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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观廿,作者:Hannah,编辑:黄粟,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2023年夏天,我在一家心理咨询诊所一口气做完了三份量表,结果显示,我有重度抑郁。
对此,我有点惊讶,又觉得是情理之中——毕竟在踏入诊所之前,我已经被躯体症状和惊恐发作折磨了十个月。胸闷、心慌、手麻、两眼发黑,我一度认为猝死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
从最初的极度惊恐,疾病焦虑,到慢慢确信自己患有心理问题,再到尝试各种方法缓解抑郁,我已经用了600多天。向外求,我尝试了瑜伽、冥想、心理咨询、阿育吠陀;向内求,我不断推翻自己过去的世界观和为人之道,学习“重新做人”。并不是所有方法都奏效。有时,我会突然被自己的处境气得直掉眼泪,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了一片迷宫里,四处碰壁,找不到方向,只能站在原地。
如今的我已经在不断的自救和失败中被扒掉了一层皮,依旧眼神无光,不敢自拍,却不再觉得自己被抑郁卡住了,我接受了抑郁症状的存在,也接受了不自信的,身心脆弱的自己。
“濒死感”之后,我半年进了五次急诊
过去的600多天里,我总在担心自己下一秒就会死掉。
事情起源于2022年9月的一个晚上,我帮朋友搬家,准备睡觉时已经凌晨三点多。刚刚躺下,一阵沉闷感袭上胸口——我感觉自己的心脏没有力气跳动了。
那是一种让人头脑清醒的无力感,我的两条手臂都变得冰凉而麻木,心跳没了规律,而且越来越慢,好像下一秒就要停止跳动。
我困意全无,却又觉得极度疲惫,平时习以为常甚至无法察觉的呼吸,此刻变得如此沉重而困难。于是我加快了呼吸频率,来抵抗胸闷和心悸的感受,提醒自己“我还活着”。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失控”的感觉,任何不可思议的,糟糕的事情,接下来都有可能发生。
我的神经高度紧张,但是行动和头脑却比想象中镇静——也可能是这种无力感不允许我做出什么剧烈的反应。我躺在床上,希望这只是转瞬即逝的症状,或者一种错觉。但几分钟过去了,情况并没有好转,我叫醒了躺在旁边的好友。
她把我扶到客厅,然后翻起了手机,说:“我好像在网上看过,你这种情况不能躺着,得坐起来。”她找出一篇医学博士录制的,关于猝死的科普视频,开始一条一条地和我的症状对比。
在朋友的陪伴下,我靠在沙发上逐渐缓了过来,并没有去医院。谢天谢地,我没有猝死。第二天早晨,我劫后余生一般地走出朋友家,心里最坚硬的那堵城墙好像塌了,整个人散发着恐惧和脆弱。此前,我一直自诩身体健康,免疫力强,偶尔生病也不会影响我乐观的心态。我经常在网上看到关于熬夜猝死的新闻,但我好像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在熬夜后经历如此恐惧的时刻。
原来我是如此怕死。
起初,我以为这是熬夜和工作压力导致的一次性症状,休息一阵就会好转。那时正值十一,我回家彻底放松了一周,什么工作都没有做。
但情况并非我想的那么简单。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类似的情况发生了无数次:心悸、胸闷、喘不上气、手麻、手抖,有时还会产生那可怕又熟悉的“濒死感”。这些症状好像一团只悬挂在我头顶的乌云,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突袭”我,每次的症状又略有不同,让人琢磨不透。从十一结束到来年春天,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我捂着胸口进入急诊的次数不下五次,北京、上海、老家都有我因此奔向医院的身影。
我第一次因此去急诊,是在十一过后的没几天,那是我第二次发作:周五下午,马上要下班,我坐在办公室里,突然感觉呼吸困难。起初,我只是猜测办公室太闷了。但回家之后,我胸闷的症状不仅没缓解,左手反而开始微微发麻。我在网上看到过,这是心脏病发作的症状之一。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从沙发上站起身,思考了几秒钟,动身前往医院。
到医院时已经快要九点了,加上疫情管控还未结束,医院里空空荡荡。我辗转在急诊室和大楼里做了心电图、心肺CT、抽血,结果除了心跳有点快,其他项目都没有问题。
医生一张张地翻着我的检测报告,突然抬头问我:“最近压力大吗?”
