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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1-02 15:07

如果世界开始变坏,我们该如何面对新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大家-腾讯新闻(ID:ipress),作者:荣筱箐,题图来自:图虫创意


2019年已经过去了,人们又开始套着《甲方乙方》里那句台词表达自己对这一年的复杂情感。可是对于我,无论是“很怀念它”,还是“一点也不怀念它”都是太奢侈的说法。怀念意味着对今年是个好年景的肯定,不怀念意味对明年是个好年景的期待。


1997年贺岁片《甲方乙方》的剧照


可在2019这一年里,我第一次怀疑世界真的已经开始变坏,甚至看不到原路返回的可能。所以现在,我连“新年新气象”这句人类常备鸡汤都说不出来。


这一年的世界,并非一无是处,中国的嫦娥4号第一次登月,法国第一次有穆斯林女阿訇主持宗教仪式,美国第一次批准了治儿童花生过敏的新药,非洲第一次有了疟疾疫苗,英女王第一次在Instagram上发了帖。一小步一大步,文明薪火不断,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按说这就是福,我们本不应该庸人自扰杞人忧天。


嫦娥4号登月


但这一年的人类也仍然在水火中挣扎,战乱贫穷仇恨自相残杀一样不少。2019年7月11日的《纽约时报》上一下子登出的两个扎心的故事:其一讲的是一个阿富汗政府军军官,送妻子和儿子回老家参加侄子的婚礼,还送了400美元的礼金。结果妻小被侄子杀了。军官事前并不知道他侄子是个正在四处找政府军寻仇的地下塔利班。


还有一个讲的是一条载着危地马拉难民的偷渡船在海上翻了,死了几十个人,包括一个名叫Carmen Lares的单亲妈妈,报道用一句话概括了她的遭遇:”今年她先是丢了工作,然后四月初她三个月大的孩子因为吃不饱饭死于营养不良,现在她自己也死了。” 


这是他们的2019,用命刷新着人类悲苦的下限。



当然这样的比较并不能得出世界是在变坏的结论,反而会陷入世界观方法论的误区。公共健康教育专家、TED网红罗斯林(Hans Rosling)在其专著《事实:我们看错了世界的十大原因,以及为什么事情比你想象的好》(Factfulness:Ten Reasons We’re Wrong About the World-and Why Things Are Better Than You Think)一书中列举了导致人们误以为今不如昔的十大本能思维模式,其中包括一叶障目看不清单独事件在全局中的重要性,热衷传播负面消息,天生胆小总爱夸大危险因素等等。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咱们就老觉得大厦将倾。



在危机四伏的荒蛮时期,这种随时准备撒丫子就跑的本能成了人类物种得以存续的重要因素,而今天却容易让我们陷入抑郁和虚无。按照罗斯林给出的科学方法用数字说话,今天的世界,人类在财富积累、健康、教育、男女平等各个方面都已经取得了重大进步。比如赤贫人口从20年前的29%下降到了9%,人类平均寿命从1800年的30岁增长到70岁;战争死亡率从1942年的十万分之549降到趋近于零,女性接受基本教育的比例从1970年的65%增长到2015年的90%......


这并不是说人类今天已经是高枕无忧,但罗斯林建议读者把世界想像成一个住进保温箱的早产儿,出生时各方面健康指标都差到极点,一周后指标有所进步,但仍然没有脱离危险。“有进步吗?有。不用担心了吗?不是。情况仍然不好和有进步之间矛盾吗?绝对不是。情况就是喜忧参半,虽然不好却比原来好些,虽然比原来好些但还是很不好。这就是当前世界的状态。” 书中写道。


这本书当年被比尔·盖茨列入两本必读书之一,可是现在重翻却发现它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反而让我更加疑惑。如果世界已经不再是个婴儿呢?如果解决了温饱的人类不再把活着看成最大的目标呢?如果越来越多吃饱喝足寿命延长的人想要得到跟衣食无关的东西却又得不到呢?如果自由、尊严、正义、平等这些闪烁着耀眼光芒的珍宝人见人爱,不同的立场却又让我们在共同的追求下剑拔弩张呢?如果每个人都打出一面冠冕堂皇的旗帜,然后在它的遮掩下继续着和荒蛮时期一样的部落征战弱肉强食呢?志存高远的人们成群结队呼啸而过,用我的自由倾轧你的自由,用你的平等推翻他的平等,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人类的进步应该用什么样的指标来衡量呢?


