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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贵圈-腾讯新闻(ID:entguiquan),口述:竹内亮(日本纪录片导演),文:展展,编辑:向荣,题图来自:竹内亮的微博
日本纪录片导演竹内亮将他拍摄的《南京抗疫现场》上传到日本雅虎网站时,没想到会引发如此高的关注。
竹内亮在南京生活7年了,他觉得自己拍摄的不过是疫情下南京市民的普通生活:空荡的街道、用塑料膜隔开司机和乘客的网约车、在家上网课的孩子、进入公共场所必须先测量体温、无接触取餐……片子被推荐至雅虎网首页,很快,日本富士电视台、朝日电视台、TBS电视台等纷纷转播。《南京抗疫现场》又被网友翻译成英文、韩文、西班牙文等13国语言,在世界范围传播。
竹内亮拍这部片子是因为着急。
1月16日,日本发现首例确诊患者,很快对其进行隔离,但没有限制大型聚集类活动。2月15日,冈山县的冈山裸祭如期举行,约1万名男子参与其中。同日,东京奥运会火炬传递彩排在羽村、国分寺、八王子等地举行。2月19日,“钻石公主号”游轮上的游客们疏散回家。
这些聚集类活动成了潜在的危险,造成政府不重视疫情的印象,也引发民众对于疫情扩大的恐慌。竹内亮看着心急,想将南京的防疫经验拍给日本人看。他在片中说:“我们做这个视频,不是想呼吁大家模仿南京的措施,我们希望通过这个视频能给大家一点启发,从而制定出适合地区情况的、更好的措施。”
随着疫情发展,日本政府开始采取更加有力的防控措施。3月6日起,政府通过邮局给每户家庭免费寄送口罩,一次42枚。24日,国际奥委会决定将东京奥运会推迟至2021年夏天举办。26日,日本政府决定设立“政府对策本部”,以应对新冠肺炎疫情的蔓延。而3月21日刚刚恢复营业的东京丰岛园、横滨八景岛海上乐园,宣布从28日起再次停业,大阪电影城第三次宣布延长停业时间。
竹内亮知道,国与国在制度与文化上存在巨大差异,措施不能照抄,有时候互相之间的理解也有局限。他希望通过他的视频,让不同文化制度下的人至少能耐下心来,尝试相互了解。
以下是竹内亮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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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南京抗疫现场》会引发那么多关注,我只是拍了身边的生活而已。
我想,它在日本反响强烈,一方面是因为日本人不知道中国的防疫措施这么严格。另一方面,这个短片给他们很真实的感受。虽然日本各大电视台在中国都有办公室,但那些职工都是日本总部派来的,不太了解中国老百姓的生活。
3月6日,日本的电视台报道了《南京抗疫现场》(图片来自竹内亮微博)
我在中国生活了7年,孩子在中国上学,公司也在中国,我拍出来的东西是地道的、接地气的。我不喜欢摆拍,所以我的镜头没那么漂亮,如果想要拍得漂亮,还不如拍电影。
我们公司一共25人。所有人都参与这次策划。我开车上班,知道路上的样子,员工坐地铁上班,知道地铁里的防护措施。开会时,我们将各自的生活分享出来,一起选定内容。最后,我和摄影师、助理三个人外出拍摄。
之所以拍这部短片,是因为2月份,日本疫情越来越严重,日本人却没什么危机感,也没什么防疫措施。2月20日,我同事在东京涩谷街头采访,很多人都没戴口罩。日本年轻人普遍认为新冠肺炎死亡率不高,只有2%,不会有太大影响。他们不知道,这2%背后,是4万名医护人员支援武汉、14亿人限制了自己的生活。所以我非常着急,自己剪片子,想早一秒把它做出来。
通过这部片子,日本人重新认识了病毒。他们当中90%都感到惊讶,觉得应该向中国学习。当然也有人说,这些做法太极端,日本不能做。
片子发出后,3月9日,我看到一则新闻:日本一名幼儿园教师确诊前上课多日。这说明很多人还是没有重视病毒。我非常难过、无奈。当然,这里面有很复杂的问题。日本社会没有老人帮忙带孩子的习惯,幼儿园的数量本身就少,夫妻俩都要上班,必须将孩子托给学校。
