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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观廿,作者: 李康堤,编辑:黄粟,题图来自:AI生成
与网上年轻人对婚姻持续冷落态度不同,在农村,人们对结婚的热情仍持续高涨。本文作者康堤生活在山西某县城,当地人口中常说的一句话——“前半辈子攒钱,后半辈子还债”。还债,还的就是儿子的“娶妻债”。
有些家庭,从儿子出生那一刻起就开始未雨绸缪。老一辈土里刨食也好,四处漂泊打工也好,他们勤勉、节俭,如工蚁一般日复一日,从牙缝里抠出一分又一分钱,一点点抠出儿子的“老婆本”。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杨华在今年4月份公开的社会调查《农村高额彩礼形成的社会机制研究》(以下简称《研究》)中提到,河南、河北、山东、山西、陕西、青海、宁夏、甘肃、安徽等地农村的彩礼普遍达到了20万~30万元。江西一些农村地区,彩礼额度在50万左右,最高数额达88万元。
上述省份中,就包括了康堤的家乡。《研究》还提到,算上购房、购车、操持婚礼等开销,全国农村男性需要支付的婚姻总成本普遍在七八十万元到一百一二十万元之间。上述省份,农村男性婚姻总成本均值,是我国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16倍至18倍。
另有调查显示,2018年,在宁夏西海固地区,因为高额彩礼问题出现欠债的农村家庭高达60%以上。
康堤了解到,在自己的老家,一些父母不惜背负四五十万的债务,也要给儿子娶上媳妇。康堤从未听说过,哪位农村长辈抱怨过这份额外的负担。即便不堪重负,即便儿子已彻底摆烂,懒得为“老婆本”添片瓦寸砖,村民们还是固执地认为,给儿子娶妻,是父母天经地义的责任,是老天爷下达的任务。父母们最害怕的,是儿子打一辈子光棍,整个家庭沦为村里的笑柄。
以下为康堤的自述:
父母的重担:给儿子娶妻
“晶晶,你要下钱(彩礼)能不能给妈妈买一个金戒指。”
提亲一群人走了后,二妈用开玩笑的口吻,跟堂妹晶晶提出唯一的要求。晶晶的彩礼是20万,比村里的平均线要低一些。这20万块都归晶晶,父母和哥哥龙龙不会动用这笔钱,我们村大都如此。
“之前的戒指项链耳环去哪里了?又买”,“多少都不够你丢的”,晶晶还没开口,二佬(备注:二伯父的方言称呼,是二妈的丈夫)已经杀出来了。自家亲戚还在,二妈脸上有些挂不住,没再争辩什么,转头回了厨房收拾,眼神里闪过的尽是失落。
晶晶顺顺当当地嫁了人,老大龙龙的婚事,还是家里的老大难。为了给龙龙攒彩礼钱,二妈已经跟着流动饭店,刷了十多年的碗,她原来那枚金戒指,就是在流动饭店刷碗时弄丢的。
流动饭店,还存在于西北部部分地区,在室外空间支个大棚,下面做流水席 一桌平均500元。(作者供图)
流动饭店,是一种存在于北方乡村的事宴团队化乡厨。多年来红白喜事,都是四邻八亲帮忙操作流水席,除了请个做饭的大师傅,采买的、切剁的、传菜的、看席的都是自己人,连桌椅板凳都得借。有些东家不想麻烦亲朋,会请流动饭店来承办。
流动饭店旨在“流动”,所有员工都是附近村上的临时工,没有劳动合同,不付五险一金,一次120,干一天算一天钱。二妈愣是把这种手停口停的活儿干成了铁饭碗。农闲时节,十多年如一日跟上流动饭店在后厨洗碗。冬天水冷得快,即便是带上几层胶皮手套也冰冷刺骨。她不停地蹲在满是泡沫的大盆里洗洗涮涮,碗碟一茬又一茬,洗也洗不完。她把手洗成了腱鞘炎,皮肤洗成了过敏性皮炎,还把腰劳坏,并损失了结婚至今唯一的私人财产,一枚金戒指——因洗洁精太多从手指滑落,戒指在某次出活中丢掉了。
人过了五十,戒指已经不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二妈眼下最挂心的就是儿子龙龙的婚事。龙龙今年35岁,苦于初中毕业,个头1.65米,每天送快递,为人闷葫芦,一直找不到合适对象。在农村,孩子结婚其实是父母的责任。到了一定年纪孩子还没成家,众人责备的也都是他家大人,说他们过日子没成算,不知道给孩子张罗。条件不够,金钱来凑。为了给孩子娶媳妇,二妈二佬已经竭尽所能找来钱的路子。一个农村妇女,小学学历,从来没上过班,想挣钱除了种地就是打各种零工。
