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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地道风物(ID:didaofengwu),作者:苹果,头图来源:图虫
▲ 如同叶脉的三江源腹心地带,位于石渠县长沙贡玛湿地。摄影/傅鼎
长江带来了什么?往大说,她以充沛的水能点亮了我们的生活,造就诸多江城乃至上千座沿岸大小城镇、带来几亿人餐桌上的丰足;往小看,她又真真切切如同一位慈母,在更多层面上时刻操劳着我们的衣食住行。
▲ 金沙江邓玛湿地,位于川青藏分界。摄影/傅鼎
2020年年初上了热搜的“白鲟灭绝”与长江禁渔十年这两大新闻,则告诉我们,这位母亲,承受了太多、太多,一次十年的短暂休养,也许只是开始。
▲ 早已在长江不见踪迹的白鲟。图/Wikipedia
若是能在星空中俯瞰长江,那她仿若是一条长达6000多公里的巨龙:龙头是中国经济的中心,龙尾是世界的屋脊,龙身是18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龙魂是4亿多勤劳智慧的中国人。
▲ 如同蟠龙的长江。图/paprika
神秘的通天河、奔腾澎湃的金沙江、曾经是天险的川江、两岸有良田万顷的荆江与皖江、充满诗情画意的扬子江……长江实在是太长了,长到在她的每一段时间、每一处空间里生活的人们,都难以把握她的全貌,也让长江有了如此多的别称。
▲ 长江马鞍山段采石矶附近。 摄影/傅鼎
中国纪录片收视率最高的纪录,就是由1983年8月7日在央视首播的《话说长江》创下的。这部纪录片也让许多国人对于长江流经的雄伟中国,开始有一个宏观的认知。也许年轻一代已经很难想象当年万人空巷,几十人围坐在一台电视机前,等待每一个周日晚那首国民歌曲的响起……
你从雪山走来,
春潮是你的丰采;
你向东海奔去,
惊涛是你的气概
激流直下的长江,照亮了中国南方
李白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实际上,黄河与长江的起点近在咫尺,从海拔5000多米的长江南源当曲到黄河的源头也不过是一天往返的路程。
很难想象,传说中的“滔滔长江”在青藏高原之上,其实是由无数温润潺潺的小溪流构成的。她们从姜根迪如冰川、北源楚玛尔河、正源沱沱河、南源当曲……等各个源头徐徐流出,在平缓的高原上肆意流淌。
如果说“世界屋脊”青藏高原是一位神秘的少女,那细细密密在高原上交织铺开的河网,就如同少女编织出的发辫,它们如云一般自由飘散,也以特有的姿态滋养着高原上的生灵:高原上的精灵白唇鹿、久被人类困扰的藏羚羊……都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长江源区自在生活。
▲ 蓦然回首的藏羚羊。 摄影/柒哥
这种秀美的“辫状水系”现象终结于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曲麻莱县以下的高山峡谷,此后的长江,随着地势的倾斜逐步成长为一个充满锐气的青年。若是长江无锐气,又如何突破5800米高的青藏高原,飞流直下,直入中原呢?
▲ 辫状水系如同大地上的织锦。 摄影/傅鼎
长江源的通天河干流流过玉树巴塘河口后,便称为金沙江。直到在四川宜宾与岷江会师之前,她都一路在峡谷之间横冲直撞,甚至从南下到北上,在云南丽江石鼓镇来了一个360度大回旋。这条群山回响的路途显得太过惊心动魄,也让长江最遥远的一段长期被隐藏在崇山峻岭间,直到明代万历年间那位“资深驴友”徐霞客一路溯源探查,才确定金沙江为长江正源。
▲ 云南丽江石鼓镇的长江第一湾。 摄影/苏鹏廷
金沙江第一大峡谷虎跳峡,便是这段惊心动魄旅程上最刺激的一处。当地纳西族人传说,猎人追虎至虎跳峡最窄处,老虎一跳便到了对岸,猎人只见峡中江水回旋,涛声震天,不由心中大跳。站在虎跳峡最窄处,看着骤缩至十五米的江面,不知该是一种如何的湍急回转呢?