我个人不喜欢“抄作业”这种说法。我在英文版的结尾也说:“世界各国都有自己的政策,我们做这个视频,不是想呼吁大家模仿南京的措施,我们希望通过这个视频能给大家一点启发,从而制定出适合地区情况的、更好的措施。”
强制性的做法在日本是行不通的。前段时间,日本所有学校都停课了,但也只是尽量要求而已。很多学校采取自由上课的制度,如果家长担心,可以选择让孩子在家自学。老师虽然发烧,依然继续工作,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还是很难过,他们可以向南京学习,进入公共场合时先测量体温。
最近,日本年轻人比以往更重视疫情了,但依然有很多人觉得无所谓,还敢去演唱会。我很难理解。我想,大概是因为他们身边还没有人感染,所以依然把疫情当作别人的事。
3月25日,日本游人在公园观赏樱花(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也有日本的键盘侠说,《南京抗疫现场》拍的东西都是假的,是在样板间摆拍完成的。看到这样的评论我笑了,他们的想象力超出我的想象。不过全世界都有键盘侠,所以无所谓。我已经达到了目标的50%,至少给几千万日本人传达了中国的现状,剩下的50%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我的力量很小,也没什么伟大信念。但面对这么大的困难,什么都不做会有不踏实的感觉。如果我有钱,做视频还不如买很多口罩捐赠给全世界。但是我没钱嘛,所以我就把自己的钱花在做视频上,这是我擅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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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我住在这里的理由》(以下简称“《我住》”)时,我们采访了很多生活在中国的日本人。疫情爆发后,《我住》做了特别篇《疫情爆发,那些选择留在中国的外国人,现在怎么样了》,我妻子赵萍回访了那些留在中国的外国人。
居住在河南的农业专家川崎广人说:“如果因为肺炎扩散而回国的话,他们会对日本人失望的。”他的想法很伟大。我没这么伟大,刚开始,我想过把家人带回日本,至少把孩子带回去。但我孩子国籍在中国,当时办不了签证,我放弃了这个念头。
在武汉的岛田孝治“岛爷爷”也说:“不论困难还是开心的时候,都想和武汉人民一起度过。”他其实有机会回日本。日本政府安排专机,接在武汉的日本人回国。如果我当时在武汉,很有可能会选择回日本,因为我要保护我的家人。
疫情爆发前一两个月,我定下2月初在日本的拍摄工作。让我惊讶的是,抵达大阪时,机场没有任何防疫措施,我很顺利就进关了。
当时,日本很多观光地,尤其是药妆店已经有了防疫意识。我回到拍摄《我住》第一集时去过的漫画店,那家店在浅草寺附近,店内张贴着《关于新型冠状病毒期间画师佩戴口罩的通知》。我请画师画下我戴口罩的样子,想把“戴口罩”的理念传达给大家。
竹内亮戴口罩的画像(图片来源:《我住在这里的理由》)
我们还去拍了在日本的武汉人,他们为武汉募集物资。拍摄时,一位叫孟志的武汉人在地铁上收到同学去世的消息。他同学肾脏不太好,需要做人工透析,疫情爆发后,武汉的医疗条件无法支持,同学就去世了。
回到办公室,他先和武汉的医生联系,处理捐赠事宜,办完这些事情后,他情绪很复杂,哭了。但他想起不能用手擦眼泪,可能会感染,就转身找消毒湿纸巾。这个场景特别有“人”的感觉。处理这段情绪强烈的片段时,我没有加情感指向明确的音乐,这是我们的原则。做《南京抗疫现场》时,我们也没加音乐。
孟志说他想回武汉,想回家人身边照顾他们。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我在日本出差十多天,每天起来,都会看中国新增的感染者数量,了解武汉和南京的情况。那时数据一天比一天糟,我非常担心,想赶紧回南京。我的妻子、孩子、岳父、岳母都在中国,万一发生什么事需要开车出门,只有我会开,所以我当时很着急。