印象中,二妈一刻不停歇。流动饭店出现之前,她每年正月都要跟上村里的“瞎瞎乐团”走村串巷耍红火挣拜年钱,说是商演,实则就是喜庆点的乞讨。后来她还学习锣鼓队拍镲,跟着别人参与开业典礼结婚过生日等庆典,这些活儿挣得少,三十五十块钱一次,也足够几天菜饭钱。
后来流动饭店由于卫生问题,渐渐被村集体的红白事会取代。二妈没了营生又去早摊铺包包子、去学校食堂打扫……一晃就忙过大半辈子,可辛苦并不与财富等量,二妈二佬越努力越心酸,因为彩礼也水涨船高,从十来万飙升到将近30万,他们攒钱的速度远赶不上老婆本膨胀的速度。
农村婚恋市场实况
对不少基层农村家庭来说,这几年的婚恋市场,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贵。
彩礼贵、席面贵、婚庆贵、三金变五金……我家位于太原的城乡结合部,我们这儿十年前十万彩礼是普遍,等我上大学时已经涨到了十八万、二十万;等我毕业几年后,才知道彩礼已经二十六七、小三十万了。
除了彩礼,房子也是一道硬门槛。绝大多数女方家庭,会要求男方起码在县城买一套婚房。我们村在城乡结合部,地理位置还算优越,村子的小产权房一套30万左右,一些女方家庭也能接受。太原附近县城的房子,每平方米的价格更贵,要五六千。
在太原周边县城买一套房子,一般也要五六十万(作者供图)
姑姑、姑父,原本给表弟准备了村里的小产权房作婚房。表弟对象是市区的,他看不上村里的房子,最后硬是花80多万,在市区买了婚房。
在消费主义的层层渗透下,农村的年轻男女们,也越来越迷恋广告里塑造的美好生活模板,一切标准向市里看齐。
以前村里结婚拍摄婚纱照,条件好一点的上市里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流行起了旅拍,去三亚大理丽江重庆。我几年前过年给同村的老姑拜年,才得知小表姐光婚纱照就花了小两万,去的是云南玉龙雪山。老姑感慨“幸亏是找的人家(条件)不赖”。
本人订婚时场景,为了省钱自己简单布置了一下。身边多数年轻人的订婚宴,会请专业团队布置,一场至少在2500元,亲戚们也要随礼。(作者供图)
老家婚礼习俗中的翻箱子钱,女方带来的红皮箱里面装多少钱,男方需要回赠双倍。(作者供图)
婚纱上也不一样了,我大堂姐十几年前结婚时没听说过谁买只能穿一次的婚纱。现在是“你要是不努力,连婚纱都只能穿租的”,任四位数的婚纱躺在衣柜里,幸福就具象化了。此外,我们本地还有名目繁多的仪式感为婚姻助力,上下车钱、改口钱、开箱钱、进门钱……样式新奇,定价不菲,最少也是888元。
很多人说如今小孩结婚简直是榨干了两家大人。没错,农村嫁女儿已经不是一分不掏还倒赚一笔的时候了,更不是扣下彩礼给儿子娶媳妇的年代。条件最次的,也是女方父母把办酒席婚宴的钱从彩礼里出,剩下的都给女儿拿回去。比如我一个同学芝芝,看着家里连采买装饰瓜桃李果的钱也从彩礼里扣,生怕用多了被婆家看不起,赶紧喝止父母的行为。
条件好一点的家庭都尽量陪辆车。我二表姐结婚时,彩礼一共要了15万,姑妈姑父一分没留,还把姐姐原本的二手车卖掉又添了十多万给陪了辆帕萨特。二姐夫家在距离我们省城更偏远的县城,婚嫁风俗比较落后,典礼上,当女主持人扯着嗓门说“女方彩礼不要”、“陪嫁比彩礼还高”时,下面的乡邻满脸羡慕,觉得表姐夫去省城打工走了大运,娶到“富家女”。
是的,新车也是老家农村结婚的标配。大约一半的女方家庭,会作为陪嫁,给新婚夫妻买一辆新车。另外一半,就需要男方父母来承担买车的开销。
二姐夫介绍,他们晋北一带有儿子的民风都是“前半辈子攒钱,后半辈子还债”。村里背负着四五十万债务给孩子娶老婆的家庭比比皆是。周围人一听是娶媳妇儿,正经事儿,也愿意慷慨相助。“不怕还不上吗”我好奇地问,他说两代人一起还,几年也就差不多了。女孩也认过了这个门就是一家人的传统观念,愿意一起还债。