金沙江兜兜转转,来到“万里长江第一城”四川宜宾,岷江汇入金沙江,合称长江,长江在这里留下酒香诗情,转头而上,经重庆,出巴蜀,至湖北宜昌,长江与三峡一朝相遇,有了最为秀美且雄浑的容颜,也有了一个曾经令人闻而色变的名字——川江。
▲ 群山中奔腾而出的金沙江。 摄影/师鹏
川江三峡河段,是四川盆地与中原沟通的咽喉,却也是险滩分布的最密集区域,且时不时面临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害的威胁。历史上在这里发生的船难不计其数,是一曲长江之上的悲歌;从元末至清康熙时期600多万“湖广填四川”的移民大都在此有着惊心动魄的记忆;清时甚至有一位叫李本忠的奇人,因多位家人因船难丧生后,将多年经商的财富与后半生的时光尽数投于整治三峡航道的事业中去……
曾经让猿猴长啸不已的险峻之地,已因为葛洲坝与三峡大坝的先后蓄水,沉没在了滚滚长江东逝水之下。每年近亿立方米的流水,跨越4500多公里的长江上游,自5000多米的高度落差飞流直下,因这一系列“高峡出平湖”的努力,转换为南方急需的电力,点亮了万家灯火。
▲ 重庆洪崖洞景区与它身后的万家灯火。摄影/傅鼎
中国的“天下粮仓”在哪里?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从海拔不过50米的湖北宜昌开始,长江的激越之势徐徐放缓,与有“洪水走廊”、“千湖之省”之称的湖北相遇,江湖并行在山川之后,平原上长河如云卷云舒,让长江多了几分江湖大侠的从容气概。她携着青藏高原上带来的泥沙,在两湖平原之间舒缓流淌,一片片泛滥平原形成饭稻耕鱼的生发之地。也是一个将“种地”铭刻在基因之中的民族的根基。
尽管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里记叙的传说事迹大都属于黄河流域,但持续不断的考古发掘,正让长江流域逐步寻回远古文明之光:神秘莫测的三星堆文化、朴素刚健的石家河文化、让中国人理直气壮说出“上下五千年”历史的良渚文化,无一不在长江及其支流所经过的广大地域上,刻下独有的印迹。
▲ 图1 三星堆青铜人像,摄影/柒哥
良渚玉器上的神人兽面纹图案,摄影/潘劲草
来自丛林之间,崇尚巫异,热烈奔放的楚人,更能代表长江。他们“筚路蓝缕以处草莽”,终于开拓江汉平原。公元前561年由楚国在云梦大泽中修建的古扬水运河,联通长江与汉水,这今日看来并不宏阔的水利工程,却是当年的楚国能够疏通物流,北上逐鹿,成为霸者的根基所在。
▲ 荆州古城,曾是楚国的官船码头和渚宫。 摄影/傅鼎
留下“问鼎中原”这个成语的楚人,一统长江流域,却又在繁盛的顶点之后,不免凋落。这一切带来的期待与狂喜、震惊与不甘,都会化作大诗人屈原反复梦回的《楚辞》,也将在未来,醉成李白的半轮秋月,与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正如黄河带来浩荡雄浑的英雄史诗,长江则传唱千秋文脉的浪漫奔流。
▲ 武汉市武昌区东湖风景,黄蓝两色水流交汇于此,长江中下游沿途总是有江湖相伴的景观。 摄影/Wenidon
楚人一统长江流域只是一个开始,自西晋永嘉之乱时起,长江以博大的胸怀,不断地接纳北方因为大规模战乱南渡的人群。相比于古代频繁改道、造成大洪灾的黄河,另一条中国的母亲河——长江,要安静温和得多。人们也历经千年修建成各种江堤大坝,力图让长江以一种更为平和的姿态滋润万物。
▲ 位于长江下游的良渚古城四周还修建有距今约5000-4850年的水利工程,这是中国迄今发现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遗址,也是已发现的世界最早的堤坝系统之一。摄影/朱关城
这样的努力历经千年,也获得了成功。无论是“苏湖熟,天下足”还是后来流传的“湖广熟,天下足” ,从江苏苏州、浙江湖州到湖南湖北一带,“中国粮仓”的位置虽然多有变易,却一直建立在长江中下游诸平原发达的圩垸水田农业工程上。这些田地虽然低于长江,周围却有堤坝环绕,内有水利灌溉系统,堪称是严密周全。
▲ 湖北省江汉运河与长湖,运河、长湖、公路立交在此形成宏伟的立体化交通格局。 摄影/傅鼎
从桑基鱼塘到圩田稻作,我们这个擅长种地的民族甚至开发出了垛田这种可移动种地的黑科技……古老的农业智慧让长江中下游变成鱼米之乡,时至今天,都可以说每四个中国人就有一个吃着长江中下游的稻米长大。
▲ 千垛油菜花,垛田在今日亦是一种农业景观。 摄影/李琼
为什么长江是中国的动脉?