去鹿儿岛南部的屋久岛取景时,我在山顶许愿,希望疫情赶紧过去。我不信教,过去从没在任何神社许过愿。但那趟行程,我真的许了好几次愿。鹿儿岛有个著名的神社,供奉“胜利神”,那里的许愿方式很特别,要把盖子放在头上,从入口走到出口,盖子不掉下来,愿望就会实现。我成功了,希望大家能早点战胜病毒。
3
2月中旬,我从日本回南京,小区的人告诉我要在家隔离,家人也要跟着我一起隔离。一开始我很不理解,我从疫情相对不严重的地方回到疫情相对严重的地方,为什么要隔离?我跟小区保安有小小的冲突。当时我觉得他们很过分,没必要那么严格。
后来南京新增感染者一直保持零增长,看到这个我意识到,隔离措施是对的。
隔离期间,我一直在工作。剪片子、接受采访、做新的节目策划。我们做了一系列与疫情有关的片子。其中一集,我们号召大家拍摄身边特别的防疫措施。几十位网友发来视频,看到这些素材,我很感动。中国的疫情慢慢缓和,果然是14亿人一起忍耐、团结、共同努力的成果。
3月5日,竹内亮接受日本的电视台采访(图片来自竹内亮微博)
因为出不了门,我又开始做一档在房间也能拍的新节目——《亮叔in南京》。过去,我们的粉丝以中国人为主,这次多了不少日本粉丝。我想趁这个机会,把中国好玩的东西介绍给日本年轻人。
疫情对我们公司影响挺大的。所有赞助商的项目都取消了。这当中有不少几十万金额的项目,对我们来说,这真是很大的损失。我们在东京浅草寺附近有一家民宿,生意基本全靠中国游客,本来今年2月到5月的预约都满了,现在也全部取消了。但另一方面,因为这次疫情,我们知名度提高了很多,一些项目找过来,希望将来合作,但这也只能等到疫情结束之后了。
不过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我们公司的资金状况,全由我老婆管。她担心我因为资金紧张没法集中精神创作,就不把损失告诉我。她真的很厉害。
3月8日,我的隔离期满,南京新增感染者连续18天为零。那天天气很好,我带女儿到小区楼下的公园玩,碰到不少跟我一样,疫情以来第一次带孩子出来玩的家长。虽然戴着口罩,但很多人认出我,说他们看过我的片子。
我们刚搬到这个小区3个月,我女儿终于开始交新朋友了。我们在楼下玩了4小时。大家都感到很安全,孩子们玩得很开心。过去很普通的场景,现在这么宝贵。
3月8日,竹内亮的女儿在小区和其他小朋友玩耍(图片来自竹内亮微博)
在《南京抗疫现场》英文版结尾,我说,欧洲的朋友们不要歧视亚洲人,不要排斥戴口罩的人。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因为我妹妹当时在欧洲。疫情发生时,我跟她说,你一定要戴口罩。但她告诉我,她不敢戴,因为这会被当地人歧视。我真的不能理解这件事。
之前还有好多日本人骂日本政府,为什么不禁止武汉人入境,也有很多日本华人骂去日本的武汉人。看到那些评论我很难过,真心希望大家冷静一点。
我希望大家可以互相了解。2010年,我和NHK合作,来中国拍摄以长江为主题的纪录片。当时,很多中国人问我,高仓健现在好不好、山口百惠怎么样了,也有人看到我就说“小日本来了”。那已经是2010年了,高仓健早就老了,山口百惠也早就退出艺能界了,“小日本”的称呼也让我有些尴尬。我当时就想,要把现在日本的样子传达给中国人。
2013年,我定居南京。很多日本朋友问我:“你住在南京啊,没事儿吗?没有被人欺负?”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因为历史问题欺负我的人。不光南京人,网友们都对我很好。
2015年,我们开始做《我住》。拍摄生活在日本的中国人、生活在中国的日本人。目的就是促成互相了解。互相了解之后还是不喜欢对方,这也OK,但至少应该先了解一下。
这次很多媒体采访我,也有媒体说我们是中日文化交流的桥梁。千万别这样说,我只是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我喜欢拍纪录片,我觉得这非常有意思,还能赚钱,不是挺好的嘛,我并没有要扛起什么大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贵圈-腾讯新闻(ID:entguiquan),口述:竹内亮(日本纪录片导演),文:展展,编辑:向荣