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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触乐 (ID:chuappgame),作者:王琳茜,原文标题:《当一个游戏程序员决定转行做陪诊师丨触乐》,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一位厌倦了游戏行业的程序员,在陪诊行业通过和人交流,重新找到一些认可和价值感。”——这真的可行吗?
7月初,我在社交平台上看到冯平发的一则帖子,标题叫《游戏行业不景气,试试陪诊过日子》。帖子里,他描述了自己的经历:“北漂”人士,此前有七八年游戏开发经验,薪资算得上不错,与同事关系也相当融洽,称得上“一段美好时光”。但最近几年,行业不景气,项目组总是在解散的边缘,“解散也是常事,不过谁都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描述了自己想要转行的原因:“最近经常看到陪诊的文章,也想着自己能不能胜任这个岗位,家里的老人常年吃药,所以自己对医院也比较熟悉,就去学习了一些知识,然后也成功接到了单子,陪着阿姨挂号,候诊问诊,帮阿姨取药等等,既帮助到了人,也获得了酬劳,阿姨态度也很好相处,想想也挺开心的。”并且在结尾说,如今自己已经转行成功,干得不错,收入基本能维持生活。
这篇帖子让我联想起一些被频繁讨论的关键词,比如说“体力活”“价值感”之类的,从一份高薪的脑力劳动,转向一份低薪但健康、舒缓心情的体力劳动。虽然很多时候,这种说法都会成为伪命题,但从冯平的描述里,转行做陪诊师似乎让他心情愉快。
我因此联系上了冯平。起初,他对我似乎有一些困惑和抵触。我们简单聊了几句,很多问题他都不愿意展开回答。“你是来打听陪诊师这行的吗?”“想让我给你编故事吗?”他说。我又提起他过去的工作,他概括地描述为“棋牌、三消、海外休闲,也做过直播互动内容”,又说,“我这儿没什么瓜给你吃”。
“有人可能会说,(选择转行)是脑子有问题吗,做游戏多挣钱啊。”他补充。
我又具体地解释了一遍来意,冯平看起来理解了,并且展现出了一些兴趣。他表示愿意和我聊聊,约在周末的一个时间。“我还觉得挺有趣,被人写一篇文章,虽然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那种价值。”他说,同时嘱咐我早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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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陪诊师有很多好处,作息规律、身体健康、心情愉悦。在冯平看来是这样的。他对我描述这种踏实感:以前做游戏开发,晚上12点以后才能下班,熬夜的情况经常有;现在,一般不到11点,就已经睡着了,如果白天比较辛苦,可能就睡得更早;起床时间也变早了,5点或者6点,这是个让他感觉精神饱满的时间。
身体健康——不用坐在办公室了,取而代之的是适度的、合理的、可恢复的体力消耗,现在的地铁四通八达,每天额外在医院走的步数不算奔波。
在医院里,陪诊师步伐急促、熟悉流程,很好辨认
“我以前是做程序的,经常点外卖,点完就在工位上吃,吃完就不动了,身材比一般人要胖一些。”冯平告诉我,辞职之前,他靠节食减下去40斤体重,恢复到比较正常的身材,过程十分痛苦,“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过劳肥。只能靠少吃减下去。”现在,他能明显感觉到身体变好了,晚上回家,辛苦一天,洗个澡,躺到床上,也感到充实。
还有最重要的“心情愉悦”的部分,或者可以说是“价值感”。我们花了很多时间聊到这个,冯平举出了一些具体的例子,他陪诊过的人以老人居多(他称呼为“客户”),需要用到一些话术。比如说,很多陪诊师是子女给老人请的,而大部分老年人比较节俭,不愿意花钱雇人陪着看病,总是更能接受以朋友的身份来帮忙——有的老人会和他闲聊,小伙子在哪里工作,和孩子怎么认识的,这种时候,他会说“一点善意的小谎言”。
冯平向我描述他的第一单。那天他提前踩了点,但心情还是有点紧张,总感觉自己手脚不够麻利,办手续的时候,总是在心里督促自己干得快一点。“第一个客户是一个阿姨,是她的女儿找的陪诊,但是她让我(对阿姨)说(自己)是她朋友。”结束以后,对方感谢了他,这让他感到心情愉快,类似的事情在之后也经常发生。
和之前做游戏相比,这些“好处”都不够实际,但是在冯平看来很有“意义”,是他喜欢的工作,有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和帮助。他对我说,和这些东西比起来,他不太在乎薪资(只抵得上原来的5分之1),也不太在乎这份工作的不稳定性。
冯平和我讲到他从前做的那些游戏:其中有一款“薅羊毛”游戏,依靠玩家看广告赚钱,几分几毛钱,攒够提现,几乎不存在什么游戏性。他不清楚这款游戏的用户画像:“感觉也没什么人爱玩,可能是闲着无聊。但是广告费比较可观,我们这边赚广告钱,玩家那边也是。”
还有更多游戏行业里常见的情况。比如他辗转的几家公司,团队氛围是和睦的,但运营的效果都不是很好,虽然模仿了其他爆款游戏的玩法,稍微改了改剧情,但整体都差不太多,也就没有对方火,“就是换皮,为了养家糊口,没有办法”。他觉得,自己做的从来都不是喜欢的游戏。
“不一定是游戏,很多短视频平台也是这样。”冯平说,“很多行业反正都是用这种方法。离开游戏行业,不景气是一部分原因,还有就是心累,工作强度也大,想换一换工作环境。”
一位厌倦了游戏行业的程序员,在陪诊行业通过和人交流,重新找到一些认可和价值感——这听起来有点过于典型。我也觉得,他现在能做这些事,是因为之前在游戏行业攒下了不错的积蓄,目前也没有成家,“做陪诊师”对他来说,比较像一段“心灵按摩”之类的放松。
我又问他,做够陪诊师之后,会考虑再回到游戏行业吗?