我先是一愣,接着鼻子不由自主地酸了起来,眼泪顺着鼻翼流下来,很快浸湿了口罩。
我有点说不出话,于是点点头。
接着,医生给我开了一些舒缓神经的中成口服液,还开了另一种缓解心脏问题的药片,但嘱咐我,除非觉得胸闷得缓不过来,否则不要轻易服用。
开药的时候,医生劝我注意调节情绪。我的眼睛就像关不上的水龙头,止不住地流泪。我觉得尴尬,又有点委屈——尴尬是因为,我是来看心脏的,结果被医生“话疗”了,还在人家面前大哭。委屈的原因我当时也不知道,只觉得这是一种一直深埋心底的情绪,医生的话让它在今天破土而出。
再后来,我又在北京的地铁上发作过一次,也是毫无征兆,我突然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瞬间窒息,接着眼前一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晕过去。
这时正好车门开了,我强撑着走下车厢,向出口的工作人员求助。她以为我是低血糖,给了我一个座位和一杯热水。路过的阿姨解开我的领口和袖口,抓住我的双手,使劲按住虎口上的一个位置,一边掐按,一边引导我做深呼吸。我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中药味,头脑一片空白。
工作人员给我叫了救护车。我在医院一通检查,结果和前几次一样,一切正常。我的闺蜜听闻,从公司请假,赶往医院。我无助地抱住她,嚎啕大哭,问她:“我到底是怎么了啊?”那场景至今记忆犹新。
混乱的作息,与健康焦虑
我发现自己每次发作时都会大哭,这一点让我感觉奇怪。在网上查阅资料的时候,许多与我症状相似的人起初都以为是自己有心脏病,但最后大都确诊成了另一种疾病——惊恐发作。
“百度健康”对惊恐发作的解释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惊恐体验,通常被描述为濒死感,恐惧感,一般由压力大、过度紧张、遭遇重大打击引起,发作时会出现心脏症状(心脏不适、胸闷、心跳不规则等)、呼吸系统症状(呼吸困难,气短等)、神经系统症状(头晕、昏厥、出汗、发抖等)。
但是,由于其中的一些症状和心脏疾病的症状相似,所以患者需要仔细区别。
闺蜜也认为我的情绪出现了问题,她说,我对身体健康的焦虑,可能正是触发这些症状的原因。
我理解这种猜想。毕竟我已经进了五次急诊,做了五次心电图和心肌酶检查,还去过一次心内科,做了心脏彩超和呼吸道的检查,但结果都是一切正常。
尽管如此,我还是自己在百度上搜寻着确诊心脏病的各种方法:平板运动实验,冠状动脉造影。我思索着要不要去医院做这些项目,但被告知没有必要,尤其是后者,基本是心脏病严重到要做手术的人才会做的检查。
这对我来说是最难受的结果。夸张点说,如果医生给我确诊,我可能反而会放下心来。我怕的不是患病,而是自己反复出现的症状得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这种悬而未决的情况让我恐慌。虽然说惊恐发作可以完美解释我的一切症状,但我总是在想:万一我真的是心脏病呢?万一我以为自己是心理问题,结果错过治疗时间呢?
