是乖乖闷头赚钱而已。
这种情况下,利用话术对病人进行暗示,很可能会让病人觉得这样的辅助治疗也改善了治疗结果。多一个治疗方法,多一条活路嘛。
可惜,这种患方自以为聪明的做法,却屡屡把病人引向一条死路。
神医致死的必然性
心理学家爱德华·墨菲(Edward A. Murphy)提出,如果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方式去做某件事情,而其中一种选择方式将导致灾难,则必定有人会做出这种选择。
简而言之,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萧宏慈也好,在他之前的胡万林之流也好,他们的那套理论和方法,本身就不是基于科学的理论提出的,因此从概率上就存在可能致人于死命的可能,再加上他们本人对疾病的凶险认识有限,面对将死之病人,可能都察觉不到凶险,大量信众的盲从也会使他们这样的治疗者本人变得更加自信。
在这种合力下,在声誉的最盛期,萧宏慈说:“以前我说拉筋和拍打治百病,抱歉,我说错了,你记住,是千病万病,它到底能治好多少病,未可限量。”
而同样在这些综合因素的合力之下,有病人枉死在神医手中就毫不奇怪了。
法国思想家孔多塞(1743-1794)在《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中说,“人们仍然保留着自己幼年时的种种偏见,哪怕是在已经认识到了全部必要的足以推翻它们的真理很久以后。”
也就是说,早在 200 多年前,先贤已经意识到了想要改变人们心底的谬见是非常艰难 的事,因此,今天的我们就不必对屡屡出现的各种神医感到沮丧,科普方面的工作我们责无旁贷,对于玩的过火的神医,法律也会狠狠收拾他们。
值得注意的是,胡万林在中国的罪名是非法行医罪,萧宏慈在澳大利亚的罪名是过失杀人罪。另外,根据《悉尼先驱晨报》的报道,在萧案中,那位枉死的小孩的家长也可能被定罪(在中国还没有类似的先例),这种定罪的差异颇耐人寻味。
一个朗朗乾坤清平世界并不会凭空到来,我们要对社会进步的曲折性有充分的理解,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理性觉醒的时间还很短,而神秘主义却已经荼毒了人类上千年,我们要有耐心。
医学科学依然有数不清的问题留待解决,很多病人还在被病痛折磨,人群当中仍然有相当一部分对神秘主义的治疗方法有原始的渴求,愚昧的事情短时间内注定不会绝迹。
当致死性的疾病忽然祸从天降时,很多人原本就储备不足的理性,就会彻底被濒死的恐惧覆盖遮蔽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病人向神秘主义求助的做法是值得我们同情的,而我们的医疗系统和医务人员尤其要重视病人的心理因素。因为我们的对手,那些神医们,自古以来就是操弄病人心理的高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偶尔治愈(to-cure-sometimes),作者: 李清晨(外科医生,纪录片《手术两百年》的文学底本和联合编剧,曾著有《心外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