毕竟农村男女适婚时机短暂,要是错过了单下来,说不定就耽误了孩子一辈子。事实上,龙龙哥曾在二妈50岁生日聚会时带回来一个女孩,二妈觉得个子有点矮又是外地人不是很满意,蹉跎着不愿意尽早定下来。一直到这几年,眼看着二妈快过六十大寿、龙龙哥三十五了,还是没合适的,着急的老两口四处求神拜佛,悔不当初。反观龙龙哥,气定神闲,已经看透了,结婚没什么好的。
和大数据里年轻人初婚年龄不断推迟的现象不太相同,农村人有自己的婚恋时钟。在我们这儿,不少人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找个工作随便上上几年班就到了找对象、谈婚论嫁的年纪。从过了20岁到本命年是结婚高峰期,哪怕不够年龄也要先典了礼,超过25岁就属于大龄。女方要是超过30,连介绍的人都没了,都知道“肯定很挑”。乡土社会,女方优秀是没有用的,有时还不如痴傻残障离异带娃等有“前科”女性好嫁。
我们村乡医舒大夫三十年前收养了一个痴傻儿毛毛,她心智只有五六岁,不上学,经常在村道上招惹是非,拿土坷垃打过往车辆或朝人吐口水,大家看在她是傻从不计较。小时候我还担心,舒大夫快70了,毛毛将来怎么办。直到我上大学的一天,我妈居然和我说毛毛嫁人了。嫁给一家做豆腐的,条件还挺好。我说什么样的人家好端端要娶一个傻子,她回了挥手,“人家精着呢,傻的听话,没那么多歪心思,只要能生就行”——是的,女性在婚恋中的价值往往被异化成生育工具,基层女性更是。
而大家评价一个男孩子是否有本事,则看他是不是胆大敢拼、能不能“闹下钱”,至于来路正不正,和道德是否相冲,人们并不在意。如果小小年纪就能引回对象来,还不要彩礼是很值得骄傲的事儿。我家有个邻居,她儿子比我还小两岁,十多年前就开始带女朋友回家住,那时他顶多15岁,父母引以为荣,见了我妈毫不避讳,称小姑娘一口一个“我儿媳妇”,映衬儿子的择偶魅力。
长大一点,人们变得现实。人格魅力之外,工作、身高、房子都是结婚硬条件,有一样能立得住,彩礼就能砍下来不少。我们村挨着省城最大的国有钢企,哪怕村上男人在里面做临时工,都有得挑;身高超过175,房子没贷款,不管大小产权,只要不和父母住,都会有女孩青睐。面对婚恋市场中残酷的血海竞争,连本地媒婆都说“其实男的更好找”。相比之下,要身高没身高、要工作没工作、要性格也没性格的龙龙,自然被优胜劣汰了。
乡村结婚鄙视链
在基层婚恋市场中,也存在着一条不成文的鄙视链。有姐姐的家庭优先考虑,独生子次之,两个儿子这样的“四等人家”最靠后。不是一对情侣认定了对方,女方父母一般不考虑有兄弟的女婿。回溯鄙视链的成因,其实是经济压力下所导致的必然。
和城里女孩不愿意找一串姐姐加一个“耀祖”弟弟的组合不同,农村女孩子们都愿意找有大姑姐的,尤其是出嫁的姐姐,能帮衬娘家、拉傍兄弟,还不占用额外的家庭资源。嫁人,实际嫁的是生产资料。谁家资料多自然是攀附谁。
亲戚结婚彩礼,对外介绍“28.8万总包价”, 听起来像是一笔生意。(作者供图)
说起来,我姑妈也算是90年代的“伏弟魔”,当时她和姑父靠着卖液化气挣了人生第一桶金,成功跨入万元户行列。正赶上我爸结婚,姑妈连着把弟弟的柜子打了、新衣服扯下,还送了一台非常高级的变速自行车做结婚礼物。姑妈说“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他(我爸)”。
父母结婚后,我们住的近,姑妈更是对我们照顾有加。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第一时间打发表姐送下来,小时候每年过年,姑妈都要带我去服装城置办新衣服;长大了爷爷生病,姑妈和三个叔叔们一样,又出钱又出力,但是分宅基地的钱却主动不要,说自己是女儿要这钱干嘛。村里逢人就夸她明事理,我妈再碰上当年的介绍人,人家笑着调侃,看给你找了多好的大姑子!背后意味不言自明。