后来,我还产生了肠胃不适的症状,比如反酸,消化不良,烧心,并因此吃上了治疗胃病的药。现在想想,这可能也是情绪问题引发的,但当时的我坚信自己身体有问题,对药物产生了一种心理依赖。(作者供图)
我之所以坚信自己有心脏问题,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在第一次发作前的日子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熬夜就变成了我的日常。由于特殊的工作模式,我每天的下班时间不固定,有时可以拖到晚上八九点钟。除此之外,每天满满当当的排期让我陷入了一种业务焦虑的情绪,我经常熬夜工作,有时一连几天都会工作到凌晨三四点,把项目收尾再去睡觉,还有一次生生熬到了凌晨。
工作的战线太长,侵占了我的休息时间,但我并没有选择在加班后抓紧休息,而是开始报复性熬夜:假如工作在九点结束,我依然会慢悠悠地做饭,吃饭,看电影,作为对自己加班的一种情绪补偿。有时候,我看着电影就会在沙发上睡着,醒来已是三点多,电影还在自动播放着。
还有那么一两个周末,我通宵和远在澳洲的好友打电话,一打就是五个小时,聊完天都亮了。
现在回忆起来,那时我的工作和娱乐负荷都已达到极限。
但是,我当时并没有当回事,因为我身边的人都在晚睡。好友正在备考,每天下了班还要学习,有时学到崩溃大哭。我的老板似乎也很少在12点前睡着,我曾听他提到过自己有些失眠,我感觉他也有点焦虑。
或许始于2022年初,那会儿我的状态忙碌而焦虑,又或许更早,年轻的我极度消耗着自己的精力,体力和精神。终于有一天,身体发出了反抗,并且成功地吓住了我。面对身体发出的震怒和讨伐,我只有恐惧。
看见自己的情绪
惊恐发作期间,最难的就是面对发作时产生的恐惧,然后放下恐惧。我们都知道直面恐惧的重要性,可是操作起来太难了,尤其是惊恐发作的时候,那种强烈的濒死感总会激发我对死亡的极度恐惧。为了让自己活下来,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去医院,找人救我,否则就是等死。
这也是为什么,每次发作时,我都会在“身体问题”和“心理问题”之间纠结,不停地审判着自己,好像是理性和情绪的对抗。还是一位朋友在我家借宿时目睹了我的症状,唤醒了我对情绪的重视。
她是我从学生时代就认识的朋友,有天晚上她在我家借宿时正好赶上我的再一次惊恐发作。那时也是晚上,我的左手突然开始微微发抖。我立刻想起了前几次发作,心里紧张起来,我对朋友说:“我的手又开始抖了,我觉得我要去一趟医院。”
她对我最近频繁“发病”的情况略知一二,但她没有选择立刻动身,而是对我说:“如果你需要去医院,我们随时都可以过去,不用担心。但是你先告诉我,你现在是什么感受?”
我有点诧异,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让我感受情绪?”不能去医院的我有点焦躁,但还是思索了几秒,然后告诉她:“害怕。”
“害怕什么?”
“怕我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不立刻去医院就会来不及了。”
其实自从第一次深夜发作后,我就把朋友发给我的那篇讲猝死的视频认真看了一遍,还翻阅了很多类似的内容。在许多案例中,很多心梗,脑梗的人之所以能够化险为夷,就是因为送医及时。这导致我每次一觉得异常,就想立刻冲向医院。
朋友觉得我的身体没有问题,是我太恐惧了。回头看,我能理解她的判断,毕竟此前我已经去了多次医院。这些检测结果能在当时给我安抚,但下一次胸闷的感觉再出现,我还是会选择去医院。
“万一呢?”这个念头总在我心里缠绕。万一我的心脏真有什么难以察觉的毛病呢?我把医院当成了我的“镇定剂”。只要踏进医院,我的一些症状就会瞬间减轻。可能是因为我感受到了安全——至少我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如果突然犯病,不会没人发现。
我的朋友像是看穿了我的焦虑和对安全感的渴望。她一再提醒我,我很安全:家里有缓解心脏问题的应急药,出门不到一千米就有医院,一切都来得及,不要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
“现在,你还担心什么?”她问我。
“我的手,它一直抖。”我把胳膊伸直,让她看着我不受控制的手臂。