长江孕育了中华民族,也让中华民族5000年奔流不息。
8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先民就有用独木舟在长江上运输货物的尝试,春秋战国时,江边港口已逐渐出现。从白居易笔下的“浔阳江头夜送客”背后繁盛的长江商贸,到明清时期逐渐成型发达的长江航运……长江水系6.5万余公里的通航里程,占全国内河通航里程的51%,古往今来,不知沟通了多少商贾军备,亦流传众多悲欢离合。
▲ 为什么说武汉从长江水道行进,可西上巴蜀,东下吴越,向北溯汉水而至豫陕,经洞庭湖南达湘桂,号称“九省通衢”,看了这张图你就知道了~制图/Paprika
但让长江这条经济大动脉真正涌动的,依然是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从云南第一大港水富港,到火热的重庆朝天门码头,从江城武汉到共计2840多公里的长江干线航道的终点——上海……长江沟通起9个省市的物流来往。2018年,长江干线年货物通过量已达到26.9亿吨,连续13年蝉联世界内河运输第一位。长江作为一条货运大动脉,沟通起了内陆与海洋。
而在航运之外,众多立体交通则构成了长江沿线地理与经济的网络。1957年10月15日通车的“万里长江第一桥”武汉长江大桥,“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结束了京汉铁路与粤汉铁路之间需要坐船过河的历史,亦是武汉作为华中地区核心城市崛起的重要一步。
▲ 武汉长江大桥老照片。 图/网络
▲ 今日的武汉长江大桥。 摄影/Wenidon
在11年后,中国人第一座自主设计的公路铁路两用桥——南京长江大桥更是成为中国人的“争气桥”,南京长江大桥建成时,时任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曾以118辆坦克开过大桥,以检验其质量。当时全民欢庆,光挤丢的鞋子就有两卡车,更是有不少父母为新生儿取名 “长江”、“大桥”,以纪念这段光辉灿烂的岁月。
▲ 南京长江大桥老照片。 图/网络
南京长江大桥,堪称是中国现代化的知名象征、也是中国作为“基建狂魔”的传奇起点之一。今天的中国,已经是世界桥梁第一大国,最新的“长江门户第一桥”上海长江大桥,更是以“南隧北桥”的形式,花样联结起长江入海口的三处宝地。
▲ 沟通上海市区、江苏与崇明岛的上海长江大桥。 摄影/傅鼎
从过去的粮草军备、到钢、煤、油等工业养料,再到今日上游地区川渝经济圈新锐产业带来的先进电子设备……人事物象流转,一路南折北进东去的滚滚长江洪流,却是常流常新。
长江,拉来了一座上海城
人们在江上随着岁月前行,长江也在不断成为泥土的“搬运工”。
人与水形成恒久的伙伴与关系,自然则选择更为旷远的过程。长江搬运起人来人往的长流,也以千年为单位,让青藏高原上的泥沙转变为两湖平原的良田沃土,只不过这个过程,随着农业开发与堤坝修建被改变了:长江,随着一道道堤坝的修建,携着沿途农业带来的水土流失的泥沙滚滚向前,开始“与海争地”。
▲ 长江口卫星图,长江入海水道被分为两支。由于泥沙淤塞,使得长江深水航道成为长江口港口发展的一大问题。图/NASA
曾经在广陵(扬州)观潮的千古文人传说已成绝响,长江也带着不断沉积的泥沙,一步步从扬州入海,直到在镇江、南京入海,乃至今日在上海旁的长江河口处,带着自上游各处来的滚滚泥沙,奔腾东流。
▲ 仍在不断“生长”的崇明岛。 摄影/傅鼎
今天上海市的大多数土地,都是2000多年来长江沿途的泥沙“众筹”出来的。长江自高古荒原走来,带来了长江三角洲处的上海滩,而清末古今未有之变局,则让这块陆地和海洋之间的三角洲一带,摇身一变为中国最大的通商码头。
