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会说话：女医护人员剃头的画面为何引起众怒？

本文来自公众号：果壳（ID：Guokr42），作者：空心二胡，题图来自网易号

甘肃女医护人员支援湖北临行前剃头一事，已经引发了太多的讨论。有相关方站出来解释，剃头是自愿要求的；只是当事人一时情绪激动，眼泛泪花。可既然是自愿行为，为什么质疑的声音如此汹涌？这就要从镜头的语言学开始说起。

观看即权力，镜头也是权力 

视频中，镜头一次次地拉近，女孩的头发一缕缕地落下，理发师甚至将刚刚剪下的辫子拿到女孩眼前给她们看。她们流着眼泪想要躲开镜头，但是最脆弱的样子还是被记录了下来。这样近距离的特写，用一种亲临现场的视角重现了一个新闻现场。

视频中，理发师将刚剪下的辫子拿到女孩眼前丨兰州晨报

举个其他的新闻报道的例子。我们看到媒体在报导杀人犯双亲道歉时，经常用一种接近人群围观的方式，以俯视或特写的角度去呈现这些人的道歉，一来是为了营造出观众在道歉现场的氛围，同时用俯视以及特写的镜头也让观众有一种亲临现场审判的感觉，让观众产生审判的快感，以达成新闻效果。

虽然用色情影片来形容新闻报导这件事情不是很恰当，但是新闻试图想营造出的临场感确实是与色情影片有类似的地方。在林芳玫的《色情研究》一书中有提到：“色情文本一方面是符号对身体与性的再现（representation），但为了达到煽动情欲的之效，色情必须提供临场感（presence）让接收者信以为真”。

回到甘肃女性医护人员被剃光头这件事上，原理还是一样，就是希望透过拍摄剃头以及展示出辫子这个行为，让观众亲临现场看到女生落下头发，并且体会与她们生死共患难的感觉。

图丨图虫创意

摄影在现代语境下已经不只是单纯的“纪实”，镜头是一种观看的工具。视觉文化著作《观看的实践》在第一篇文就提到“观看是一种‘社会实践’”，意即我们无论是参与这个观看，或者是接受这个观看以及拒绝这个观看，我们本身就在行使观看的“政治性”——观看这个行为不只是字面意思的“看”这么简单，观看实则是在解读以及评论被观看者，并决定了被观看者将被如何对待。

特别是当观看的工具是摄影镜头的的时候，这个画面就更加呈现了它的政治性，因为无论是古代的绘画还是现代的镜头，它们有个重要的目的就是在于“再现（representation）事实”。但是镜头所呈现的画面跟事实本身未必完全有关系，透过拍摄手法再现的是掌镜者自己想表达的“事实”。

简单来说，观看这个行为会决定我们如何定义被观看者，镜头决定了被拍摄者是如何被看待的。

关于甘肃女性医护人员被剃头这个视频，有些网友认为，拍摄者可能只是单纯想要表达“我们的医护人员很负责”或者是“我们的医护人员很有决心”。但是，粗暴的特写镜头“再现”这个剃头的现场非但没能引起观众的共情，反而引起了巨大争议，让人觉得片中的女性被冒犯和羞辱了，而主持拍摄的人却浑然不觉——通过摄影叙事，当时的拍摄者将女性物化成一种医疗工具和炫耀工具，并未给予她们足够的尊重。

如何让单纯的决心变成“别有用心”？ 

事实上在这次的武汉疫情中，类似的新闻屡见不鲜。无论是之前的“刚生完孩子的女医护人员前往第一线支援”，还是“即将结婚的新娘剃头去第一线支援”，媒体不断地试图表达女性在这次疫情的贡献。

但是这些镜头始终不是从女性主体去表达自己为什么要去支援，而是用一种来自社会期待的方式，相当夸大地表达女性上第一线这件事情，好像女人一定要这样做她的价值才会被看见，或者是任何人必须要有所牺牲才能算是伟大的。

这些来自社会的期待，整个社会看待女性的方式，都离不开男性中心主义，离不开男性是凝视主体的角度。在这个男性是审视主体，女性是审视客体，而这个社会几乎由男性的角度定义男女的情况下，我们很容易会从男性的角度定义什么样的行为才是有决心的、什么样的行为才叫做牺牲。

图丨ADL report

所以当第一个剃头的女医疗人员剃头时，人们就觉得这是一个“负责任”的、“牺牲自我”的表现，因为在男性中心的社会语境来看，头发是女人的生命，女人连头都剃了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所以才会希望“既然有先例，所以后续都要照做”。

不只是被剪去的头发， 还有被口罩勒出的红印，被打掉的孩子，被抛下的家庭。镜头强调女性因为外表或者作为母亲所做出的牺牲，都强化了女性身上的性别烙印，忽略了女性医护人员的专业技能；也没有想过应该是要加强医疗上的后勤能力，不应该让任何医护人员有不同程度的牺牲，无论是男是女。

什么样的叙事手法才是好的叙事手法

无论是通过粗暴的镜头语言向公众展示女性脆弱的一面，还是为了迎合男性视角做出的不必要的牺牲，这其中的羞辱意味都让广大网友出离愤怒。

如果说在当前的疫情下，相关的宣传和报道是必要的，那我们是否该考虑一下，什么样的报道能够体现出对这些奋战在一线的工作人员最大的尊重？

一个友善的建议：拍摄者以及责任单位在做这则报道时，与其形式化地强调这些被剃头的姑娘们是多么有“牺牲精神”，不如从这些姑娘自身的角度出发，问一问她们个人的心情与感受。河南四个护士在“出征”武汉前为自己留纪的自拍曾被播到网上。这种为自己解释自己的行为和图像，相较于刻意展现“决心”的报导相比，反而更让人觉得励志，并且让人深深尊敬护士们的选择。

河南援鄂医疗队4名女护士 为方便工作剪成光头丨新京报

除此之外，相较于单位所有人集体合影，或许拍摄一些她们互动的画面，把她们每一个人都当成独立的个体，更会更让人有一种“她们即将出征”的雄壮感，让人为她们的善心和勇气感到动容。

视频拍摄者有工作任务在身，也有必须遵守的交稿日期，但是即使如此我们还是要思考“什么样的画面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以及“我们如果要达成我们要的效果，我们应该要怎么说故事”。摄影机会纪实，但是也会说故事，如何把一个事实说得妥当需要慎重斟酌。

参考文献

[1] Practices of Looking: An Introduction to Visual Culture, Second Edition／Marita Sturken, Lisa Cartwright／2009

[2] Ways of Seeing／John Berger ／2003

[3] 色情研究／林芳玫／2006 

本文来自公众号：果壳（ID：Guokr42），作者：空心二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