“可是就算它一直发抖,又能怎样呢?”她反问我。她让我感受,自己到底是真的心脏不舒服,还是把手抖看成了一种危险信号,担心自己接下来会再心脏不舒服,从而提前开始焦虑。
“你担心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胸闷,心悸——现在是不是都还没有发生?”她问我。
好像是的。
在我们的一问一答之间,她不断抛出的问题像一台正在运行的挖掘机,一点一点地挖掘着我心中的一堵厚厚的土墙。直到最后一个问题问完,这堵墙上终于被挖开了一个小洞,光线从外面照射进去,我好像看见,墙里站着一个小人,在黑暗中惊慌失措。
是啊,就算手在抖又能怎样呢?我的慌张逐渐褪去。
每次惊恐发作,我就像那个站在黑暗中的小人,因为看不到自己而倍感慌乱。我的朋友一针见血地指出,我正在为还未到来的事而紧张。这是典型的焦虑情绪。
一旦你心上的那堵墙有了一个窟窿,顺势扒掉剩下的部分就容易很多了。她一直在引导我说出自己的感受。在某个瞬间,我委屈地哭了出来,告诉她:“我觉得自己没人爱了。”
说出这句话,我有点意外,但也如释重负。
更准确地说,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各种“成功”指标填满了:那时我因为工作原因经常参加社交酒会。起初,我有些享受“被邀请”和“与人链接”的感受——在傍晚出入各种装潢精致的场所,身边环绕着眼花缭乱的美食和美酒,耳边接连不断地传来各国语言。在这种氛围下,大家都讨论着各自的生意或创业项目,自信地展示着自己的成果:曝光量、收益、粉丝数、投资人……尽一切可能寻找着潜在的合作机会。这是商务拓展中十分重要的一环。
但这些所谓的成功指标,其中的为人处世之道,我并不享受,有时也不认可。时间长了,我有些疲惫。我并不擅长做商务拓展,别人口中的资源,利益互换,我都不太会衡量。我经常觉得自己与这种场合格格不入,但是在场的每一位都兴致勃勃,饶有兴趣地询问着我的工作,我总是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以同样的热情回应他们。
这种他人眼中年轻有为的成功错觉环绕着我,让我给自己的工作附加了不一样的色彩:更多的使命感,更多的意义,更多的压力。时间一长,我就忘记了自己真正需要的,其实是在傍晚下班后能够脱离工作,一个人回到家做做饭,看看电影,甚至发发呆。
以往,健身也是我周末最喜欢的活动。但是在惊恐发作前的那段时间,健身变成了我的解压方式。除此之外,我还报复性地参加社交活动,疯狂地喝酒,参加各种人的聚会——这些行为都和正常的我背道而驰,但是在此时此刻,它们都成了我发泄压力的出口。
意识到这一点,我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没人爱了——我失去了“自己”,活成了一个追逐外界认可的空心人。
我的自救之路
我正在经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生活。惊恐随时可能发作,寻找原因的过程就像是在迷雾里寻找出路,没有丝毫头绪,不知从何下手。
大多数人给我的建议是心理咨询,但那不是我的第一选择,我想找到更加立竿见影的办法。翻来覆去的惊恐发作已经把我折磨得魂不守舍,精神敏感,脆弱得像一件刚出土的瓷器:我不能经受一点争吵,不能喝咖啡或酒,不能看恐怖电影,甚至不敢出门。当时正值2023年春节,《狂飙》正在热播,但我没看,因为它的片头曲太诡异了,我的心脏受不了。那时我最爱看的就是《帕丁顿熊》。
我最先开始尝试的是冥想和早睡,因为它们都能很好地控制心率:闭上眼,深呼吸,把注意力拉回自己的身上,感受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在健康的时候,我们对身体的感知几乎没有,眼里和心里关注的都是外面的世界。许多冥想,瑜伽甚至阿育吠陀的研究指出,人的身体能对情绪做出感知和反应,但我们习以为常的,“外散”的注意力,削弱了头脑和身体的连接,从而削弱了我们对自己情感的感应能力。未被感应和处理的情绪在身体中积攒,最终以极端的形式爆发出来,比如我的惊恐发作。