这些当然不是“如果”而是正在发生,但它们不只发生在2019年,也不足以让我绝望。冲突不可怕,文明一直是在打打杀杀中突破重围,争执就更是好事,人类历史上争执多的时段往往也是文明成果丰盛的时段,就像麦克白所说,是“阴郁又光明的日子”。但2019年的诡谲之处在于,人们都忙着按照各自的逻辑自说自话自证清白,同时却又失去了直言的勇气和交流、倾听的耐心。这件事才是最让人心惊胆颤的事。



往前数二十年,1999,那是我在中国度过的最后一个完整的年份,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来自那年出版的一本新书中收录的对住在精神病院中的诗人食指的采访,结尾是个问句:“到底是诗人疯了,还是我们疯了?”


往前数十年2009,北京奥运之后的一年,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来自美国第一个黑人总统奥巴马的就职演说:“由于我们饮过南北战争和种族隔离的苦水,走出了那个黑暗时代并变得更加坚强和团结,我们不能不相信昔日的仇恨终有一天会成为过去;部族之间的界线很快会消失;随着世界变得越来越小,我们共同的人性将得到彰显。”


2019年呢,回想起来似乎只浓缩成了一个词“cancel”,美国青少年中最新流行词汇,相当于中文里的“拉黑”,却不只发生在虚拟世界中,一个被认为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的孩子会发现身边所有的朋友有组织成规模的一夜之间都不再跟他讲话。可是对错到底由该谁来定义,由谁来评判?没人在乎。


这一年,我曾经参加过一个打击假新闻的培训,培训上介绍的识别假新闻的技术都很厉害,但我问培训的老师,如果大家已经不再想听自己不认同的观点,那我们该如何说服受众他们所相信的消息是假新闻呢?老师点头若有所思,同学们点头若有所悟。没有答案。



这一年,有一个闺蜜对我说,现在在公司里已经不敢对全球时政发表任何评论,同事构成多元,指不定就把谁惹翻了,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另一个闺蜜对我说,她已经不能确定孩子长大后是不是会生活在战争的阴影中。


面对这个时代我们都不知所措,因为我们这一代人谁都没想到自己的有生之年会看到巴别塔的倒掉。


快到年尾的时候,我已经确信我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但至少还想试着救救自己,所以我开始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看奇葩说。虽然我在大学里参加辩论队的时候已经对这种只顾炫技无所谓立场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戏精式辩论深恶痛绝,但毕竟对救画还是救猫各执一词的两队人马都还是在仔细地听对方讲话,即使是为了挑错,这种场面在这样的年份里也显得激动人心。



还有,在地铁上,街头,咖啡馆里,我开始仔细地倾听人们的对话。这些擦肩而过不知上下文的只言片语反而让我觉得安心,远好过电视里政论专家们高屋建瓴滴水不漏的宏论。2019感恩节前的一天,在法拉盛的一家面包店里,一个男的用中文问一个女的:”明天是情人节吧?” 女的说:“不是,感恩节,过完感恩节才过情人节。” 男的说:“哦,那也对,没有恩哪有情啊。” 


前两天在地铁上,我身边的一个浓妆的年轻女人不停地抽泣,旁边一个中年女人走过来递给她一块纸巾,用英语问:“你没事吧?”年轻女人一言不发只顾着哭。中年女人又用英语问:“你是不是讲西班牙语?”年轻女人点点头,这时候一个老年女人也加入进来,她们用西班牙语吧啦吧啦聊了一路。我只看到年轻女人向另外两人展示手机上的一条短信,开头一句是“I am sorry”,看到年轻女人开始破涕为笑,看到她们三个最后互换了联系方式。这台戏我一句也听不懂,却觉得精彩而温馨。


在新年快到的时候,我去了时代广场,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可以让你在街角站定,看整个世界在身边转动。这里有一面许愿墙,每年新年到来之前开放,让来到这里的人们用彩纸把自己对来年的心愿写下来。我去的那天,墙上早就贴得密密麻麻,我仔细地读着这些纸片,有人说“希望首次登上百老汇舞台”,“希望有一个大毛熊”,有人说“希望我们还幸福的在一起”,“希望被爱”。一张中文的写着“健康平安快乐”,一张法文的写着Amor(爱),一张西班牙文的写着“que todo salga bien”(万事顺意)


新年前的纽约时代广场


领彩纸的桌前队排得很长,一个男生对身边的女友说:“走吧,不要写了,这有什么意义?”女友撅起嘴说:“吃饭有什么意义?逛街有什么意义?活着有什么意义?”


这些纸片在新年夜倒数水晶球落下的那一刻将被洒向空中随风飞舞,最终不过是被环卫工人收走或是落入沟渠不知所终,非要较真的话这的确没什么意义。可是或许当这个世界太过于自以为是,它真正的意义正是寄托在这些无足轻重的人所说的无关痛痒的话和所做的不足挂齿的事上。只要他们还盼着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新年和新年里的一切就都有了意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大家-腾讯新闻(ID:ipress),作者:荣筱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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