大舅的女儿小茵也是如此。小茵嫁了个“条件不赖”的人家,丈夫家里拥有四个加油站,放在城里也是上等人家了。婚后,大舅一家都被安排进了加油站,舅母收费加油,舅舅盯着工人卸油和洗车,表弟小海计量设备管理。小茵“给家里立了大功”,带着两个儿子常驻海南休养,不用再为经济奔波。得益于姐姐的照拂,小海找对象也容易了很多。女朋友第一次来家里,小茵直接给了一万的见面钱。女方喜笑颜开,再无多余说道。
而独生子、独生女等计划生育时代下城里人的专属称呼,在农村还较为少见,婚恋市场上的吃香程度也不低。“就这一个儿子,啥不是他的”,双方父母谈彩礼时这就是有力的佐证,往往能把彩礼压低一档。农村独有的“一胎半”政策也为多年后的婚恋市场带来影响——所谓“一胎半”是指第一胎是女儿的情况下,夫妻俩可以隔四年再生一个。
于是我们村有了不少双女户(家里只有两个女儿,计划生育时期一个特殊的产物),双女户意味着家庭劳动力的减少,为了弥补这一损失推动性别平等,相关部门还专门设了双女奖扶,每个月十来块钱,是社会福利关照弱势群体的象征。
放在现在,双女户变成了结婚优势。独生子家庭不想独扛养老压力,又怕老婆分不到家财的,很乐意选择两个女儿的家庭。我的小学同学米子,家里就是“双女户”,米子两姐妹嫁得都不错,两人的工作都是婆家找的。除了自身的条件学历够好,男方也很看重她们家里没负担,两个女儿财产一平分“将来都是姓李的”,再怎么花钱也是在自己手里。
与之相对的是双子家庭则就没那么幸运。除了培养成本婚恋成本上的双倍压力,连儿子谈对象谈彩礼成家都要被多加一道。我小婶婶家两个儿子,老大结婚时行情价18.8万不行,女方执意要提高到26.8万,女孩妈妈直接冲着小婶说:你们家两个儿子呢,都偏心小的,眼下我不给闺女争以后更争不过。老二女朋友听说此事,立马要求老二把借给大哥结婚的钱要回来。还没过门,俩妯娌便结下了梁子。当真验证了父母那句老话:家有两兄弟,嫁人不要去。
农村父母的终身目标
“生儿子就是建设银行”,在我曾经工作过的广东地区,人们流传着这样的俗话。其实在内陆老家或者是全中国,生儿子的建设更是终身事业。从孩子出生开始,“当父母的得为儿子娶老婆”就是这一生的使命。
小时候别人和我开玩笑,你妈一看养下的是个女儿时脸一扭就哭。我妈赶紧辩解她才不伤心,心情好得很,“松了一口气,终于敢生第二个了”。我的存在似乎是弟弟出生的先决条件,没负担、能照顾小弟、还能儿女双全,将来照顾老去的父母。父母结婚时一共就三间房子,他们只敢常住一间,另一间“将来要留给儿媳妇”。这才是结婚第一年,连我都没有出生,他们就未雨绸缪上了。
后来省里修高速公路,三间大瓦房很快拆除,爸妈用拆迁款又建起新房。这回图纸是我妈亲自画的,一共六间房,三间我们住,另外三间朝向好位置佳的空着没住人,到时候要留给弟弟娶媳妇儿用。初中时我有了独立意识,想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搬进去时父母给的警告是千万不要乱蹬乱画,将来人家还要结婚呢。
从小到大,我们家一直为了不存在的弟媳妇儿而活着,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生活的痕迹。父母对我是很好的,除了给弟弟攒老婆本这一点,其他方面大都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可惜他们没读过多少书,有很强的局限性。2014年前后,我们村赶上了浩浩荡荡的城镇化浪潮,只要十来万就能在村里新建的小产权楼房买一套。家里有儿子的都买了,为的是给孩子结婚用。我家也穷尽积蓄住上了楼房,装修时,爸爸不敢好好装,说弟弟结婚还要重装的,咱们先凑活住着。
我们就这样小心翼翼在楼上生活了七八年,一直等待为弟弟结婚挪地方而做准备,哪怕他当时才十几岁。正当妈妈感慨这辈子还有机会从窑里搬进楼房时,发展的东风又送来的新的惊喜。很快,我们村集体土地被国有大企业长租,每户按照份额一次性买断土地租用权,算下来将近30万。从此我们家泥腿上岸,彻底摆脱了农民身份。父母也因为这笔意外之财,又购置了一套楼房给弟弟结婚用,二老终于能安心住在这套“婚房”里。