对冥想的学习和实践的确缓解了我的紧张,配合早睡,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放松。但是,“副作用”也随之而来:我开始过于依赖冥想和早睡这两种工具,甚至有点偏执,对自己的“困意”产生抵触情绪。换句话说,我要求自己在犯困前就躺在床上,一有困意必须立刻入睡,否则就会紧张,担心惊恐发作会再次发生。
阿黛尔有句歌词精准地描写了我当时的心态:“In these crazy times I hope to find something I can cling on to.”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溺水之人死死抓住一块漂浮的木板,把所有生的希望都寄托于此。早睡和冥想就是我的“救命木板”。
几年前,我采访过一位乳腺癌康复者,她说自己在患病时,对健康的男友产生了一种病态的依恋:她仿佛想要以爱情作为纽带,牢牢依附在对方的健康与坚固之上,因为这两点都是她当时最想要的,也是她最缺乏的。
如今再想起她的描述,我的理解又深了一层。我对冥想的依赖,也来自于自己对“安全感”的渴望。但好笑的是,我虽然每天都活得蹑手蹑脚,可内心依然兵荒马乱。
倾诉也是我率先尝试的办法。以往,我不是一个爱求助的人,遇到问题总是喜欢默默承担,自己解决。朋友引导我说出自己“缺爱”的内心感受后,我意识到了倾诉的力量,开始和许多人分享自己的焦虑症状和惊恐发作的经历,并且得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支持。
有些人虽然和我结识不久,却对我释放出了无限善意:和我讲述自己如何度过了最难熬的日子,陪我出去吃饭,给我拥抱,为我唱歌。
当然,也有些人认为我在小题大做,其中一部分在得知我的状态不好后默默离开了我的生活,还有人直言不讳地说,我只是遇到了困难,人人都会经历低谷,没到得病的地步。
在倾诉的过程中,我又看到了自己身上背负着“受害者”的影子:不停地扒开自己的伤口,希望获得所有人的同情,安慰与爱。
让所有人爱我,理解我,这显然不现实。如果我把自己的状态完全交给别人来掌控,可能永远也康复不了。这时候,我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最大的问题:没有爱自己。但怎么做才算是爱自己呢?看似简单的三个字,难倒了我。
在自救的路上停滞不前,2023年夏天,我最终选择了心理咨询。
咨询师让我在电脑上填了一堆量表,我填的很快,点击提交后,“轻度焦虑”和“重度抑郁”的字样出现在我眼前。
对此结果,我有点吃惊。在我的印象中,重度抑郁的患者通常有轻生的念头,而我甚至可以算是怕死。经历了反复的惊恐发作和辗转在医院中的日子之后,我从来没有如此珍视过生命。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活着是本能,但活着干什么?我还没想好,什么都不干也可以,先活着就行。
第一次咨询,咨询师让我给她讲讲,到底是什么困扰了我,我一下子说出了很多:频繁换工作却总是不顺心;想要出国工作却被家人阻拦;没有清晰的人生和职业方向……
讲着讲着,我感觉自己的生活真是一团乱麻,但又不甘心自己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咨询师听完,没有追问,也没有建议,只是给我讲了几个概念,比如和母亲的共生绞杀关系,比如倒置的马斯洛需求,和过于强大的超我。对于每一个概念,她都点到为止,每次我想进一步询问时,她都显得讳莫如深,只是对我微微一笑,说:“我哪知道(你该怎么办)啊?”然后开始告诉我,她以前经历了怎样的至暗时刻,她是如何用心理学从中脱逃,蜕变成今天的样子。
我的第一次咨询持续了一个半小时,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咨询。或许我应该坚持下去,但是她讳莫如深的表情和神秘兮兮的态度让我难以对她敞开心扉。她的咨询费用并不便宜,我再也没去过。
自救之路上,偶尔会感到十分痛苦和迷茫,只好在晚上发一个谁也看不见的朋友圈来抒发情绪。
“放弃”之后,我的心结慢慢消失
自我拯救的过程有点像自我重建的过程,我一直在尝试各种方法,却一直在碰壁,中间一度感到迷茫,甚至比刚开始惊恐发作的时候还要迷茫,至少那时候我还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减少惊恐发作的次数。