至此,上海开始成为时代的弄潮儿,长江为上海奠基,上海也在因为长江不断生长。上海人敢于在缜密计算之后,将自己的第一座机场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安放在海堤之外的潮滩上,以“围海造陆”的方式建设机场。某种意义上,这可能也是上海人独特性格的写照:既是沿海开放的弄潮儿,也是弄堂里精打细算的过日子大师。他们身上交织的陆地与海洋的属性,以及保守与开放兼具的精神,因长江而贯通、而塑造。
长江塑造了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又掠过上海,注入东海……而在长江出海口一带,陆地、海洋、岛屿、湿地交织的复杂地域,形成崇明东滩鸟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这里是“东亚——澳大利亚”这条鸟类迁徙路线的中央位置,也是候鸟南来北往时的“加油站”。长江奔流入海的同时,奏响的是数百万自大洋洲出发,远征近万公里,飞往西伯利亚的候鸟史诗。
我们能带给长江什么?
从长江头的三江源自然保护区,到长江尾崇明岛上自由休憩的候鸟,生生不息地活着,这本应是长江所有的丰采神姿。
可是呢?向她索取的孩子变得太多太多:一道道渔网在江中寻觅、疯狂地围湖造田、修建水利设施……随着人类几千年间越来越快地发展,她终究是变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 2018年4月,靖江捕鱼船上捕到的“长江第一鲜”刀鱼,已于一年前全面禁捕。摄影/贾亦真
这位母亲的其他孩子在悲鸣。长江各水系现有鱼类物种和亚种400多个,特有鱼类156种。这个数字听起来很多,但实际上,长江早已经见不到鱼了。
而早在2016年时,长江天然水域的捕捞年产量已不足10万吨,相较于我国淡水产品3100万吨以上的年产量,这堪称是一个令人类蒙羞的数字。曾经是长江捕鱼的“至高荣誉”:“千斤腊子万斤象”,如今在长江中早已不见踪迹。
“千斤腊子”,也就是在距今1.4亿年前中生代就存在的“活化石”中华鲟,如今只能依靠人工养殖维系种群;而前不久在热搜上宣告灭绝的“万斤象”白鲟,更是令人感伤:早在2003年1月24日之后,人类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活着的野生白鲟了。再想到2002年人们最后一次见到的白鳍豚,如今多在长江故道的相关保护区内生存的江豚……
长江中的生灵悲鸣的背后,何尝不是狂飙突进所留下的代价? 我们能给予长江的,是大鱼小鱼一网打尽的“绝户网”?还是在长江上过于密集横亘、未经科学论证的小型电站、水闸、泵站?抑或是每年往长江中倾倒的接近黄河一年水量的400亿吨污水呢?(黄河一年径流量为580亿立方米)
而以往围湖造田,与江湖争地的行为同样面临着愈发猛烈的洪涝风险……就此而言,十年禁渔不仅是势在必行,可以说是已经有些晚了。
▲ 两江交汇,长江的浑浊与汉江的清澈,在这里互有交融又泾渭分明。不断融合壮大,滚滚向前,让长江历久弥新。摄影/谷一鸣
长江带给了我们太多太多,而我们又能给长江什么呢?这是一个永远值得我们去思考的问题。
希望不用等到十年,有朝一日,我们能重新见到那荡涤尘埃,生灵欢唱的长江,让她那纯洁的清流,在“花的国土”上开放。
参考资料
《中国国家地理》 20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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