二十年后的今天,村里已经完全没人住了,我家当年空下的三间明亮房间也闲置至今。前几天我带孩子回老家,看到杂草丛生的院落,透过窗户看那间初中时借用“弟弟婚房”的小小天地,我渴望有个家大概是从那时开始的吧,这也导致我对房子过于偏执,踩着高点在这两年硬买了差点烂尾的房子,眼下的生活,更是因房贷陷入困境。
人生的决定很难说哪一步是真正的起因,我没有怪任何人的意思。如今我也有了儿子,还是两个,更能理解为人父母的艰辛。可你不得不承认,不管弟弟在婚姻问题上,领不领父母这份情,“给儿子娶妻”这根弦,时至今日仍然悬在我家两代人的头上,多数时候,我们可以假装忽略它,但它不会消失,甚至永远不会。
一些变化
当然,变化也在发生。
大环境不好,日子顺流而下,养育成本过高,养老观念的转变,种种因素叠加让农村女性也不愿意再生孩子了。网上很多的视频里,问农村女性结婚生子的好处,回答往往是长久的沉默。
“孩子养多了都是债”,后知后觉的村里人也意识到了。去年,我们整个镇上才生了39个孩子,还不及十年前的三分之一。要知道我小学那会儿,光我们一个村,报名读一年级的都有100多个孩子,得分成三个班。而如今镇下辖的十多个村庄小学已经尽数撤并,招不到学生了。
甚至,意识到养儿子成本过高之后,一些农村家庭转向“重女轻男”。
老家婚礼场景(作者供图)
“还是你们好,有个女儿知道心疼人”,两个儿子娶了媳妇后,小婶婶再也扛不住嘴硬,说了实话。
她素来要强,从不轻易露怂,出来进去觉得两个儿子底气十足。当然,她也确有这个资本。她家条件放在村里数一数二的,老公开大货车,自己有门面房还出租卖早餐。村里一期楼房开卖时人家就率先上楼了,二期一套、三期一套留给两个儿子住,村里建设公寓要集体筹资,她家还掏出来100万。
能数得见的钱已经这么多,看不见的更不知多少。明眼人都知道,光靠夫妻俩打闹怎么能攒下这么多。坊间传言,小婶婶的亲妹子才是他家的大功臣。听说她妹子傍了个有钱的南方老板,只要拢下钱就尽数给了姐姐,尽心尽力贴补,才把姐姐一家支棱起来。
这样的家庭,娶媳妇自然不在话下,只有她挑人家的份儿。偏偏两个儿子不是很争气,找的对象一个比一个出洋相。老大和女朋友还未过门就在小区住了两年,出来进去是当家的派头,一结婚就搬进了3期新家;老二找的对象气不过,自己的婚房是别人住腻了的旧房,要求砸了重装;紧接着老二订婚宴老大家腰疼没来,被认为不尊重她;老二自从怀孕后,霸占着婆婆不让带老大家孩子,老大媳妇直接把娃娃扔门口,老二索性也扔了孩子出去耍……
村头的麻将馆里,关于她家的闲话说也说不尽。小婶婶照顾两个孩子疲于奔命,经常三更半夜在抖音上发一些伤感语录,如“活着是为了什么”、“人生下来就是吃苦”等,第二天一大早再删除。大家都知道,她心里的苦闷无人诉说。这还是她正当壮年,能为儿女出力的时候。她很担心十多年后,自己像婆婆一样,越老越活成了一件行李,被儿女们丢来丢去。
“养儿就一定能防老吗”,她坚信的人生观念逐渐动摇,再看着隔三差五就被女儿带出去耍的老邻居润弟怎么能说不羡慕。女儿是能扛事儿的,村里人并不是这几年才意识到。只是随着城镇发展,农村土地越来越少,只能依赖男人出力的地方越来越少,女人们挣钱的门路多了起来,腰包鼓了起来,女儿在老人心里的份量也重了起来。
村头开小卖铺的双女户福叔家,老院子翻新新楼房装修是大女儿掏的钱,老两口智能手机、运动手表、去西安北京玩耍,都是小女儿带着去的。福叔有点高血压,两个女儿一年一次轮流安排体检,买大病保险。二十年多前人们在他家门口打扑克下象棋,逗他赶紧攒罚款再生一个“顶门子的”。现在那帮人里,不少都盼望自己的后代是女孩。
(备注: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晶晶、龙龙、芝芝、小茵、小海、米子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观廿,作者: 李康堤,编辑:黄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