“考验我的决心是吧?”冯平的语气听起来很开心,“应该不会了,要么自己做,要么就换个行业。”
一周后,我写完了这篇稿件的第一版,里面详细讲述了冯平描述的、陪诊师的生活日常,他们的内卷、薪资、平台,遇到的不同脾气的客人,还有冯平自己想做的“一款开放世界沙盒”游戏。这篇稿件用冯平的这句回答作为结尾。我再次联系冯平,让他确认稿件里是否存在一些事实性错误。
冯平显得有点犹豫。他很快答应会给我发一些和他工作有关的图片,但是在文本内容上,他显得支支吾吾。“我看一下,晚上回复你。”后来,他答应下午6点前回复我。下午,他发来一个图片压缩包,“你看看这个能用不?有2张是我P的,上面有水印。”我追问他为什么会有水印,他短暂地沉默了。然后他又说:“内容的话,我这边没什么太好的建议,毕竟我提供的内容不够精彩。”
冯平最初提供的、带水印的照片
“图片是我从别人那里弄下来的。”过了一会儿,冯平说。
“我说的话有些真真假假的。”他接下来说,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我想想办法。抱歉,我并没有全身心投入这份陪诊师的工作,我还有别的工作,也是和陪诊师有关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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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平向我承认,他对我讲述的内容存在虚构(或者有意隐瞒)的部分。我感觉,在他心中,这有点像他和我描述的、陪诊师面对老人时的话术,无伤大雅的、善意的谎言。他对我说:“(陪诊师)确实是我真实做过的工作。不过目前我更多在做其他陪诊相关的工作。我自己去做的体验和感受都是真实的想法。”
“我来北京就是帮朋友一起做这个事情的。我闲下来的时候我也非常愿意去干陪诊师。”他补充,后来我了解到,“这个事情”实际上指的是一个陪诊平台的运营。
“如果你觉得我欺骗了你,你可以(在稿子中)说明。”他说。
他向我讲述了第二个版本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一切大体不变,只不过存在一些前提:他并不是看到新闻里有关陪诊师的报道才对这份工作感兴趣,而是被朋友拉来的;他确实做过陪诊师,只是现在转做了运营(这是在一个月之前正式决定的);他辞职后回家待了一段时间,才重新回到北京,他需要这份工作维持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成本。
当天晚上,我们又聊了一次。在电话里,冯平讲述了更多,几乎“推翻”了之前的全部内容。事实上,严格来说,冯平做陪诊师的经历只有2次。他口中“在陪诊师平台的朋友”其实是公司的创始人,他相当于被拉来“入伙”,做管理层人员,协助公司的运营。他所讲述的,大部分陪诊师和客户之间相处、沟通的细节,其实都是他观察到的,并不是亲身经历。
陪诊师不算全然新鲜的工作,疫情期间,它就曾走入大众视野。在老龄化、低生育等社会问题日益严重的当下,异地就医流动、预约就诊流程繁琐催生了这个职业。大部分情况下,陪诊师主要针对老年人群体和对医院流程不熟悉的人群,服务内容覆盖入院看诊的全流程。发展到现在,与之相关的注册公司、分散在各个平台的陪诊师都已经达到了可观的数目。
冯平对我描述过他公司的情况,那是一个可以为陪诊师提供接单机会和保障的平台,二者相当于合作关系。陪诊师想要加入平台,需要先进行视频培训,了解一些挂号取药的流程、常识性的医学知识、部分的专业名词,这些内容会被整理成一份笔试题目,注册者顺利完成后,就可以参加面试——面试通过就可以开始接单了。冯平说,他就是这样开始入行的。现在他告诉我,实际上这些流程,并不是他作为陪诊师所经历的,而是和面试官坐在一边,亲眼看到的。
他看到的还有薪资。最初接触陪诊师工作时,冯平最直观的感受是:陪诊师的收入没有想象中高,或者说,没有报道里宣传的那么高。他告诉我:“国内比较能卷,而且这份工作本来也不需要成本,是个人就能干,那就可能会有卷低价的情况产生。”
一般情况下,一则陪诊单子的时长在2至4小时,很少有全天。简单地取个号、陪诊,流程走下来,2小时就够了,再长一些就是做比较多、全方位的检查,但是这类单子很少。陪诊的单价每小时不到100元,包半天或全天还能便宜,加上平台抽成,个人到手的并不多,何况很少全天有单。冯平说,因为接单量不稳定,大部分陪诊师的普遍月收入在5000至7000元。
他也坦白:“其实不是我根据自己的经验总结的,是因为我能拿到数据。”实际上,作为管理层人员,他能拿到的工资并不是普通陪诊师的工资,他承认,自己无法像对我描述的那样,心平气和地接受那种工资的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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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最初接触时,冯平对我说,家里人对他做陪诊师这份工作始终不太认可。他今年快要35岁,家里人总是劝他回家上班,找一份稳定安逸的国企工作。他总是拒绝,“没有亲戚帮忙,进了国企也很难转正,没什么意义”,而做陪诊师是“有意义的”。