直到尝试了心理咨询,依然无果后,我“放弃”了自救。
准确地说,并不是放弃自救,而是不再执着地寻找一种手段,也不再渴求惊恐发作马上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那一个半小时的心理咨询并非毫无用处。在咨询师的小房间里,我把过去几十年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几乎所有的不愉快都讲了出来,包括那些我以为已经随着时间被我淡忘的事情。但是讲起它们时,我依然会情绪激动,觉得委屈或愤怒,也会流泪。这时我意识到,那些事情并未被我彻底放下,只是出于一些原因,我强行劝自己放下。“放不下又能怎样呢?没有实际意义”,“父母也是为我好”,“毕竟我也有错”,“你不配,因为你失败过”,这些都曾是我对自己的劝告和批判。
既然我压抑了这么多的负面情绪,那么惊恐发作的原因并非是工作压力或者熬夜那么简单,而是有着长期的积淀。
“你真的委屈了。”我突然在心里对自己说道,“难怪会有这么多的眼泪。”我真的很想给自己一个拥抱。
在此刻,我接受了惊恐发作的存在,也接受了一直要承担惊恐发作的,不自信的,身心脆弱的自己——我凭什么觉得自己能通过一两年,甚至几个月的时间,就能把积聚了这么多年导致的惊恐发作赶走呢?我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什么还要为难自己呢?
这听起来是一个很容易想通的道理,也不是什么“开悟”级别的领会。但是在全盘接受自己的糟糕和无助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胸口原先一直有点堵塞的地方好像又开始慢慢舒畅了。
在此之后,一些神奇的,甚至可以称得上奇怪的事情开始发生——从2023年的冬天开始,我的身体开始自发地释放压力。
有一天,我听着歌走在街上,突然觉得浑身都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束缚,一种强烈的欲望随之涌现——我想原地起舞,以最大的幅度张开双臂,迈开双腿,挣脱枷锁。
于是,我就在马路上扭了起来,伴随着只有我能听见的音乐。
还有一天早晨,我面对空空荡荡的房间,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不是惊声尖叫,而是一种低沉的,发自肺腑的嘶吼。伴随着胸腔的震动,我感觉附着在心底最深处的一些污秽逐渐脱落,随着声音消散在房间里。
对于自己这些不合时宜的,怪异的想法,我感到诧异。但每次做完这些怪事,我总会觉得心灵得到了洗涤,随后流下满足和放松的泪水。经历过这些后我终于明白,有些在公共场合做出奇怪举动的人,他们可能正在自救,不要嘲笑他们。
这600多天的探索,其实不止关于自我,我的友情也因为我的抑郁变得更加坚固。2023年夏天,心理咨询后没多久,朋友从欧洲回国,邀请我去她家住上几天。期间,她主动和我聊起了我最近的经历,并且给了我许多真诚的,中立的建议,而非一味的安慰。
我还记得她认真地对我说:“人有的时候,就是会钻进牛角尖里,我也是。但我希望能用我的经验,帮你看到一些你以前没看到的那一面,说不定你一下就想通了。”
她说的没错,关于那些困扰我的,打击我的往事,她提出了很多不一样的视角,有些话让我豁然开朗。
其实,哪怕在抑郁之前,我也不太喜欢请求朋友的帮助。和朋友相处的那几天,我在她的引导中袒露出自己的脆弱,得到的不是嘲笑或评判,而是她的尊重,和对我真心的支持。和她聊完的那天,我觉得自己被一朵厚实的云团包裹着,承接着,感到无比安全:原来我的朋友并不介意看到我糟糕的一面,她接纳的是最真实的我。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也变得更加坚固,因为我们都知道,无论如何,我们都愿意真心帮助彼此,而非孤军奋战。
如今,我依然会时不时地胸闷,心口发紧,或者突然头晕,但我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更重要的是,在这600多天的恐惧、脆弱、无助和不断尝试中,我学会了关注自己的情绪,照顾自己的身体,还学会了更好地爱朋友,爱自己,接纳自己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