后来他告诉了我实情,依据他之前在游戏行业的经验,回到家乡基本没什么可做的。“家里除了钢厂还是钢厂,我不喜欢那里。”
进厂的话,还会被老家的人说闲话。“你的小伙伴,高中都没上,现在已经混成什么样了,然后你呢?”冯平说,“感觉这么多年都白混了,有点落魄啊。所以我觉得我要再回来,挑战一下。”
他有自己想做的游戏。冯平说,在这一点上,他的想法没有变过。沙盒、开放世界,最好有剧情,可玩性高一点,而且是干净的、真正的游戏。像他喜欢的一些游戏那样,“开放世界(类型),还有Falcom的‘轨迹’系列。”
冯平重新解释了自己对从前那份工作抗拒的原因。他说那“是喜欢的工作,但做的是不喜欢的游戏”,不仅仅是无意义、没有创造性的问题,事实上,他一直抱有愧疚感。实际上,他做的是那种“擦边”赌博的棋牌类游戏,这占据了他职业生涯的大部分。身边有亲戚朋友因为这种游戏欠下网贷,每次听到这些消息,他都感到“心里很不舒服”。
“感觉自己和这些人做了这个东西,相当于害人。”冯平问我,“你知道CRA(临床监查员)和CRC(临床研究协调员)吗?”他说,他最近了解到,这是临床医学中与临床试验相关的岗位,“医学上拿活人做实验——可能给那些无药可救的人大笔的金钱,然后让他们用新药去做实验,监查他们的症状,我觉得这是我不能认可的。”
冯平发给我的照片涵盖了多家医院
“为什么我(以前)能挣到高薪?就是因为这些(赌博的)人输得多了,我做的棋牌游戏才能火。我觉得我成了别人的帮凶。”他告诉我,他2016年,大学毕业,2017年入行,第一份工作就在这样的棋牌公司,后来辗转七八年,公司换过几家,租的房子从郊区换到市中心。疫情期间,家里老人感染新冠去世,那时冯平隐约感到一种报应。
“我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也太过了。”冯平说,当时他选择了辞职回家,可惜回家之后,家乡并没有一份能够让他接受的工作,“我的这个年龄,不上不下的。”
做陪诊师这份工作更大的意义也在这一点。冯平对我说,那些前期的“考量”,他主要是想知道这份工作到底有没有他想象中的那种正当性,“比如说帮助一些人,靠体力换取金钱,也不是医院黄牛。确定真的是这样之后,我才答应了朋友来干这件事。”当然,此外更现实的原因是,这家公司虽然还在起步阶段,但是有前景、有潜力,他作为管理层,一切步入正轨后,可以轻松、稳定地获得不错的收入。
“我希望这份工作稳定下来以后,我能有更多时间继续做自己的游戏。”他说,“我觉得其实我对游戏还是有点梦想吧——我觉得这确实是我的梦想,不一定要做得特别好,但也想做一个自己比较认可的(游戏)。哪怕不挣钱,我就是愿意给别人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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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来说,我不太能辨别冯平讲述的内容的真实性,虽然他在这一次向我许诺,自己所说的都是真实的。“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我问他,为什么在最开始给了我一个虚假的故事,他说,因为他以为我想得到这样一个故事。
我重新提起那篇帖子:“所以,你其实也想讲一个那样的故事?”
冯平不好意思地说“是”,他又和我道歉,说觉得耽误了我太多时间。“我希望能让你确实有一定的收获,而且我不想这个谎言被拆穿。”那篇帖子的图片并不是冯平自己拍摄的,他从平台上拿了其他员工的图片,结合着自己的经历和想象,描述了一个他希望呈现的故事——“一位厌倦了游戏行业的程序员,在陪诊行业通过和人交流,重新找到一些认可和价值感”。
冯平对我说,他猜想,通过这篇半真半假的帖子,或许可以吸引其他人对做陪诊师感兴趣,宣传自己的平台。而且,如果抛开所有的现实考量,他确实希望自己成为这种人:努力生活,做一份靠体力劳动赚取金钱、健康而富有价值感的工作。
那篇帖子结尾,冯平写道:“这个工作解决了我的生存问题,每天能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还能让自己作息规律,拥有一个好身体。”
“做游戏的如果真的想转行,我觉得这个行业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薪资确实完全没法比。”电话里,冯平对我说。
(文中冯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